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第74章 三尺紅塵,萬事入歌吹
余錦坐在那小亭子中的石凳上,閉着雙眼,呼吸聲聽起來有些緊張而顯出的沉重。
老者坐在一邊,抬手敲指,在余錦身上氣機貫通的一處穴位叩了三叩,彷彿有一股冥冥氣機通引而去,將余錦體內那還隱藏着不顯山不露水的劍魂劍意稍微逼着吐露出來了一些,頓時余錦閉着的雙眼閉得更緊,雙目微皺起,感覺體內有一道鋒利氣機開始亂竄。
兩人皆是一言不發。
老者再敲指,上下兩下,封住余錦體內那股由劍魂中被他的氣機逼迫出來的劍魂氣機,然後神念往余錦體內稍稍一探,便可清楚看見余錦從神魂處到他手指間那已經連接起來的一條無形絲線,這絲線是極高境界的謫仙人才能通過特殊手段釣出的人體中最關鍵的一條引子,這絲線便是讓人的神魂體魄與經脈氣機連接起來的東西,只是恐怕大多武人自己也不清楚這絲線存在。
老者此時雖然是外強中乾的消沉體魄,與他境界極為不符,尋常武人皆是先有神魂體魄的強大才有武道境界的拔高,而老者在藉著東吳氣運與這大陣氣運,活了這許多本來不該活下來的年月,體魄已經隨着極度衰老而不可抑制地隨之流逝,但儘管如此,儘管他此刻興許對上那個明王一拳就會被打得身軀崩碎,但他此刻的境界還是高到了不可思議。老者在如此多的年月里,知曉自己的體魄流逝速度太快無可挽回,也就不花費那個精力去妄圖修補自己身軀上頭越來越多的漏洞,專心致志淬鍊境界,無論是武道境界還是關乎道家妙意的玄門境界,都已然達到了如今世人絕難達到的高度,所以才會扯得出余錦體內的那條絲線,其實從這個方面來說的話,那個清虛宮上年輕的大真人,就算依然是舉世天君境,也還得恭恭敬敬喊上這老者一聲前輩才對。
然後老者輕輕捻起一縷只有他才能清晰感受到的墨色氣運,沿着這一道也只有他才看得清楚的絲線,從手指起,往余錦那劍魂中落。
但讓老者也有些預料之外的是,本來他想要先用這一縷氣運來探探余錦劍魂究竟是否承受得住這龐大氣運,誰知剛剛從手指上往那邊送去,余錦體內的劍魂卻好像太久沒有吃過如此美食的飢餓猛獸,不過轉瞬間便完全吞噬掉了這一縷氣運一丁點都沒有剩下來。
於是老者也不再顧忌,開始大大方方,無所保留地將這東吳最後的氣運,盡數全盤送給這個算是運氣很好,但也是意義上戰國最後落子的年輕人。
他若是被明王殺了,那明王無疑會得到這份堪稱雪中送炭的東吳氣運,成就他在這一方新天下新江湖裏的大勢崛起,而他若是殺了明王,那明王的青色氣運也會自行消弭,所以無論怎麼說,這個年輕人就是戰國時代這浩大棋盤上面的最後一顆落子,無論成敗,只此一顆了。
老者也考慮過明王若是得了余錦的氣運是否會對這個天下產生什麼影響,但終歸還是選擇了余錦,選擇讓余錦翻開這一頁舊書,結局如何,老者看不到,所以不太在意了,以後天下如何,大楚如何,本來與他就沒有任何關係,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不是魔宗那些修紅塵道有仇必報不講歲月的井中之人,本來還有一些的怨氣和仇恨都隨着時間消失殆盡,他唯一在意的不過是以後的天下蒼生罷了,不是道家清高佛門慈悲,這不過是世人誤解,只是佛門更多講究入世而慈悲,他們道家的慈悲,更多藏在深一些的地方而已。
但魔宗雖然是魔宗,也並非世人以訛傳訛的那樣殘暴不堪殺人如麻,他們不看重人命是真,逆亂江湖逆亂天子也是真,但其實好是好不到哪兒去,但也壞不到哪兒去,江湖到處都是這樣的事情,本來就是個重武重血重俠義就是不重人命的地方,在這一點上,老者看得清白。
所以思量許久,他終於這麼決定。
余錦閉目坐在亭子裏,雙拳握緊,拇指在拳頭的夾縫中輕輕按動,他臉色有些發紅,全身都感覺發熱,在這算是清爽的春天裏,好像感覺到了炎夏的意思。
他正在鯨吞氣運。
而老者的身形,也開始逐漸淡了下去,從切切實實的一個人,彷彿變成了正在羽化,正在脫離這一方塵世之困,一尊紫煙中的道家飛升仙。
如果此刻從老者的神念中去看的話,就能看到,那條連接着老者手指和余錦體內劍魂的絲線,上頭有一股墨色氣運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彷彿大雨之夜的地上水流一般,朝着那劍魂中瘋狂涌動而去,那劍魂一陣鯨吞,卻好像吃不飽一樣,將所有的墨色氣運盡皆灌入其中。
待到那墨色氣運已然被余錦體內劍魂給吸納乾淨,身形愈加發淡的老者站起,鬆開手指,同時余錦體內那條絲線也眨眼間就重新消失。
老者站起,身軀飄渺,真箇如同落下凡塵的仙人模樣。
余錦睜開眼睛,第一個感覺就是自己體內好像充滿了某種無法運用但確實存在的奇異力量,然後第二個感覺是心口處有些發漲。
他看着眼前的老者,吐了口沉重的氣,輕聲問道:“前輩?”
老者卻是沒有回答他,而是對着那已經崩壞在山體中的東吳寶庫招了招了手,食指中指微微合攏並起,然後一聲高呼:“書!”
一個字。
然後一冊看上去已經發黃的書,就那樣毫無預兆地落在了老者的手上。
老者摩挲開來黏在一起有點兒難以分開的書頁,然後手臂一震,只見這一冊書從他手中到半空中,然後一頁一頁開始如同天人散花一般鋪張開來,在半空中翻飛着。
老者捏了個印決。
有十頁轉瞬化為粉末,散開如朦朧白色煙塵。
“此十頁,是我少年時,也曾鮮衣怒馬,也曾青衫天涯,但因一道惡念殺一人,自知罪孽深重,於是遁入道門,從此世俗塵雜,皆在兩邊耳畔之外。”
老者手指過去,半空中又有十頁書散開,破碎,這時朦朧的白色煙塵已經許多了,把前頭都遮掩在了白霧之中,好像是看不清的仙境風光。
“此十頁,是我中年時,一人困一觀,一道困一人,迷茫困頓,最終沉溺在書卷之中欲求解答,一看二十年,未得真解答,但卻已無須解答,入洞玄,由道觀進東吳宮中,為陛下煉丹問天,解答心中疑慮。”
老者往前緩緩走着,整個人都好像走進了那朦朧的白色煙霧之內,他手揮了揮,好像是揮過了一個時代,在他這翻書撕書之間,歲月好像都失去了那龐大的力量,數十年好像真的就是那麼一瞬間就過去了,又好像讓人感覺真的就回到了那個已經感受不到的年頭。
他再指點到最後剩下的書卷十頁上。
“此十頁,是我晚年時,東吳破國,陛下信我,將這大陣,以及氣運盡皆交付在我手中,十年清修,出遊數趟,最後一趟找着了個小童,算是慰藉晚年寂寥,守明王,守大陣,再守氣運,直至如今,終於走到了盡頭,前者悠悠,後者抬頭,天理本該如此。”
那最後十頁書卷也消散在了半空中,一時間白色霧氣滿院,只能模糊看着老者那已經很淡的身形正在霧氣之間,老者輕輕閉上眼睛,輕嘆一口,再長嘆三聲。
他轉頭看了一眼余錦。
“小子,以後的事情,便交給你了。”
余錦低首行禮,恭敬道:“前輩,放心。”
“仙人撫我頂,結髮授長生,好詩是好詩啊,就難免並非如意句子,而大多人喜歡的,終歸是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老者忽地感嘆一聲道,“我是塵世仙,逍遙若浮萍,道卷有天地,夜望見七星,鎖足囚籠中,莫窺天人景,如此最逍遙,皆濁吾獨清。”
他一下子神色變得恍惚起來,手中彷彿舉杯,望着遠處。
“陛下,這便醉了?且再飲一杯!”
這一杯,將那最後的風骨與風流一併飲盡。
風吹。
白霧飄散。
而霧中已無老者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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