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第75章 朝生暮亡(一)
試煉之地中,入夜,有一團野火,野火邊上放着幾個水袋以及裝着乾糧的小紙包,抬頭是片片連成座的遠星,低頭,野火照着那放在腳底邊上的刀與劍上,鞘中有微光噌亮。
換做是幾日之前,這些還在試煉之地中欲要求得一份機緣的年輕人們在現在這個時候都已經安心睡眠,但在他們看到過路上幾個還有一面之緣同齡人那已經不堪入目的殘軀后,此刻縱然已經勞累,趕了一日路要往還有一日路程的試煉之地外走,但依然不怎麼敢安心休息,只是把身上兵刃放在腳邊,幾個精神稍微好些的都瞪圓了眼睛瞧着四面八方,而已經累得眼皮子都打不開的就那樣保持着一個隨時可以握兵刃起身的姿勢淺睡。
在不斷被明王屠戮的這段時間中,也有許多聰明的年輕人不再為了那些已經求不得的機緣寶物而分散行動,而是紛紛聚集起來抱團往試煉之地外趕路,他們知道那個還不清楚身份的兇殘對手並非數人就可以戰勝得了,就看那些倒霉死掉的年輕人屍身,就能發現他們也曾有拔劍的意思,也曾有對敵的心思,但最終都無一例外選擇了不拔兵刃只顧逃路,這若是巧合那就太過不真實,只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們根本就不願意浪費這個拔出兵刃的時間,因為拔出兵刃本來就是毫無意義的事情。
野火邊上,有個戴着青色垂條斗笠的年輕姑娘揉了揉已經有點兒發痛的眼睛,但想到那幾個人令人發嘔的殘破軀體,那一點兒睡意馬上被心裏頭的緊張與無邊恐懼給佔據,頓時清醒數分,重新監視着這附近山林中的狀況,她扶了扶頭頂上的斗笠,露出一雙還算纖細的秀眉與剪水般的眼睛,這斗笠在江南道更南的淮南道上十分受江湖人喜愛,許多穿粗衣但也想要有江湖瀟洒氣勢的江湖人都會戴上這麼一頂青色垂條斗笠,頓時就好像江畔無拘無束的垂釣人一般,再加上一柄別出心裁的竹鞘佩劍,整個人就不一樣了。所以這斗笠在那邊一直被對江湖人沒多少好感的淮南文士笑稱為“戲綠”,說他們十分作怪,如戲子登台不着戲服穿綠衣一般滑稽可笑還自以為氣質非凡。
女子扶了扶這青色斗笠,想起自己淮南那邊家鄉的親人,一下子神情黯淡,自己這邊恐怕是凶多吉少,看起來已經離試煉之地外頭不遠,但誰都心知肚明,只要差一步就和差一千步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她嘆了一口氣,而身邊那個沒有戴青色斗笠,露出盤起來扎在腦袋後面的頭髮,面容未有她秀氣但多了幾分靈性的女子,則是拍了拍這個一併前來同伴的後輩,沒有說任何話。
忽地兩人都好像聽到了什麼,稍微平復下心中念想專心去聽時,卻聽到那邊樹林裏傳來稀稀疏疏,樹葉被撥動作響的聲音,於是第一個反應都是從腳邊拾起劍,劍指那傳來聲音之處,手指按在那劍鞘邊緣,只待有任何異動便要馬上出鞘亮劍。
在數日極度緊張的氛圍下,無論是外人言語以及所見所聞,還是自己內心中那越來越大的恐懼感,都讓這兩個出生在山清水秀,溫潤如水的年輕姑娘也不由得變得草木皆兵起來,否則換做往前,就算她們練劍也有一段日子了,也不會有這樣快速的出劍意識。
從樹林子裏走出了個藍袍年輕人,眉眼好看,神色平淡。
那秀氣的年輕女子瞧着這人突然從深夜的樹林中鑽出來,一下子緊張過了頭,儘管已經看到了這人的年輕面容知道幾乎不可能是那個殺人如麻的凶毒之人,但是還是沒有忍住,在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手中劍已經點起,在中間點了三下,然後閃亮的劍影就到了那年輕人的身前數尺之地。
但那年輕人還是只是神色平淡,繼續往前走着,那秀氣女子的劍落在他身前卻如同一滴水落入了汪洋大海之內,一點兒該看到的事情都沒有發生便因為氣機用盡而未有寸功隨着反應過來了的年輕女子後退了三步,藍袍人卻一點兒都沒有在意年輕女子這突襲過來的一劍,走到野火前,坐在旁邊。
秀氣女子面色有些蒼白,充滿懷疑地盯着自己手中的長劍,她知道剛剛那一記清亮劍影雖然是因為緊張而導致出手的無心之舉,但也絕非未有任何本事的隨手一劍,而是她過去在淮南一處女子劍坊中學到的一手十分厲害的劍招,但在她的劍落在那藍袍年輕人的身前時,詭異的是也不見藍袍人用過任何手段,連手都沒有伸出來,自己的這一劍就好像瞬間被化去了所有的氣機和力道,成了軟綿綿看起來很傻的一戳。
而秀氣女子的同伴,那個比她要嬌小一些也多了些靈氣的女子,顯然要比她那個因為緊張直接出劍的同伴要多上許多城府,或許是見識過的事情多也許是走江湖的時間更久,總之只是站在一邊,靜靜地打量着這個不請自來的藍袍客,此人很年輕,看起來只是和她們一樣來到試煉之地中尋求機緣的年輕人,但剛剛那讓她心中震動不已的情形讓她清楚,這個藍袍人絕非那麼簡單。
他長得很好看,眉眼裏頭也沒有那種飽經世事或者故作老成的神態,只是普普通通看起來真的與她們毫無差別的年輕人,靈氣女子眯了眯眼,然後看到這個藍袍人藍袍因為坐下被拖到後面從而露出的腰間兩劍,眼神一驚,她也是學劍之人,而且雖然是三重天上游的武道境界,但在劍道境界上來講的話可能已經是二重天中游的層次,對於劍道已然有了自己獨特的理解,在她這個年紀實屬不易,若非她是淮南人,又對這江湖中一點兒虛名並沒有幾分挂念的話,以她的劍道境界在這試煉之地中名聲絕對不會弱於趙鳳遷孫天逸朱榮王然幾個江南道年輕翹楚。
她看着藍袍人腰間雙劍,咬了咬牙齒,趕緊移開目光,她感覺到自己看到那兩柄劍稍微久了一些時,好像有兩道極為鋒利的劍意從那兩劍上傳遞過來,刺得她有些目光疼痛,劍心都變得不定起來。
那個秀氣女子看到這個藍袍人只是坐在野火邊上沒有任何動作甚至連對她這冒失一劍的責怪也沒有,便知道自己肯定是錯怪了這個藍袍人,便站在邊上,低頭看了一眼,然後覺得不妥當,就坐在他邊上,轉頭低聲說道:“剛剛不好意思,我們這幾天精神實在不太好,聽到這深夜裏樹叢作響還以為是大敵來了所以才出劍的,並非有心之舉,還請你不要怪罪。”
藍袍人卻是微笑開口道:“沒事的,我也只是個被那人逼迫到幾乎走投無路的可憐人,看到你們這麼多人都在一起於是想聚過來,畢竟人多力量大嘛,順便說一句,如果你誠心覺得剛剛那事有點兒過分的話,很簡單,我餓了,你有乾糧分點我就行。”
秀氣女子點頭道:“這個自然沒有問題,我們乾糧還是有許多的。”
野火燒着木柴,時不時噼里啪啦幾聲響。這一行人加上這兩個還沒有睡下的女子一共是六個人,除卻這兩個女子其餘四個都是年輕男人,應該是這六人共行來到了試煉之地中,那四人雖然已經睡下,但藍袍人只是微微掃過去便能清楚看清這幾人武道境界,最高的是其中一個閉着眼睛休息,在這樣的條件下衣衫還是極為工整的俊氣男子,竟然是出乎意料的已經摸到了二重天門檻的三重天巔峰境界,而與他相差不遠的則是一邊站着好像對他有些畏懼意思的靈氣女子,也是三重天上游的境界,而且這女子的劍道修為很高,劍心已然淬鍊到了一個很有強度的層次。
藍袍人吃着乾糧,側眼看到旁邊的秀氣女子正看着他,於是轉過頭去,那秀氣女子可能覺得這樣甚為不妥,所以趕緊側頭。
藍袍人指着那邊睡着的四個人,問道:“怎麼他們四個男人都睡下了,你們兩個女子不睡?”
秀氣女子搖頭道:“他們四人已經守了兩夜了,白天也都在趕路沒有休息,所以今晚我和柳玉妹兒一起守夜讓他們能夠休息一下,以前都沒有過這樣的經驗所以特別緊張,也就不慎把那一劍對着你給用了出去。”
藍袍人看了一眼站在邊上沒有湊過來的靈氣女子,還是與旁邊的秀氣女子問道:“她叫柳玉么?”
秀氣女子還是搖頭:“不是,柳玉是名,我與她是一族之人,都姓納蘭,我叫納蘭竹青,她叫納蘭柳玉,我這個妹兒比我還是要強多了,幾次在試煉之地中出了些意外都是她幫忙才讓事情解決。”
藍袍人點頭,看着那還是站在一邊上的納蘭柳玉,吃着剩下的最後幾口乾糧:“怎麼,看着我像是那個在試煉之地裏頭殺戮的傢伙,還是不像個好人?”
納蘭柳玉抿了抿唇,沉默了一會兒才決定開口道:“也並非認定,只是懷疑,你看起來只是三重天上游與我無二般的武人,但劍道上的造詣讓人還是很是懷疑,我不知道你是藏着掖着了自己的本事還是怎樣,總之現在我沒辦法相信你只是個被逼迫到無奈才跟我們走到一起的年輕人。”
納蘭竹青想開口與納蘭柳玉說些什麼,她對這個藍袍人印象其實還很不錯,但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納蘭柳玉沉聲打斷:“姐姐,別坐那兒,給我過來!”
藍袍人擦了擦嘴巴,微微笑着:“敵意很重嘛。”
也不待那納蘭柳玉再去說什麼,藍袍人直接聳了聳肩:“其實說句不好聽的,那個在試煉之地裏面殺戮的傢伙只要知道你們的位置,以你們幾個人,想要活下來很難,而在這種情況下,無論我懷着什麼心思無論我是好人還是壞人,想來權衡一番你們還是應該讓我同行,畢竟多我一個就多一份看起來好像很渺小的勝算,但多一點好呢還是少一點好呢,納蘭柳玉,我看你像聰明人,你應該自己決定吧。”
納蘭柳玉盯着他,敵意不少半分。
身邊站着的納蘭竹青突然說:“妹,我覺得他說的……還挺有道理的。”
納蘭柳玉責怪道:“姐,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才闖蕩江湖多久,在這種時候不能抱有什麼私心,你得好好思考一下再去回答。”
納蘭竹青捏了捏她衣角,半天,才小聲道:“但是……”
納蘭柳玉突然有點兒惱火道:“姐!你是我姐,別老幫着外人說話!”
藍袍人似笑非笑,還是坐在野火邊上。
他看着這兩個姑娘的樣子,突然就想起了自己和另一個姑娘那時的樣子,那個傻姑娘和他也像是這樣,在深夜,坐在野火堆旁,聊着許多年輕人之間的話題。
他看了一眼天上星辰。
還是那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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