520.第520章 : 發愁
“拜帖上怎麼寫的?”
“只寫‘北平市政府,魏拜’。”
我點了點頭,向議事廳走去,心裏起了一絲戒備,但願來者是善的。
議事廳內,背對着門站着一位女客,烏黑的頭髮梳成整齊光滑的圓髮髻,身穿一件米黃色毛呢長款收腰大衣。聽見我的腳步聲,她優雅的轉過身子,她看上去四十歲上下,齊平的劉海垂在眉上,小巧的懸膽鼻,艷艷的紅嘴唇,圓圓的下巴,一雙長眼中,是閱盡滄桑后的平淡從容。米黃色的大衣沒有系扣,裏面着一件墨綠色高領長款棉旗袍,腳下穿一雙墨綠色牡丹繡花鞋。
關起遠說的對,這位女客看起來是很面善,但,我也沒有想起在哪裏見過。她對着邁過議事廳門檻的我,溫和的笑了,身子微微一福,
“少奶奶一向可好?”
她口中對我的稱呼讓我愣在原地,我仔細的打量她,努力在腦海中尋找着蛛絲馬跡。她靜靜的站着,笑而不語。電光火石之間,我認出了這個笑容,
“半夏,您是半夏。”
“少奶奶,好記性好眼力。我是半夏。”
半夏快步走到我的面前,緊緊的握住我的手,久久說不出話來。我和她面對面的看着,一點一點在對方的臉上找尋着當年的影子。越看越像,越看又越不像。
“姑奶奶,您二位還是坐下說話吧!”
半夏鬆開我的手,走到關起遠的面前,微微一鞠躬。關起遠身子微側,抬手一扶,
“您這是……”
“謝謝關總管當年的相送之恩。”
關起遠禮貌微笑,客氣的請半夏入座。然後,退了出去,掩上議事廳的大門。
議事廳內,我和半夏對面而坐。我心中的戒備並沒有完全放下,雖然,半夏是故人,又曾經幫助過我。但是,她出現的太突然,況且,拜帖上“北平市政府”的字樣,讓我無法鬆懈。
“少奶奶,您對於我的忽然出現,很戒備,是嗎?人之常情,我理解。亂世之中,防人之心是不能沒有的。”
“實在是因為最近玉家發生的事情太多,您又以如此面貌出現,我不能不好奇啊!”
“其實很簡單,少奶奶一定還記得我有一個弟弟吧?”
“記得。”
“離開於家之後,我們全家在一位英國牧師的幫助下,去了英國。弟弟在英國學有所成之後,因為父母思鄉心切,所以舉家回到國內,弟弟在南京政府供職,近日才被調職北平。父母在兩年前,相繼離世,如今,我與弟弟弟媳相依為命。”
半夏的語氣輕柔平和,目光真誠溫暖,談吐文雅從容。我看不出來有任何值得懷疑的地方,同時,我對她刮目相看,她與當年的丫鬟半夏,已經是完完全全的兩個人了。就算李淑媛也無法從她的身上尋到絲毫當年的樣子。
“您這次來,不是只為敘舊吧?”
“我想請玉府出面,幫助政府穩定北平的工商界。”
“玉家怕是沒有那麼大的能力。”
“您別急着拒絕,請您再考慮一下,好嗎?”
我靜靜的望着她,腦子裏迅速將最近發生的事情,以及顯得有些突兀的虎口脫險慢慢的聯繫到一起。我似有所悟,
“如果您方便,可不可以告訴我,您的弟弟在政府中所居何職?”
“南京政府特派專員,魏耀祖,主要工作是儘快恢復北平的經濟秩序。”
“玉家和我能夠度過危機,是您和您弟弟的幫助吧?”
“少奶奶,您對我對我們全家有恩,幫您是應該的。”
我緩緩站起身子,對她深深鞠躬。半夏急忙起身阻止我,將我扶到椅子前,坐下。她慢慢的蹲在我的身邊,雙手搭在我的大腿上。半夏抬起頭,眼中淚光閃動,
“少奶奶,您是好人,我也知道您的難處。我只希望您能考慮一下我的建議。”
“半夏,您真是個好姐姐。”
半夏微低着頭,我看見她的頭頂已經有了白頭髮,我輕輕的握着她的手,感覺她的掌上指間有粗糙的老繭。我的心漸漸的平靜柔軟,對她的戒備也放下了許多,
“我會考慮的。半夏,苦難總是會過去的。”
半夏停頓了一會兒,忽然站起扭轉身子,向前急走了兩步,停下。她的胸口大幅度的起伏,雙手互相交織在一起,情緒激動,聲音顫抖,
“但是,製造苦難的人必須受到懲罰!”
“您在說李淑媛,是嗎?”
半夏猛然轉過來,直視着我的臉。她的眼中蓄滿了淚水,卻始終倔強的不肯落下,神情莊嚴猶如審判庭的法官。我慢慢的站起來,將手帕遞給她,
“您……打算如何?”
“讓她得到應有的懲罰,讓她知道惡有惡報。”
“半夏,放過她,忘記仇恨。”
“您為什麼替她說話?是她害死了二少爺!少奶奶,我對您真失望。”
半夏對我慢慢的搖頭、再搖頭,眼中的淚水終於宣洩而下,肆虐在臉上,點點滴滴都是苦難的記憶。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卻一時無法調整,只好轉身匆匆離開。
望着半夏遠去的背影,我的心陡然(盈)滿了酸苦,我明白,善良如她,即便看到李淑媛受到了懲罰,半夏也是不會快樂的。這件事情,我不該管,可我又必須管。不為半夏不為李淑媛,只為於逢春。
還沒有等我去找半夏,於逢春已經登門拜訪了。
歲月很奇怪,不知道是有情還是無情,它在剝奪了你身上的某一件東西的時候,總會順手拋下另一件東西給你。
眼前的於逢春,被歲月剝奪了年輕挺拔的身軀,和爍爍閃動的目光。卻多出了一份滄桑的穩重,和度盡劫波后的平靜。
“姑奶奶,我是來求您的。”
他的態度從容不迫,神情淡然平和,語氣不急不緩。不似求人,倒像是被求者。於逢春的一聲“姑奶奶”,叫得我好不尷尬。我壓抑住內心的情緒,迅速武裝起強大平靜的外表,
“於大夫,我已經知道您的來意,我會儘力而為的。”
“謝謝!”
“慢走,不送。”
於逢春在門口緩緩的站住,回頭看着我,他的目光彷彿在說“玲瓏,保重!”我欣喜的迎着他的目光,心裏對他說“逢春大哥,對不起!”
一瞬間的目光交錯之後,於逢春消失在我的視線中。能夠再次擁有他如此真誠的目光,我已經心滿意足。很多時候,瞬間的溫暖足以讓人銘記一生。
半夏的拜帖上有詳細的地址,所以,找到她並不困難。我站在兩扇寬大高聳的鏤空鐵門前,鐵門上的圖案精緻唯美,但是,有些抽象,我看不出來它們是什麼,彷彿一隻只展開等待飛翔的翅膀。
陽光,透過鏤空鐵門照射過來,我的視線穿過金黃色和亮紫色混合成的光線,看到院子裏佔地廣闊的花圃和大片的綠色之後,是一棟紅頂白牆的三層尖頂洋房,清水磚砌出的線腳和壁柱,磚拱券加外廊,木結構的角檁架。每一個窗子上都飄動着白色的窗紗,每一個窗台上都盛開着嬌艷的花朵,每一扇玻璃都接受着陽光熱烈的擁抱,星星點點如遙遠的銀河一般。
這裏,讓我想起了歐陽修的“庭院深深深幾許”,或許在如此雅緻的花木扶疏中,也會有一個“無計留春住”的傷心人吧!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抬起手按下了門口的電鈴。不一會兒,一個十七八歲、衣着乾淨、眉清目秀的小女傭跑了出來,隔着鏤空鐵門客氣的問我,
“太太,您找誰?”
真有意思,她叫我“太太”,這個稱呼對於我,過於西式過於新鮮,我有些不太適應。她稚嫩的聲音中掛着的一絲童音,讓我放鬆下來,我對她微笑,
“我找魏半夏。”
“哦,您找我們家大小姐啊!您請進!”
她打開鐵門一側的小門,請我進來,並在前面替我引路。我走在她的後面,用眼角的餘光匆匆的打量着裏面的光景。裏面,比我剛才在鏤空鐵門外看到的更大更寬敞,最讓我好奇和印象深刻的,是那些冬季里開得依然絢爛的夏花。
“太太,您請坐,我去通報。”
“好的,謝謝你。”
我慢慢的坐在一張單人沙發里,環顧四周,高大而上下通透的房頂,好像通向天堂,靜靜的撒了一屋子的陽光,白色木質的旋轉樓梯,從天而降,彷彿那晚月亮上拋下來的雲梯;屋子裏的傢具都是西式的,看起來舒適而精緻,還有許多新鮮的東西,鋼琴、留聲機、還有電話,我獨自猜測着,如此雅緻的屋子裏會住着怎樣的人呢?
忽然,一扇敞開的寬大的木門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因為,門內是成排的書架,架子上是滿滿的圖書。我不由自主的站起來,徑直走進那扇門中。天啊!這就是一家小型的圖書館嘛!許多的書,許多我沒有見過的書,我興奮的走在一排排書架中間,指尖輕快的跳躍在書和書之間,忘情的笑着,幾乎忘卻了身外的世界。
倏然,我停了下來。愕然的看着站在我眼前的男人,他大概三十歲上下,細高的個子,相貌平平,穿着白色襯衫棕色馬甲,黑色西褲和皮鞋。他站在窗子邊上,身體輕靠在背後寬大的窗台上,雙腿交叉,雙手插在褲兜里,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陽光從他的背後為他打上一層銀白色的光。
我愕然不是因為他的突然出現,而是,他身上的感覺與馬子服非常的相像,不是相貌不是外表甚至不是表情,只是一種感覺,一種只有我知道的心的感覺。
“對不起,我是不是闖入了您的私人領地?”
我極力掩飾內心的錯愕和驚訝,維持着表面的禮貌和冷靜。他笑着,走過來,彷彿從天邊飄過來一般,
“我知道您是誰?”
從這個女人第一步跨進他書房大門起,魏耀祖就清楚的知道她是誰。雖然之前,他從來沒有見過她,很奇怪,他就是肯定的知道,她一定是姐姐口中的玉府姑奶奶——玉玲瓏。
她的髮式衣着都土氣得可以,魏耀祖沒想到,今時今日的中國還有人做如是裝扮。但是,他承認這些都非常的適合她,也只適合她,如此土氣過時的打扮,使她顯得更加與眾不同,以及不食人間煙火。
從玉玲瓏的臉上和氣質上,魏耀祖無法看出她的年齡。他還記得剛才,她猶如小女孩一般,閃動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在書架中間開心而毫無心機的笑。
魏耀祖有些糊塗、有些不明白了,她與他想像中那個古板守舊,而不苟言笑的掌家姑奶奶是不一樣的。但是,他知道,他不能總這樣傻站着盯着她看,
“您是來找我姐姐的吧?”
“哦!您是半夏的弟弟。您好!”
“姑奶奶,您好!”
魏耀祖習慣性的伸出右手,玉玲瓏卻對他輕輕的搖了搖頭,客氣的解釋道,
“對不起,我不太習慣西式的禮儀。”
“沒關係,沒關係,是我唐突了。”
他不好意思的搓手撓頭的樣子,使我對他溫柔的笑了。我還沒有對一個外人如此笑過,只是,他讓我感覺很親切,如弟弟一般的親切。我跟着他來到客廳,對面而坐,他問,
“您是喝茶還是咖啡?”
“咖啡吧,我想嘗一嘗。”
時間不長,傭人端上兩杯咖啡,魏耀祖猜到我是第一次喝咖啡,他體貼的替我加了奶,用小勺攪拌均勻后,遞給我,
“可能會有些苦,您可以加點糖。”
我端起杯子,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的確很苦。但是,苦味散盡之後,齒頰之間竟是濃的化不開的香。我有些喜歡這個味道了。我輕輕的托着做工細緻的咖啡碟,轉動着精美的咖啡杯,似有意似無意的問道,
“半夏,最近好嗎?”
“姐姐的心裏有個死結。”
“李淑媛會有怎樣的結果?”
“我也正為此事發愁呢!”
我的目光輕柔的掃過魏耀祖苦惱的臉,不語。我和他端着杯子,各自喝着苦的奇特也香的奇特的咖啡,沒有再說話。
“太太,大小姐請您房中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