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歡喜
“你你你、你……”我指着她,手指輕顫着,腦子一片混亂,想要說的話卻如鯁在喉。
她卻絲毫沒有覺察到我的鬱悶似的,仍是笑盈盈地看着我:“殿下,有何吩咐?”
“你怎麼會在這兒?”我定了定神,壓住了因為看到她而震驚到不能所以的心緒,以及那點不容控制的、將要冒出頭的歡喜——大驚大喜之後,卻是深切的擔憂。
“怎麼,我陪你一道,不好么?”她眨了眨眼睛,無辜地反問着,下一瞬臉色一變,便成了自怨自艾的落寞,“還是你厭了我,不願意見到我?”
“這不是重點!你是皇帝!堂堂一國之君,如果你離開了,遇到軍國大事怎麼辦!還有啊……”我越說越心焦,恨不得立刻教人打馬回頭,“最重要的,你的安全問題,你難道沒有考慮過嗎!我這次出來只帶了四個護衛,根本沒辦法護你周全!你到底有沒有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一想到她可能會出什麼事,我就心亂如麻,幾乎連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
“我的武功你還不清楚嗎?”她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柔聲安慰我,見我仍是蹙着眉頭瞪着她,卻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一般抿了抿嘴唇,“也是,你什麼都記不得了,自然是忘了我會武功的……”
見她這般低落,我縱是再不滿也不好多說什麼,想着寬慰她幾句,卻又實在無法違心說出口——照我的意思,最好是她能夠知難而退,就此回去皇宮,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這樣,即便是我這一趟出行就此無疾而終,我也心甘情願。
哪知她並不清楚我的想法,也不領情,執意要與我一起,甚至還信誓旦旦地保證:“你放心,有我在,必不會讓你有任何危險。”
——我又哪裏能告訴她:這次出行的根本目的,本就是為了避開你啊!
現在倒好,不僅沒有達成目的,還要一路提心弔膽,束手束腳地……真恨不得直接在前面的街角掉個頭,就這麼回宮算了。
“那,政事怎麼辦?你走了誰來執掌朝政?言官們會怎麼說?”雖然清楚地認識到了對方是不會被我打動就此離開的,心裏也已經放棄了再勸說她的堅持,只是面子上仍是做着最後的努力,提出了幾個她離開皇宮所要面臨的問題。然而,說到底也只不過是為了說服自己,將她納入這次旅途中的理由罷了——就好像能夠因此消弭本來目的沒有達到的落差以及隱秘的歡喜。
不得不說,這是一種毫無意義的自欺欺人。
“這你無須擔心,七日的時間足夠我安排好一起,如果遇到了極為重大難以決斷的事務,自會有暗衛通過訓練的猛禽傳信,最快只要半天的時間就能收到消息,耽誤不了。”她輕描淡寫地說著,像是沒有聽出我並不歡迎她加入的言下之意,“至於言官們的反應,隨她們去吧,無須理會。”
“好吧,那你的打算是?”我看了看她身上這件修身的武士服,深色直裰,腰口微收,將她挺拔的身材烘托出來——比起一個高高在上享受重重保護的帝王,她的身形更像是一個千錘百鍊的戰士,渾身上下都充滿着難以言喻的力度和流暢,隱藏在線條優美的肌理之中的是無窮的爆發力,這無疑是一具力與美都無比協調優秀的身體。
想到這兒,我不禁多看了幾眼,又在她察覺以前悄悄撇開了目光……希望她不會注意到我臉上的燒意。
“難得出來一趟,不妨走得遠些,從最近的墨林入泗陽,取道澤昌,過榮息、南豐,最後到西寧的靈覺禪寺……這一路上,沒有什麼鄺希暝,也沒有凌王鄺希晗,只有我跟你,”她身子微微前傾,在本就狹窄的車廂里,更是與我靠得極近,我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數清楚她的每根睫毛,也能看清她纖長而略帶卷翹的睫毛下,那雙深邃淡漠的瞳眸里,漸漸漾起的波動,和那一抹動人心魄的琥珀流光,“我是你的貼身護衛,姜灼,而你,是我的東家,簡心。”
“姜灼?簡心?是我們以前的化名嗎?”在聽到“姜灼”這個名字時,我的腦海里已經隱約有了幾分悸動,而“簡心”這個名字更是教我腦中響起了振聾發聵的一聲清音,彷彿所謂的醍醐灌頂,靈光乍現一般——在強烈的刺激下,也伴隨着針刺一樣尖銳的痛楚。
“姜、姜灼……”我盯着她的眼睛喃喃重複着那個帶給我震動的名字,還來不及問些別的,便陷入了昏迷。
——這個名字對我來說到底有什麼意義?
為什麼光是念起就感到一股無法自拔的心痛?
姜灼,是誰?
簡心……又是誰?
“醒了?可要用膳?”睜開眼看到的是一張美麗無瑕的臉,這張臉佔據了我的意識中大部分的畫面,彷彿我的喜怒哀樂全都為之牽動一般。
足足愣了幾個呼吸的功夫,我才恍惚地記起來:哦,這個眼中藏着擔憂,卻對我笑得優雅溫煦的美人,是拋下了大蕪國的朝政,任性地非要來給我當侍衛的姐姐,鄺希暝。
——好吧,接受現實吧。
摸了摸正在咕嚕嚕叫着的肚子,我點點頭,直了直身子,靠在她塞到身後的軟墊上,正想開口問問這是哪兒,也問問那兩個教我反應劇烈的名字有什麼深意時,門敲響了。
“兩位客官,小的是來送菜的。”一個恭敬的女聲隔着門說道。
“進來吧。”鄺希暝頭也不回地吩咐了一聲,捏了捏我的手,柔聲問道,“可有力氣起身?不如在床腳置一張矮几,就這樣用膳?”
“沒事,我去桌子邊上吃就好。”除了頭還有些犯暈,倒也沒什麼大礙,肚子的餓勁兒一上來,竟是壓過了別的負面狀態,只想着快些進食。
“也好,我扶你過去。”她順着我的意微微一笑,在我反應過來以前,半蹲下來,一手抬起我的腳,一手拎起床沿的錦鞋,珍而重之地替我穿好,而後又接着穿好了另一隻,這才站起身,輕柔地攙着已經呆愣到無法思考的我,慢慢向幾步開外的紅木圓桌走去。
——她她她、她在幫我穿鞋?
不是所謂的穿小鞋,而是真真切切地,溫溫柔柔地替我穿上了鞋子。
動作一絲不苟,神色虔誠得像是在進行什麼莊重的儀式。
雖說要扮作我的貼身護衛,但是她也太過投入了吧?
堂堂九五之尊,卻比一般的侍從還要體貼,倒像是、像是……侍奉妻主的郎君。
莫名想到了這個比喻,我臉色一紅,連忙甩開了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裝作若無其事地坐到了桌子邊。
守門的侍衛只在開門放進送菜的店子時過了一眼,然後便保持着先前目不斜視的站崗狀態,房裏便只有正在布菜的店子一個外人。
我想了想,既然她有心要扮戲,那我也不好拆穿,便與她配合一下吧。
於是指了指手邊的空位,抬頭對她說道:“辛苦你了,姜灼,坐下陪本、陪我一起用膳吧。”
想來她一直守在我身邊,該是不曾用過東西的——也沒什麼依據,我就是這樣覺得。
特別是她在聽到我叫出“姜灼”這個名字以後,眼裏的神色,彷彿是得到主人賞識而欣喜的激動,卻又遠遠比那種情緒要更複雜得多,讓我覺得自己的配合不是沒有意義的。
“恩人!恩人!”忽然,那個布完菜便束手站在一旁等候吩咐的店子激動地上前半步,盯着我一臉急切地問道,“這位貴客,您可是上諱簡,單字心?”
“嗯?你是……”這個化名是之前馬車裏鄺希暝告訴我的,難得這個店子竟也知道,看來不是信口胡謅的。
見我不否認,那店子神色愈發激動起來,不等我細問,便是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解釋了起來:“三年前今河決堤,湘維受災,小人一家逃難到了泗陽,得蒙貴人施以援手,恩同再造,家中常供着恩人的長生牌位,今日老天開眼,教小人再遇恩人……請受小人一拜!”
我還沒想明白她話里的意思,就見她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膝蓋着地實打實的悶響,聽得我膝蓋由一疼。
“呃,這樣啊……你,你不如先起來?”我並不太記得她說的事情,求助似地去看鄺希暝,卻見她正勾唇看我,眼裏滿是溫柔和鼓勵,稍一頷首,算是肯定了這店子的話。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你不必介懷。”我儘力扯開微笑,不讓自己顯得那麼僵硬,心底卻只盼着她寒暄幾句便離開,好讓我快點用餐——實在是餓了許久,又被這滿桌菜肴的香氣一引,這飢腸轆轆的感覺委實不好過。
感覺到我投去的暗示,鄺希暝瞭然一笑,對那店子說道:“我記得你,你的家人可都還好?”
“都好都好,托恩人的福,我母親接下了賬房的營生,一年前又當了掌柜,盤下了這家店,日子過得比在湘維還要紅火,小人一家能有今日,全都是恩人所賜!”眼看着她說到動情處又要跪下磕頭,我連忙看向鄺希暝,卻見她指尖微動,也不知道是使了什麼招數,那店子便再也跪不下去了。
又聽她不緊不慢地笑道:“久別重逢,自是天意,只是我們一路舟車勞頓,有些乏了,不如你先回去知會一聲家人,等到晚間得空了,再與家人一道前來相敘,如何?”
“是了是了,是小人唐突了,恩人您好好休息,小人晚些時候燉點補品來,這便退下了。”她麵皮微紅,拘謹地行了個禮,忙不迭退了出去,生怕擾了我休息,倒是教我鬆了一口氣。
這下,總算能安安心心地用飯了。
揭過這一茬,我也沒多想,滿心都是眼前的黃芪蟲草土雞湯,茄香草菇爆鱔筒,天星鱸板栗羹,草汁鵝掌燴羊腰……哎呀呀,先吃哪一道呢?
顧不得什麼形象,正塞得一嘴鼓鼓囊囊的,就聽身邊人“噗嗤”一聲輕笑,眉眼彎彎地看向我,眼裏倒映出我不羈的吃相。
臉紅了紅,我咽下了嘴裏的食物,羞惱地瞪了她一眼:“笑什麼。”
“我在,嗯……替東家高興。”她收了收嘴角的弧度,眼中卻還是帶着幾分明媚的笑意。
“哦,高興什麼?”輕哧一聲,我朝着她撇了撇嘴,頗有些負氣地想着:若是她不給個滿意的解釋,便叫店子特別上一道小蔥拌豆腐與她——至於這些桌上的菜,一道都不給她吃!
哼!
她慢慢收了笑意,自懷裏抽出一張乾淨又素雅的絹帕,輕輕替我拭着嘴角,神態專註,眼裏的柔意像是要流淌出來一樣,細細密密地將我裹纏在其中,幾近無法呼吸。
良久,在我面色脹紅得忍不住起身逃開以前,就見她淡淡一笑,如春風乍起,十里花開:“當年之事,我有幸見證,如今得見殿下福澤深厚,善有善報……我很歡喜。”
——她卻不知,見到她這樣不染陰霾的微笑,此刻我心中,又是如何地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