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似曾相識
四顆止痛藥下去,終於陷入漫長的昏睡。
我被無數個夢包圍着。它們象一個個氣泡,將我吞進去,又吐出來。
祖母的臉佈滿皺紋,顏色灰敗。但眼神依舊那麼純凈。“珍兒啊,我的珍兒。”她愛惜地叫着。
“奶奶!奶奶!”我熱切地靠近那枯枝一樣的手臂。請再摸摸你的珍兒吧,知道我有多想你嗎?
忽然那手上添了紅紅的指甲,曲張着向我面孔襲來。
“阿!”我大叫一聲醒來,入眼是一片漆黑,下身一跳一跳地疼。是夢阿。用力轉轉眼珠,終於看清了屋頂上那捧星光,原來我是在羅比的卧室里。
星星密密挨挨地擠在那塊小小的天窗里,彷彿急於宣示又一個夜晚的來臨。
下身疼得越來越厲害,忍不住叫出了聲。忙捲起身子側睡過去,把床單塞進嘴裏咬住。止痛藥會讓大腦象木頭一樣遲鈍,明天的路很長,我要儘力忍耐。
空氣中,一股煙味時濃時淡。仔細聞聞,好象是羅比的雪茄。后陽台上偶爾傳來搖椅晃動的嘎支聲。羅比還沒睡嗎?我睜大眼睛,看進夜色里去。這是一個無風的晚上,窗帘不曾擺動,知更鳥睡得香甜。
朦朧中,好象有人在遠處乒乒乓乓砸東西。睡吧,歐陽珍。明天一切都會復原。
我真的睡著了。
又是被飯香叫醒的。在這裏這麼久,竟然沒做過一次早飯。偷偷溜進浴室反鎖了門,洗了澡。把臉上細細看了,先前的傷似乎已經退去。磨磨蹭蹭弄了半天頭髮,估摸着羅比該走了。只需牙刷牙膏往背包里一塞,開了CIVIC一直向北,再不回頭。
走出浴室,羅比端端正正坐在桌邊,穿着軍便裝,梳洗得異常乾淨利落。視線與我輕輕一碰就垂下了。我這才看見,飯桌上擺滿了食物。只得訕訕地走過去。羅比做了個請的動作,為我拉開椅子,順手接過毛巾放在一邊。
幾乎一天沒吃東西,連吃了三根酥炸小香腸才勉強壓住飢火。羅比的手藝不錯,小香腸外焦里嫩,烤麵包麥香襲人。他吃得不多,很快就停了刀叉。
他左手托着腮,不知在看哪裏。我專心盯着食物,象個才投胎的餓鬼,對它們發出一輪又一輪無情的猛攻。突然頂住了,所有的食物都往上反。
“慢點。”一杯奶放在面前。
“謝謝。”我笑笑,又補了一句,“真好吃。”
羅比瞟了我一眼,點點頭。
我站起身去拿背包,卻被他拎在手裏:“你的車在車庫。我已經把右後胎換了。”只得跟了他到車庫,“車子有點輕微漏油。我想是哪一次換油螺絲沒有擰緊。不是什麼大問題。”車庫裏擺着形形色色不知名目的工具,還有三台小型機床,“這車不錯,”他踢了軲轆一腳,“應該可以安全到家。”
“嗯,謝謝。”我接過背包。
“這個,”遞來一張地圖,“你回去的時候,北上的汽車可能很多。黃色標記的路線是我畫的,出了佛羅里達就好多了。”
“謝謝。”我接過來,不經意與他對視,他依舊面無表情,眉頭微微皺着,象是在和誰生氣。
慌慌張張爬進CIVIC,放好東西,準備啟動。羅比敲了敲車窗,那雙藍眼睛離我如此之近,或許是一夜少眠,它們顯得格外的幽深。我降下車窗,心跳得厲害。
“安全帶。”他指指我身上,“你沒綁安全帶。”
真的,怎麼慌成這樣?我邊綁安全帶邊想,他嘴裏的煙味好重。
終於走了。到底還是忍不住往後視鏡里看了一眼,CIVIC差點又栽進沙堆里。眼看着後視鏡里羅比緊張地向這邊跑來,我心裏大喊:別過來!閉上眼狠命一踩,CIVIC狂叫着,歪歪扭扭衝上大路。
好容易穩住車身再向後看,羅比已經跑到大路邊。他的身影越來越小,漸漸看不清晰。他沒有招手,沒有任何動作。
按照羅比的路線,順暢地出了佛羅里達。誰想在亞特蘭大附近被堵得一塌糊塗。大城市裏的人耐心有限,動不動喇叭按得驚天動地。好容易繞城而過,已經是下午了。停車下來一看,竟然是來時的小鎮,模樣一點沒變,心裏不自覺地歡喜起來。
“一共是二十二塊五毛錢。”
佐治亞的油真不貴,我想着打開錢包,裏面整齊地排列着厚厚一疊美鈔,我愣在那裏。
“女士?二十二塊五毛錢。”
“哦,對不起。”我忙抽出一張遞過去,“抱歉,我只有一百元的。”
打開錢包細細數了一遍。沒錯,加上剛才花掉的那張,還是我那三千七百美金。把錢全部倒在車座,一張一張地翻檢,並沒有什麼紙條。忙把背包拿過來倒空,除了我帶來的東西,什麼也沒有。
忍不住趴在方向盤上笑:羅比,我們竟然都做得這樣乾淨徹底。
擦乾了淚發動車子一路向北,衣服一件一件加上去,所有的風景都似曾相識。
我再不曾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