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紙錢】

第13章 【紙錢】

從正廳到廂房,途中有一條長長的小徑要走,青石板一路蜿蜒向前延伸。

腳邊的竹籬中種了各種花木,在白日看賞心悅目,但夜裏因小路旁沒有燈盞,便顯得格外陰森。繁茂的枝葉掩埋在月色里,不時隨風搖擺,漆黑中,引路的燈盞光線昏暗,周遭的草葉幽幽忽忽,偶爾幾片吹在臉上,冷到骨子裏。

柳夫人帶着眾人慢步而走,小路偏窄,幾乎是成長隊一般挨個挨個排着,肖悅在前頭有一搭沒一搭的和身前身後的人攀談。

人群里有個身形矮小的男子,是黔州城內經營珠寶生意的,自打方才聽了柳夫人所言之話,便一直埋着頭琢磨價格。因為體格偏弱,他身上裹了件厚實的披風,一面打量這片山莊的大小,一面在心裏估量,腳步也慢了許多。

山上氣候比山下較冷,周圍寒風陣陣,他縮起脖子,無端打了個寒噤,突然就覺得自己肩頭被何物輕輕敲了一下。男子忙伸手去摸,肩上的衣衫有些濕潤,大約是碰到樹枝,這般一想卻也沒放在心上,仍舊低頭打着哆嗦快步走着。

過了不多久,忽又覺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男子皺起眉來,回頭想呵斥,轉身時猛然發現,他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早已走在人群最後。

“你、你們等等……”

人前,肖悅本說得暢快,驀然聽到一人顫聲大喝,正扭過頭,就見那姓王的老闆面色驚恐,繞着竹籬踩過來。

“你們、你們適才是哪位走在我之後的?”

眾人面面相覷,無人答話。肖悅便打趣笑道:“王老闆,你不是走在最後么?”

“可……可是……可是方才一直有人在我後面拍我的肩。”他神情恐慌,臉色發白,“若是你們何人同我玩笑,千萬要告訴我!”

看他這模樣不像是說笑,一時間氣氛莫名詭異起來。

眼見眾人皆望向自己,柳夫人也是吃了一驚,忙問他:

“王老闆莫非被樹枝給掛住了?”

他猛搖頭:“不是、不是,真真切切是人手拍的!”

“那也不一定。”念一忽然在旁淡淡附和,“這一路上都是老槐和古榕,垂下來的枝葉可不少,你穿了這麼多,感覺錯了也不奇怪。”

“這……”聽她說得有理,王老闆撓撓頭,似乎有些拿不準。

“時姑娘說的是。”肖悅目光在念一身上轉了好幾回,眯着眼睛笑道,“王老闆,你這膽兒也太小了,還不如個小姑娘。”

“我……我剛剛的確是……”說著臉上無光,他哎哎嘆氣。

“沒事。”念一走到他身後去,“我走最後吧。”

王老闆搓了搓手,覺得不好意思,但心裏到底還是害怕,故而對她訕訕一笑:“既然這樣……那謝謝你啊。”

她搖頭淡笑:“客氣了。”

鬧騰過後,人群又安靜下來。不遠處,展昭看着念一埋頭走在那王老闆背後,波瀾不驚地轉回身。

“不愧是和鬼打交道的。”白玉堂朝他小聲笑道,“你說這丫頭是不是又吃錯藥了?”

他面無表情:“我看你也差不多。”

樹影下,念一故意放慢步子,等離人群已有一段距離時,才偏過頭低低道:

“你拍人家作甚麼?”

身側的冥鬼笑得嘎嘎有聲,原地轉了一圈,一溜煙跑開了。

走過這條小徑,前方就是客房所在,屋檐下掛着一串串燈籠,火光通明。

原以為總算是能落腳歇息歇息,四下里驀地傳來一陣啼哭,剎那間,廊上的燈火驟然熄滅,周圍儘是丫頭僕人的驚呼。

肖悅微微一愣:“怎麼回事!”

身後的張員外奇道:“風都沒有,燈是怎麼滅的?”

這王老闆本就膽小,加之剛剛又被嚇了一回,此時神經格外緊繃。側耳細細聽了一聽,驚叫道:

“是、是個女人在哭!”

經他這麼一說,眾人都抬頭注意四周,果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女子聲音,時哭時笑,極其可怖。

此刻那王老闆已是焦慮不安,哪裏還站得住,指着柳夫人破口喝道:“我說呢……我說這莊子怎麼賣得這麼便宜,原來是你莊上鬧鬼!”

柳夫人急忙搖頭:“小婦人十多年來住在此地,從未有今日這事發生,想必……想必是個誤會……”

“誤會?那這燈、這聲音……你怎麼解釋?還有剛才!”王老闆一臉恍然之色,“剛剛定是那女鬼拍的我,你卻誆我,說什麼樹枝樹葉。”

“王老闆……”

她正要解釋,對方已然甩袖大怒:“若說不是鬧鬼,你為何把莊子開價這麼低?誰信呢!不乾不淨的地方,我才不買,要買,你們自己買去!”

他說完,憤憤拂袖,沿着小逕往來處疾跑,頭也不敢回。

這會兒才吹了一陣風來,看那柳夫人站在原地,神色尷尬,范青雲抱着胳膊輕笑道:“看樣子,這宅子是要不得了。”說完又去觀察旁邊幾人的表情,無一例外都透着猶豫。

一旁那名為陳英的富商似笑非笑地走上前來,“柳夫人,您在告示上,可沒寫這一欄啊。”

“這……小婦人也是頭回遇到。”柳夫人顯然很慌張,半晌語不成句,“許是莊上哪個丫鬟受了委屈,待安置好諸位之後,我定查個明白。”

儘管她如是說,眾人心裏卻都覺得晦氣。那老者摸着拇指上的扳指,搖頭輕嘆:

“哎,不祥啊,不祥……”

柳夫人自跟前那丫頭手裏拿過燈籠來,垂首就罵道:“愣着幹什麼,還不去點燈!”

客房的走廊上下人們趕緊往屋裏取火摺子、提燈籠,一時間亂成一團。

對面的燈又亮了起來,廊上恢復如初。

展昭轉過身,眼見念一正站在人群最末,仰頭環顧四周,他想了想,還是舉步走上去,在她身邊停住,輕聲問:

“看到什麼了?”

念一搖搖頭,在原地轉了個圈,最後還是搖頭。

“沒有,我什麼都沒看到……奇怪,不像是鬼怪作祟。”

白玉堂懷疑地看了她一眼:“不可能吧,那麼大動靜,你是不是看錯了?”

念一皺起眉,抬眼瞅他:“那你看?”

“……我又看不見。”

夜色已深,此時想要下山,山路更不好走。儘管附近再沒聽到什麼奇怪聲音,但眾人無論如何也不願住在此處,柳夫人只得臨時又命人收拾別的住所,足足折騰到半夜。

莊裏鬧出這等事來,幾個生意人雖嘴上不說,但心裏早已有了放棄的念頭,只待明早一覺睡醒就準備告辭離去。

亥時,定昏初刻,忙了一日,各處來客都已睡下,山莊內一片安靜。

西北的小院的兩間廂房裏住着那後生肖悅和老者楊逸,二人的房屋相對而立。

此時,燈燭已滅,藉著月色,肖悅從自己包袱中翻出一張疊得皺皺巴巴的紙,仔細看了一回,隨即收到懷裏,摸索着推開門。

院子偏僻角落裏擺了一把久鋤頭,是翻花土用的,他尋了半天覺得唯有此物順手,於是拎在肩頭,輕手輕腳走了出去。

就在同時,他前腳剛走,後腳便有個黑影,身形靈巧地躥了進來。

時候已經不早,楊逸卻還未入睡,一盞昏暗的油燈擱在床頭,手裏捧着本舊書。

翻了幾頁,大約也無法專註,他把書放下,忽然回身,小心翼翼地從行李內取出一塊牌位。

靈牌是上好的檀木所制,兩邊還鍍了暗金,看上去很莊重。

他把牌位拿手撫摸了半晌,悠悠嘆口氣,起身來放到柜上,焚香祭拜。

頭叩了三下,香燭青煙繚繞,楊逸望着那牌位上的字怔怔出神。

“老爺,到蜀地了。”

“您那時叨念了這麼久,眼下終於能得償所願。”

將香插在香爐中,他又退到一旁跪着。

“可惜這地方不好,雖然景色如畫,但太過晦氣。不過您儘管放心,蜀中總有風水寶地,此事我一定會辦妥的。不知您在地下……過的可好?”

楊逸喉中微哽,半天才道:

“五十年前……是阿五有愧於你,我愧對夫人,也愧對小姐……連、連屍首都無法替你們保全。”

他話音落下,聲音卻越漸顫抖。

“老爺,阿五當年少不更事,如今已過去這許久,我老了,那時想不明白的,想也都想明白了……您千萬莫要怪我,我也是……我也是不得已。”

燃成了灰的香,斷了一節掉在香爐之中。

屋外,微風陣陣,樹影橫斜。黑影隔着窗靜靜矗立,終於忍不住,拿手狠狠捂着臉,將壓抑的眼淚盡數咽回腹中。

不知過了多久,房中燈盞已熄。

她鬆開手,轉身靠着牆,抬頭去看雲煙里的淡月,良久,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

子時,三更天了。

展昭練過劍,正往自己住處而行。

到了深夜,氣候更加寒冷,空中已有些細碎的雪花,飄飄揚揚的落下來。

走到院內,手剛撫上門扉,偏頭卻看見旁邊月洞門後有火光亮起,隱隱聞得焦糊的味道。

都這時候了,會是誰?

他心覺奇怪,遂收手慢慢往門洞走去。

牆上有幾株紅梅開着,台階下花瓣散落,氣流卷着黃表紙打起旋兒,隨即又被火舌一寸一寸吞噬。

他看見那個衣衫單薄的人跪在銅盆里,一張又一張地往火中添紙錢,眸子裏映着的,全是熠熠跳躍的火焰。

她在哭,淚流滿面。

猛地看到門外還站了個人,念一赫然站起身來,手足無措地丟下紙錢,似乎沒料到這麼晚了還會有人。

“你……”

展昭盯着她的臉,亦不知該如何開口,“出什麼事了?”

念一胡亂把眼淚擦乾,甚至連招呼也沒打,幾步跨上台階,倉皇的拉開門,“砰”的關上。

院子裏,只剩下他和一盆即將燃盡的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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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劍闕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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