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9.第519章 :哪裏見過
李淑媛的笑聲戛然而止,目光卻一直賊溜溜的粘在我身上。我輕蔑的“哼”了一聲,目光斜着掃過她顯得髒兮兮的臉,不屑一顧的哼着,
“淑媛大嫂,您也是大家出身,看一看現在您的樣子,與瘋婦何異?”
李淑媛渾身打了一個寒顫,馬上鬆開緊握的鐵柵欄,後退幾步,藉著狹窄的窗口斜射進來微弱的光,她低着頭左右上下的打量着自己。她慌裏慌張的想撣掉月白色旗袍上的污漬,但是,收效甚微。她的目光在牢房中四處搜尋,卻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東西。她頹廢而失望的一遍一遍的看着牢房裏灰黑色的牆。
她的神情使我忽然感覺到一種,物傷其類的心酸,我走到桌子前,將一把梳子放進盛滿水的碗裏,從牢房鐵柵欄的空隙中遞出去。我盡量將碗遞送的遠些,但也只能到達牢房之間走廊地面的中央,我想她應該可以拿得到了。
李淑媛身體僵直神情木然的站着,目光卻追隨着我的動作而起伏。當她看清楚我放在地上的東西的時候,她臉上的表情奇怪而可憐,她的嘴角掛着輕蔑而驕傲的笑,眼角卻掛着一滴亮閃閃的淚珠。
我沒有說話也沒有再看她,做自己的事情去了。身後,片刻的安靜之後,我聽到了瓷碗輕輕碰撞地面的聲音。我沒有回頭,繼續做自己的事情。當月光爬進牢房的時候,我聽到她說,
“梳子,還你!”
“你留着用吧!我還有。”
“還你,我不需要!”
我轉過頭,用眼角的餘光掃過李淑媛,她拿着梳子正要扔過來。我猛地轉過身子,全無表情的直視她的臉,
“何必意氣用事,難為自己。”
李淑媛的動作停住了,一秒鐘之後,她將梳子狠狠的插進,已經梳理整齊而光滑的髮髻上,有些泄氣的坐到牢房中的橫條板凳上,抬起頭,獃獃的看着只有月光沒有月亮的窗子。
兩個女人兩間牢房,同樣粘稠的月光同樣的姿態。我和她呆坐在灰暗的牢房裏發獃。一聲輕嘆之後,李淑媛說話了,聲音真實直白,帶着一點寂寞一點無所謂,
“說說話吧!”
“說什麼?”
“是啊!我和你早已無話可說了。”
“沒想到還會遇到我吧!”
“嗯,活着總有意外。”
我輕輕的笑出聲音,難得她在如斯環境下,還有如此急智。我站起身子,緩步走到窗子下,抬起頭向天空尋找月亮。
“你做什麼呢?”
“想看看月亮。”
“我最討厭你現在的樣子!”
我回過頭,看着她在月光下朦朧的白色影子,彷彿又回到了多年前,藥草田裏那個凄風苦雨的夜晚,倏然想起,我還沒有機會問過,她為什麼會如此恨我?我輕蹙眉頭,遲疑、不解,但清晰的問着,
“為什麼?”
“彷彿只有你是乾淨、純粹的。你高高在上,俯視着身邊的人和事。討厭至極!”
“哦!僅僅只是討厭嗎?我以為會更強烈些呢!”
“對,不是討厭,是恨!我恨你!”
我從窗子下走向她,直到我和她隔着寬而陰暗的走廊面對面,她在月光下發著光,眼睛裏燃燒着火焰。我倏然羨慕起她來,可以將愛、恨如此分明的表達出來,一定是件十分痛快的事情。
“那就恨吧!我接受。”
“你還真是與常人有異啊!有人恨也高興嗎?”
“是啊!愛是可以淡忘的,但,恨會凝結於心底。”
昏暗的光線里,李淑媛的眼睛一閃一閃的亮着,聲音格外的柔和溫暖,
“你呢?”
“我?無愛無恨,心如枯槁。”
片刻的停頓之後,驟然響起李淑媛放肆的笑聲,笑聲迴旋在靜寂沉默的牢房中,不斷撞擊着牆壁,不斷的迴響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算了吧!你是在騙我,還是在騙你自己?看看你的眼睛裏,充滿的夢和慾望,連傻子也不會相信你無愛無恨,心如死灰的。”
男人眼中的女人和女人眼中的女人是截然不同的。在男人的眼中,女人永遠都隔着輕煙薄霧一般,如夢如幻,似假還真。就算是睡在身邊一輩子的枕邊人,也一樣無法清晰明了。
而女人看女人,總是清楚明白的,猶如不需要照鏡子,便可以將胭脂在臉上塗抹均勻一樣,誰能比自己更明白自己?
我的心偷偷的嘆氣,輕輕的搖着頭,臉上卻對她釋然的笑了,
“明白就好,何必點破?”
“誰都無法預測是明天先到,還是死亡先到。”
“哪一個先到,我都接受。”
“我不接受死亡,我心有不甘!”
我和李淑媛同時轉身回到床邊,面無表情的繼續呆坐,這樣的夜晚是無法入睡的。月光從粘稠漸漸的變得清亮,讓我想起關起遠的眼神和他臉上憨憨的笑,心底霎時(盈)滿溫暖和勇氣。
“起遠,我固執的將你留在玉家是我的自私與膽怯,我害怕,我無法想像一路上沒有了你,我該何去何從!或許,當一切塵埃落定之後,我該讓你離開,讓你去尋自己的路。”
閉上眼睛,我已經看到未來孤單的路上,獨行的我。身後,不再有關起遠明亮的目光,和溫暖的笑容。心,一點一點的被撕裂,有冷冷的風吹過,寒徹肺腑。
明天比死亡先來了,東方的魚肚白映在眼底還依然鮮活,陽光便已經擠滿了牢房。難得的好天氣,陽光總是讓我沒有來由的想笑。站在陽光里,揚起頭閉上眼睛,微微的笑着,身上暖烘烘的,心也跟着輕鬆許多。
“小姐。”
我睜開眼睛,轉過身子,許多的小亮點在莫言的臉上和身上跳躍着。我有一時的恍惚,是不是昨夜的夢還沒有醒?
“小姐,我來接您回家。”
莫言衝到我的面前,緊緊的握住我的胳膊,輕輕的搖晃着我。
淚悄悄的在她的眼中聚集,帶着小小的金光,在她的臉上閃爍。與我昨夜夢中的一模一樣,我對着她朦朧的笑了。
“小姐,我們回家!”
我傻傻的點頭,傻傻的跟着她,這個夢真好,但願我永遠都不要醒來。莫言拉着我的手,走出了牢房,她不時的回頭看看我,彷彿一不小心,我就會憑空失蹤似的。
李淑媛隨着我和莫言的走向,在她的牢房裏移動,卻最終被鐵門擋住去處。她用力的拍打着鐵門,焦躁得如同被困在籠子裏,找不到出路的野獸一般,呲牙咧嘴,青面獠牙。
“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憑什麼放她不放我!”
“放我出去!”
一聲比一聲更加急促,一聲比一聲更加聲嘶力竭,一聲比一聲更加絕望。我停住腳步,無意識的望着她,如同望着失去理智的瘋子一般,憐憫而輕蔑。
或許是我不屑神情激怒了她,或許是無人應答的尷尬觸怒了她,更或許是失去了一個相同處境的人,使她感到了絕望。李淑媛望着漸漸消失在目光中的我,突然,放肆而挑釁的叫喊着,
“莫姨娘,我知道你的孩子是怎麼死的。”
李淑媛的聲音凄厲而瘋狂,帶着刺耳的“呲呲”聲,震動着我的耳膜。莫言獃獃的站着,沒有回頭,沒有表情,沒有說話。只是她握着我的手瞬間變得冰冷而僵硬,她的臉霎時失去了全部的顏色,蒼白如死。
時間艱難的前行,猶如一個困在沙漠中,瀕臨死亡的人,向著前方可能的水源地,用盡全力的爬行,卻發現根本無法移動半分。一分鐘長如一百年。
莫言猛的拉起我的手,大步向門口衝去。她的指甲深深的嵌入我的掌心,很疼。我任由她拽着,跟着她急促而雜亂的步伐,經過一個個牢房,一排排鐵窗,一個個獄警,一雙雙眼睛。
燦爛的陽光下,一切都安詳如昨,靜悄悄的盯着我,彷彿要開始一場預謀中的審判。
望着玉府那兩扇硃紅色的大門,我的心穩穩的落回原處。不僅是我擺脫了牢獄之苦,玉家人也重新的擁有了全部的玉府主宅,玉家玉器行再一次重新開張。雖然,有些理不清頭緒,也有些惶恐不安,但,玉家的確又度過了一場劫難。
我不吃不喝,也沒有梳洗沐浴,倒在我久違而親切的床上,睡了整整一天。醒來的時候,迎接我的是一屋子亮麗的陽光,我的感覺似乎再世為人一般。
呆坐了許久,不見有人進來,我輕輕的喚了兩聲“莫言”,進來的卻是玉荷。
“姑奶奶,您醒了。莫姨娘有事出去了,不在府中。”
我茫然的點了點頭,心裏卻非常明白莫言的去處。空白一片的腦海中,唯一存留了一句話,“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我的沉默並沒有影響到玉荷,她前前後後,進進出出的忙碌着。待我回過神兒來的時候,我已經梳洗打扮完畢,早膳也已經豐富整齊的擺放在我面前,散發著誘人的香氣。哦,我餓了!
當我將早膳一點不剩的吃到肚子裏之後,抬頭看見玉荷乾淨而美麗的臉,感覺鮮血和生命又重新流淌在身體裏,活着真好!
“三嬸母好嗎?最近家裏多事,她怎樣?”
“您放心,婆母挺好的,想吃的時候吃,想睡的時候睡,不哭不鬧,像個孩子。”
“但願她能永遠如此,沒有煩惱沒有悲哀。”
“她已經躲進一個安全無憂的世界裏,她不會離開那兒的。”
玉荷的話觸動了我內心深處的一根神經,我千方百計在尋找的,一直想要擁有的,也是一個安全無憂的世界。也許清醒理智的時候,我是無法得到的,但是,我也不願意只在瘋癲的時候,才能擁有它。
“姑奶奶,莫姨娘今天有些奇怪。”
“哦,如何奇怪?”
我費力的將自己從紛亂的思緒中拔出來,望着一邊說話,一邊把窗子打開一條縫隙透氣的玉荷。玉荷的觀察力是值得信任的,因為,她自小便在那樣惡劣的環境中成長,觀察力是她生存的必需條件。
“她臉上的表情很奇怪,煩躁而又期待,悲傷而又興奮。神情當中彷彿藏着壯士斷腕的悲壯。與平時的莫姨娘一點都不一樣,我的心裏總有一些不好的預感。”
“我想,你的預感是有道理的。”
玉荷乾脆麻利的收拾好桌子,沒有贅言,端着餐盤退出了房間。我在房間裏無意識的來回走着,摸一摸窗幔,摸一摸妝枱,摸一摸桌子、柜子、椅子,原來熟悉如手指一般的東西,也會讓人倏然感到陌生。
最後,我停在了鏡子前,記不清我有多久沒仔細的看過自己了,三十六歲的容顏已經有了歲月的痕迹,魚尾紋爬上了眼角,皮膚失去了光澤,只有眼睛還閃爍着光芒,證明我曾經的年輕。
李淑媛的話閃進我的腦海,她說,我的眼睛裏滿是夢和慾望。我貼近鏡子,直視自己的眼睛,我沒看見夢和慾望,我什麼都沒有看到。
新歸還的玉家主宅,需要重新裝修和整理。新開張的玉家玉器行,需要重新整頓和打理。這兩件事情着實讓我忙碌了一陣子。
第一場冬雪飄然而至的時候,我才猛然發現,冬天來了。口中呼出的哈氣在空氣中凝結成霜,我伸出手,卻無法接住那瞬間消失的白色。我再呼出一口哈氣,再伸手去接,依然沒有接到。
我如同孩子發現了一個好玩而單調的遊戲一般,不斷的重複着。我被自己的行為逗樂了,傻乎乎毫無心機的笑了,笑出一彎好看的新月。
匆匆而來的關起遠,獃獃的停下腳步,痴痴的望着玉玲瓏的笑顏。他喜歡見到她的笑容,每一次看到她發自心底的笑,他的心總是能泛起無數漣漪,(盈)滿親切的溫柔,她的笑就是他永遠的精神家園。他願意看着她的笑顏,直到天荒地老,滄海桑田。
“起遠,找我有事兒嗎?”
玉玲瓏的輕聲問詢,將關起遠拉回到現實世界。他立刻把她的笑顏收藏進心底,恢復常態,走到她的身邊,
“姑奶奶,有客人求見。”
“哪一位?”
“一位女客,看着面善,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