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驚聞
就這樣你看我一眼,我瞧你一下,你給我夾一筷子菜,我給你盛一勺子湯地歪纏着用過了午膳,不知不覺間便吃得撐了。
摸了摸圓滾滾的肚子,我又有些犯困。
與鄺希暝提了一句去休息的話,她卻似沒聽見一般張羅着哄我睡下,一邊念叨着說是要去外邊街上置辦些路途中需用的物事,並不太困,我也就沒提起住宿分配的問題,看着她逕自出了門——左右等她回來以後,再使護衛去開一間房便是。
臨到傍晚,鄺希暝與帶去打下手的護衛一同回來了,大包小包地買了不少東西,只給我過了一眼便扔去了馬車裏教小廝看管着。
又說了些不打緊的閑話,天色就暗了下來,到了用晚膳的點兒。
連着休息了幾個時辰,覺着精氣神都緩過勁兒來了,我有心出去看看,便與鄺希暝一道出了卧房。那店子極為貼心地將我們請到了二樓的雅間,裏面早就準備好了前菜點心。
我這才知道原來我們一行早就過了墨林,到了泗陽城的地界兒。
現在所住的客棧共分為上下兩層,第二層設計成了方形的迴廊,隔出了十幾個雅間,半邊臨街,半邊鄰水,既能賞景,交通又頗為便利,無怪乎客似雲來,絡繹不絕。而這客棧最討巧的地方,倒不僅僅因這地理位置,更是這一樓大堂正中的四方檯面。
檯子也只有三尺來高,並不大,堪堪夠十來人下腳,尋常的歌舞戲曲自是施展不開,但是擺個吹拉彈唱的評書座兒還是綽綽有餘的。
我手上攥了幾粒花生米慢慢剝着殼兒,等那店子去尋家人前來見禮的檔口,推開靠着內堂的窗戶,倚着窗邊,自上而下望去,正能將底下的檯子看得一清二楚,聲兒也聽得一絲不落。
也是趕巧,就在我推開窗戶的時候,一個身穿麻布素袍的中年女子施施然上了台,略微清了清嗓子,台下還嘈嘈雜雜的聲音便歇了下去——這女子微微一笑,抬手撫了撫台上那矮桌靜置的硬木界方,顯然是個靠着三寸不爛之舌討生活的說書人。
這些食客想必也是熟悉這場面,不約而同地靜了下來,只等她開腔。
不知她要說的是民間傳說的志怪詭事抑或是坊間流通的話本傳奇,我正好奇地聽着,不防雅間的門輕叩幾聲,原是那店子攜着家人來了。
我放下窗戶,坐回位子上,朝着那當先向我行禮的年邁女子頷首示意,知她是店子的母親,一家之主,也是這家客棧的掌柜,又聽她說著與店子一般無二的感恩戴德的話,腦海里雖然沒什麼印象,卻也不好過於傲慢無禮,只得淺淺笑着,任由鄺希暝替我寒暄推辭——目光一轉,卻被幾人身後跟着的稚嫩女童吸引住了。
那女童不過總角年歲,盤着靈巧的雙髻,一雙水汪汪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我,透着躍躍欲試的期待,教我不期然想起了皇宮裏那個同樣年幼的小傢伙——也是玉雪可愛的小仙童,卻是個靦腆的性子,不如眼前這個活潑,若不是她身側的男子一直不着痕迹地揪着她的后領,怕是早就撲將上來了。
我心中一動,不由朝她招了招手。
小傢伙立刻雀躍地掙開了身側大人的禁錮,乳燕投林似地,直奔我的懷裏——我本意只是將她叫到近前敘話,哪知她這般熱情,倒教我不好推辭,無奈地笑笑,安撫地看了一眼臉色惶惶,正要上前將她拉走的男子,看着他退回原來的位置,隨後小心地抱起她,讓她靠坐在我的腿上,夾了一塊小點心餵給她。看她捧着吃食便樂得彎成月牙的雙眼,心裏也軟成一片。
小傢伙囫圇地嚼了幾下便咽下了糕點,也不追着我再討要,而是側過身,親昵地扒着我的脖頸,聲音軟糯,又帶着孩童的清亮:“漂亮姐姐,琉兒好想你呀!”
——孩童向來忘性大,我與她只不過一面之緣,倒是不曾想到她能記我至今。
我顛了顛腿,惹得她“咯咯一笑”,這才點着小傢伙的鼻尖,饒有興趣地問道:“琉兒為什麼想姐姐?”
“因為、因為姐姐給琉兒好吃的,對琉兒溫柔,而且,姐姐身上香香的,比爹爹還要好聞,姐姐長得真好看,比哥哥還要好看!”見我問她,小傢伙眼神亮亮的,不假思索地說出了理由,就好像此前早就把這個翻來覆去地想過了好幾遍。
——這小嘴,甜得就跟抹了蜜似的。
她此話一出,所有人包括正在與那掌柜一來一往打着太極的鄺希暝都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看着我們,且不說她們或詫異或擔憂的神情,單是後者別有深意的挑眉便教我羞窘得恨不能就此挖個坑把自己藏起來。
我雖然尷尬,也只好強裝鎮定,面不改色地又給小傢伙餵了不少吃食——沒有人不喜歡甜言蜜語的誇獎,更何況孩童天真爛漫,所言必是出自真心,尤為可貴,縱是我自詡冷靜,也不由得心花怒放。
一干人等又坐了許久,待菜肴都上齊全了,幾乎擺滿整個圓桌之時,與鄺希暝東拉西扯不知在談論些什麼的掌柜朝着家人使了個眼色,那年輕的男子從我懷裏接過了還有些不情不願的琉兒,諸人朝着我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便告辭離開,並沒有與我們同席飲宴的打算。
小傢伙拉着我的衣擺不肯撒手,等我許諾以後還會來看她時,才戀戀不捨地被大人抱走了。目送着她漸漸消失在拐角處,雅間的隔門被護衛闔上,我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了起來,也不知是想起了那拘在皇宮裏許久不見的小傢伙,還是感慨遙遙無期的別離。
我不知道,也只好在心裏道歉,希望有朝一日,這個承諾能夠兌現吧。
“怎麼了,捨不得?就那麼喜歡孩子嗎?”一直默默無聲飲着薄酒的人忽然問道。
我看了她一眼,手掌下意識地搭在小腹,目光有些飄忽,對上她的眸子,還不等作答,就見鄺希暝本來略帶揶揄的眼神倏然一變,笑意一垮,極快地劃過一抹痛楚難堪,若非我正盯着她的眼睛,怕是難以捕捉到這稍縱即逝的細微變化。
“是了,是我的錯,”她一口飲盡杯中的殘酒,笑得苦澀,“你怨我也是應該……是我的錯。”
我張了張口,想要解釋,卻又覺得無從解釋——她定是以為我想起了魏舒在我身上下毒的事,可實際上,我也說不清自己方才的想法,彷彿只是內心深處引導的動作,並沒有在腦子裏思考過……可是偏偏就是因為這是未經深思熟慮的舉動,更能代表我潛意識裏的想法吧。
或許,連我自己也不曾察覺,又不願承認:其實在心底深處,或多或少都是有怨的,只是往日裏教我深深地埋起來了,在這個猝不及防的時候,卻一下子爆發出來。
而我究竟是怨着下手的魏舒,還是,真正作為根源的她呢?
悵然時,卻聽界方一震,那說書人話鋒一轉,說起了時事。
我起身走到窗邊,不忍去看她默然飲酒的頹唐模樣,只好裝作對堂下評書興緻盎然的樣子,有意避開這一刻凝滯的氣氛。
然而就聽那說書人沉重地嘆了口氣道:“……且說那深受隆恩的帝師一家,尚主不過三日,竟然罹遭大難,傅家主年邁氣虛,操勞過度以致於舊疾發作,猝然西歸,而嗣女也不堪重負,受累病倒,當今為之大慟,罷朝一月以悼念帝師,更是追謚“文德”,盡享哀榮。只不過於傅家而言,這哀榮怕是不如不要——噫!紅事未歇,又迎白事,嗚呼哀哉,豈不聞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這世間之事,委實教人唏噓不已吶!”
台下諸人交頭接耳的評論聲已然在我耳邊遠去,從那說書人搖頭晃腦又添油加醋的評說中抽離,我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嗡嗡作響:帝師傅筠崇,王夫的母親,這個一直都被皇帝依靠器重的大臣,死了。
我記得那次去納聘的時候,她還是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精神瞿爍,不見老態,一點不像得了病的人。
好端端地怎麼就死了?
我不禁懷疑起這個說書的人所言是否屬實。
只是看其他食客的神色,像是早就知道這一點,並不以為異,這情形,由不得我不信。
所謂的紅事未歇,是指魏舒才剛進門……等等,魏舒?
無法遏制地想起了那個精通歧黃之術的男子——艷若桃李的相貌,卻有着冷若冰霜的眼神,也可能那眼神只是針對我一個人吧。
傅家的人可知道,她們迎進的新郎,不僅是個本領高超的醫者,更是個用毒好手呢?
而傅筠崇的死與魏舒是否有直接的關係?
更教我心中不安的是,傅筠崇的死太過突然,皇帝罷朝一月的旨意也太過巧合,簡直……
我不動聲色地回過頭,想要看看鄺希暝的臉色,不料她正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我,等我一轉過頭去,便與她的目光對了個正着,躲無可躲,避無可避——她一定看清了我眼底的驚異和猶疑,正如我也看清了她眼底的瞭然與受傷。
……簡直像是一場蓄意已久的陰謀。
對望片刻,卻是她先承不住,淡淡地轉開眼,抬手又是滿滿一杯酒入了喉;我的心也幽幽地沉了下去。
雅間裏驟然一片靜謐,之前的那份溫馨甜蜜早已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