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深恨
傅筠崇的死,太突然也太巧合,我不得不懷疑這其中有什麼蹊蹺。
生老病死乃是天命,僅憑一介凡人之力,如何能夠窺伺一星半點?
拋開極其偶然的幾率,能夠準確判斷出一個人的離世並作出妥帖應對——大抵只有策劃這一切的人才能做到吧。
那麼,究竟傅筠崇的死是不是鄺希暝早有預料甚至是一手安排的呢?除了這個,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能夠解釋——儘管我絲毫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畢竟,那是教導了她多年的老師,也是她最堅定的擁護者。
到底是為了什麼,才能逼得一個已經坐擁天下的皇帝如此?
我不懂,也不想懂。
不過,逝者已矣,我也身在朝野之外,既無立場也無能力去干涉什麼……這個時候,先前我一直逃避的問題終於再次擺在了面前——或許是時候去看一看我的王夫了。
家慈去世,他不知該有多傷心,我作為他的妻主,即便不能帶給他什麼安慰與鼓勵,至少沉默的陪伴是力所能及的。
打定主意,我便向鄺希暝提出要迴轉觀瀾的決定,她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想要拒絕,卻在我堅持的目光中敗下陣來,冷着臉叩了叩檯面,沉吟着說道:“傅家原籍本是澤昌的望族,祖祖輩輩都葬在老家的墓園,不出意外,傅筠崇的靈柩也會被族人送回澤昌。我立即加急去旨一封,令宮裏下詔,允傅若蓁扶靈回鄉——我們此去途經澤昌,定能碰見,你大可放心。”
“那這便啟程吧,早些到澤昌,早些安心。”我想了想說道。
她叩桌的指尖一滯,驀地抬頭看了過來,眼裏的不可置信中還帶了點受傷,一閃而逝,快得讓我幾乎以為是自己眼花:“從觀瀾到澤昌,一路緊趕慢趕,少說也要三五日光景,還不算去信頒旨收拾行裝的功夫,無需着急。”
說著,她又連喝了幾大口酒,灌得急了,被嗆得咳嗽了幾下,在我緊張地拍着她的後背時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礙。
“我是想着,早些去了,也可早作安排——王夫驟然遭逢大慟,定是沒有精神料理雜事,婦夫一體,我若是能幫襯些也是好的。”我瞅着她的臉色,慢慢說著自己的打算,只覺得自己每說一個字,她的臉色便難看一分,等我說到“婦夫一體”時,她的面色已經變得平靜下來,只是眼神比往日冷了不知多少倍,攥着酒杯的手指鬆了又緊,緊了又松,令人不禁擔憂這剔透如玉的薄胎細瓷酒杯會不會被她捏個粉碎。
下一刻,她死死攥着酒杯的手指一放,在我將要舒下一口氣時,猛然握住了裝酒的同系酒壺,指尖一撮,輕巧地撥開壺蓋,直接就着壺口灌了起來。
我一驚,還來不及阻止,幾個眨眼的功夫,大半壺酒都進了她的肚子。
等我輕呼一聲,反應過來想要去奪她手中那壺酒時,已經晚了——不費吹灰之力便奪過了酒壺,只是觸手已沒什麼重量,那裏面滿滿當當的三兩酒水,早就喝得一乾二淨。
“你……”我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些什麼——指責她?以什麼理由?規勸她?以什麼立場?質疑她?可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受了什麼刺激……
“明日用過朝食便啟程吧,今夜你且好好休息。”她淡淡地說著,便站起了身,腳步沉穩,好像一點都不受酒勁影響,鎮定自若。
望着她離去的背影,我忽然覺得心口空落落地,不知該怎麼形容,就像是、像是被人在胸口挖去了一塊……多了一處填補不好的窟窿。
鄺希暝向來說一不二,辦事效率奇高,第二天早上,等我洗漱完打開房門,她早已候在門口,不知等了多久。
見我終於出來,也沒什麼不耐煩的表情,只是點點頭說道:“先用朝食吧,有你喜歡的杏仁甜酪酥餅和紅豆糕。”
她說的這兩樣都是我愛吃的點心,是本就記得我的口味,又或者是在這幾日觀察里發現的呢?聽說我自失憶以後就連口味也同以往變了許多,那麼她記得的應該是我新近養成的口味吧……說不出來心裏那一剎那的顫動,有點甜,又有點酸。
這家客棧的點心做的很是精緻,然而心裏藏着事,並沒有太大胃口,只是囫圇吞了幾塊就停下筷子,喝茶漱口。
鄺希暝的筷子也是一頓,不動聲色地問我:“怎麼,這家的手藝不合口味?那我派人去別家買。”
“不是,點心很好吃,只是……我想早些出發。”若是說自己沒有胃口,大概她又要擔心我的身體出了什麼問題,思考了一個呼吸的功夫——未免橫生枝節,發生派人去找大夫之類的插曲——我便有意這樣解釋道。
卻發現她的臉色陡然難看了起來,握着筷子的指節緊得發白,幾乎能聽見骨頭“咯吱”作響的聲音。
我心裏一緊,還沒開口,就見她深深吐出一口濁氣,彷彿將什麼可怕的情緒收斂壓抑一樣,轉瞬又平靜下來,甚至不忘溫和地朝我笑了笑,仿若安撫般說道:“既如此,打包些路上吃,這便啟程。”
“嗯……”我不知說什麼才好,只能順勢點了點頭,看着她起身率先走了出去,吩咐着另一桌的護衛去將馬車牽來。
嘆了口氣,我也跟着站起來,正要跟上她的步子往外走,目光無意間一瞥,卻見她原來握着的水曲柳木筷子表面有一道細細的裂紋,心念一動,我不由伸出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好像聽到了“咔嚓”一聲,那根被我輕觸的筷子倏然斷成了三節,居中那節更是頃刻間化成了碎屑齏粉,可見施力者所用的勁道之大,心中的情緒波動之劇烈,遠超想像。
我只覺得方才緩緩嘆出的那口氣猛地抽了回來,噎得我腦子發懵,胸口發緊,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匆匆追了上去。
上了馬車,各自據守一角,無人開口,氣氛沉悶而壓抑。
我有心打破沉悶開口說些什麼,對方卻一股不願多談的樣子閉目養神,我也只好訕訕地閉上了嘴,撩開車簾裝作看風景的樣子——眼角的餘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她的側臉。
不同於我偏柔和的臉型,鄺希暝的輪廓要顯得更為稜角分明,卻又不失精緻,當她面無表情地看着人時,總是有一種攝人的氣勢,教人不敢在她面前放肆;然而當她軟和下來,只是一個弧度再清淺不過的微笑,卻又如春風化雪,十里飄花,教人無從抵擋的風情韻致,不知道有多招小郎君稀罕,想必就連女子也……搖了搖頭,被自己荒唐的念頭驚了一跳,我連忙移開目光,正襟危坐,心口卻撲通撲通直跳。
正慌亂時,就聽那個清冷又柔雅的嗓音輕輕說道:“真的……那麼急着去見他么?”
“嗯?什麼?”條件反射地看向她,她卻沒有正視我的目光,而是幽幽地盯着車廂內矮几上的茶盞,好似渾不在意,只是隨口一問——若非我一直仔細地關注着她的神色,怕是難以發現她收在身側的雙拳握得幾乎失了血色,遠遠不是她表現出來得那樣淡漠。
我隱約明白了她問的那個“他”指的是誰,待要回答,卻又踟躕了起來——我與自己的王夫團聚,本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為何她對此耿耿於懷?又為何教她這樣一問,竟然迫得我莫名地心虛起來?(注1)
想了又想,最終還是沉默以對。
她也並不強求我的回答,就好像剛才那脫口而出的一問只是無意中出聲的喃喃自語,是某種情緒的宣洩罷了。
又是令人難捱的靜默,支撐我的不過是閉目時顛來倒去默念的幾句清心咒以及,趁她不注意時悄然打量那張令人着迷的側臉的片刻時光。
煎熬的五天過後,馬車終是到達了澤昌城的北武大街,停在了一座高牆紅瓦,氣派非凡的府邸門口。
若是不出意料,這便是我的王夫,傅若蓁家的祖宅了吧?不愧是名門望族。
才下了馬車,正對着大院嘖嘖稱讚時,就聽一個清雅且沉穩的男聲在不遠處響起,聲線里還有一絲不容忽視的激動:“殿下!”
循聲望去,一群身披白色麻衣的男女老少各自站成一排,彎身恭迎在大門兩邊,而當先站着的卻是一個年輕俊秀的男子。
我蹙了蹙眉頭,眼睜睜看着這個激動地喚了我一聲“殿下”之後便提着衣擺急切走上前,作勢就要撲進我懷裏的男子,忍不住後退了半步,轉臉去看自下了車便沉默得好似融入背景一般的鄺希暝。
她一手拎着裝有我貼身細軟的包袱,一手提着寶劍,將自己扮作一名普通的護衛,臉上的表情淡淡地,審視的目光越過我直射向疾步而來的男子,好像盡職盡責地評估着來人的身份,拱衛着我的安全。
只有我意識到,她的眼中只有半分打量,半分蔑然,餘下的九分,皆是猶如看着死物一樣的森冷。
我像是福至心靈,立即便能肯定,這個年輕男子,正是我的王夫,傅若蓁。
至於鄺希暝對傅若蓁的態度,實在是耐人尋味——不知情的,還以為她們有什麼深仇大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