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往事】

第14章 【往事】

宋太宗太平興國五年,三月。

陽春時節。

開封城內,滿城杏花,夾道花瓣如雪,雲霧一般濃烈。

書房外,竹亭中,有個書生扮相的男子正垂首捧讀書卷。亭子邊即是開得嫣艷的杏花樹,風一吹不時便有落英灑在書上,他倒也不在意,不厭其煩地一次次輕輕抖掉。

園門后,十六七歲的少女拈着一株花枝,腳步輕盈地朝這邊跑來,沿着檐廊一路跑一路笑,手裏的花襯在和煦的陽光下,隨風搖曳。

男子看得入神,她已到身後卻也不曾察覺。

少女便回頭對一旁的丫鬟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繼而笑嘻嘻地拿花枝撓他後勁。

肩頭的花瓣簌簌往下掉,幾乎遮住書上的文字,男子終於回過神,扭頭朝後看,少女正搖晃着自己手中的花,掩嘴咯咯而笑。

“你這丫頭……”顧澤文無奈地笑嘆,把書一卷往她頭上輕敲了一記,“越大越沒規矩了。”

少女不以為意地揉着額頭,眼中滿滿的笑意:

“爹爹在看什麼這麼好看?也給我瞧瞧?”

“你要瞧?你瞧得懂么?”

“怎麼瞧不懂,好歹我也認得幾個字。”她說著俯下身,飛快把書抽走。

顧澤文搖頭輕嘆,“都是大姑娘了,還成日裏這麼毛毛躁躁的,叫夫家人看見了可怎麼好,也不怕人家笑話。”

“他敢。”她隨手翻着書,揚起眉,語氣得意,“司毅若敢說嫌棄,看我往後還理不理他。”

“看你看你,這叫什麼話,眼下都這麼囂張,等嫁過去還得了……”

“女兒家要溫婉賢淑,往後相夫教子,家中和睦,這一輩子才會過得順暢。”

她還沒聽完,就把書合上,頭一歪笑容嬌憨:“司毅說了,叫我嫁過去什麼都別操心,只管在家吃吃喝喝就好,他會養我一輩子。”

“你就知道欺負人家。”

“我怎麼就欺負他了,他養我不是天經地義的事么?我們打小就說好了的。”

顧澤文說不過她,乾脆也不再說話,他搖頭一笑,提起桌上的茶壺,悠悠滿上一杯。

春日裏溫軟的陽光在杯中蕩漾,水花濺起,波光粼粼。

“明柳。”

身後,站在杏花疏影里的婦人正含笑而立,眉宇間儘是溫柔。

“快過來,別打攪你爹爹看書。”

“娘!”她未及多想,扔下花枝興沖沖向她跑去。

真好的天氣。

春光明媚如斯,滿目的柔綿溫軟,掌心裏是觸手可及的面容,熟悉的眉目越來越近。

就在她快要伸手碰到的那一瞬,黑暗從指尖擴散,下一刻,眼前一片漆黑。

周圍什麼也沒有,暖陽褪去,寒意上涌,冰冷刺骨。

西北的高原上,汾河已經結冰,雪花紛飛。

這裏人跡罕至,草木不生,漫山遍野都是白色。

她趴在雪中,衣衫襤褸,木枷橫在脖子前,頸上血肉模糊。雙腳被人狠狠往後拖拽,她咬着牙,拚命掙扎,五指深深扣進雪裏,艱難地往前挪動,一步又一步。

身前是一串帶血的痕迹,在白雪皚皚中蜿蜒迂迴。

救我。

救我。

救我……

耳邊什麼也聽不見,四周萬籟俱寂,她躺在冰天雪地里,未着寸縷,頭頂隱約有禿鷲盤旋的叫聲。

為什麼偏偏是我?

而我又是誰?

我的屍體,如今又在哪兒……

夢魘。

念一猛地睜開眼坐起身來,大口大口喘氣。

*

次日清晨,天才初初發亮,前廳里范青雲幾人打點好行裝坐在一旁喝茶,準備柳夫人到后就辭行啟程。

因為昨晚睡得不好,念一起得很遲,從穿堂出來時,下人已備好了早點。

“時姑娘。”白玉堂還沒開口,肖悅倒是眼尖先看到她,忙不迭打招呼,“早啊!”

她禮貌地笑了一下,點點頭。

展昭就坐在對面,由於昨夜之事,兩人都覺得有些尷尬,目光一觸及,很快便各自轉開,佯裝無事地捧茶喝水。

坐了小半天也不見柳夫人,范青雲不免不耐,一手撐着頭,另一手敲着桌子,心中着急。

再過一陣天色就不早了,因為這裏離黔州還有一段距離,他擔心趕不到天黑之前進城。正坐立不安之際,柳夫人笑容滿面地從院外進來。

“小婦人來遲,幾位久等了。”

陳英忙放下酒杯,起身作揖:“夫人,在下……”

“陳公子先莫急。”知道他所言何事,柳夫人先開口打斷,“我這在山下玄中道觀內請來了位法力高強的道長,大家既是擔憂,不如請他瞧一瞧?倘若真有不幹凈的東西,一併除去也免得夜長夢多。”

“這……”陳英似在猶豫,一旁的楊逸倒覺得此法可行。

“夫人既已將道長請到,試一試也無妨。”

“不錯。”肖悅笑着點頭表示同意,“這道觀的住持我是認識的,除妖驅鬼的手法很是利索,絕對信得過。”

“你什麼時候也和這附近的道觀有來往了?”張員外聽着好奇,偏頭問他,“當真么?”

“騙你作甚麼,我舅舅常去打醮焚香,家中的大小法事都是請那兒的道士做的。別說是驅鬼,就是妖怪那也捉過三兩隻,據說前些時日才將一個修鍊五百年的蛤蟆精給剝皮正法,還有……”

話沒道完,驀地聽到茶碗打碎的聲響,眾人循聲看去,茶几下,念一正俯身手忙腳亂地去撿碎片。

“姑娘就擱那兒吧,仔細傷着手。”柳夫人忙道,“這些事叫下人來做便好。”

念一手上微顫,半晌才把茶碗放回原處,訕訕地頷首。

由於昨日鬧鬼,把那王老闆嚇得連夜就跑下山去了,因此無論如何,柳夫人都要求要開壇做法,好讓眾人能夠安心。

靈壇就設在客房外的院子裏,幡子高高而掛,幾個小道士舉着鈴鐺拿着鼓,口中念念有詞。

這來的道士看年紀不過四十,身形清瘦,白面青須,上穿着個素色護領的道袍,眼目微虛,看上去很有氣勢。

白玉堂見他神情莊重地將那把桃木劍拿在手中,半是好笑半是詢問地朝展昭道:“聽說他就拿這木棍兒瞎揮幾下便能知道莊子裏有沒有鬼。你覺得靠譜么?”

“招魂請靈的事,我不懂。”展昭也沒看他,卻想起什麼來,“不過倒是認得一個修道的朋友,他開壇做法之時,從不用這些東西。”

“你還認識修道之人?”白玉堂抱臂看他,“你行啊,朋友還不少嘛。”

他聞言只是一笑:“過獎。”

上香完畢,青須道士握劍在手,閉目念咒,忽而抓了把豆子往空中一灑,腳步邁開,劈、刺、挑,把這桃木劍揮舞得獵獵生風。不多時,見他旋身一轉,從邊上小道士手裏奪過鈴鐺來,揚起胳膊不住搖晃。

四下里很安靜,滿耳都是聒噪的“叮叮”聲。

展昭抱着劍靜靜瞧了一陣,餘光卻看見念一神色焦慮地拿兩手掐來擰去,目光一轉不轉死盯着那把木劍。

只聽“噌”的一下,木劍一端冒出些許火花,眾人都驚了一瞬,這道士隨即收了劍勢,背於身後,筆直而立,平順氣息。

柳夫人忙急急問道:“道長,如何?”

青須道士擰起眉毛,五指捻起算了算,略略琢磨片刻:“嗯,若貧道猜得不錯,這屋宅之中必定有鬼!”

四下里一陣抽氣聲,柳夫人立時怔住:“這……”

那道士眉頭越皺越深,“而且,看此間氣息,那鬼怪就在四周,與我等十分接近。”

“什麼?!”范青雲驚呼,“這還得了!”

“諸位莫怕。”青須道士浮塵一撩搭在臂彎間,神情肅然地環顧周圍,“貧道除妖無數,這等宵小還不放在眼裏。”

聽他這麼一說,眾人不由鬆了口氣。

柳夫人臉上浮起笑意:“那不知這鬼……道長可能除掉?”

“小事一樁,夫人儘管放心。”說話間他把浮塵一甩,默念了幾句不知何意的咒文,搖頭晃腦道:

“原來如此……”

楊逸見他一副豁然表情,不由疑惑:“原來如此?”

“這鬼像是外來之物,並非庄中的邪祟。”青須道士波瀾不驚地彈了彈衣擺,“想必是見這山莊靈氣旺盛,欲來修鍊,夫人從前可曾遇到過?”

柳夫人只是搖頭:“不曾。”

“這就是了。”

楊逸聽罷這話,面露喜色:“道長是說,這山莊乃是風水寶地?”

“那是自然。”那青須道士張口便道,“平湖山莊地處河川溪流交匯之處,乃龍形虎藏、揭天拔地之位,前有望,後有靠,可是難得的風水絕佳之所。”

一席話,說得楊逸幾人不住點頭。

白玉堂看着不禁發笑,“像是他們聽得懂似的。依我看,這不是法力高強的道長,是那柳夫人請來的托兒。”

念一站在人群之外,冷眼觀察對面的道士,掌心竟是汗水,她伸手探進袖中,摸到時音的那塊玉佩,想了想還是又放了回去。

青須道士和楊逸攀談之後,從懷中掏出一小疊黃符。

“待會兒貧道會在此地開壇驅鬼。為保各位安全,貧道特地從觀中帶來這幾道符,大家自可放在貼身之處,那鬼怪妖魔決計不敢上前。”

眾人一聽還有符護身,當即寬心了不少,連連頷首,到那道士跟前去取符。

“這符一人三張,諸位還可貼於門外房中,保證是百毒不侵。”

“這倒是好東西。”張員外仔細收好,並向道士作揖行了一禮,“那就麻煩道長除妖了。”

“不麻煩,此乃貧道職責所在。”陸續發完了黃符,青須道士走到念一跟前,同樣拿了三張符遞給她,笑容滿面,“來,姑娘,這是你的符。”

寫滿符文的符籙就在咫尺,念一的手仍舊放在袖下,捏成拳頭,然後又鬆開,如此反反覆復。

“姑娘?”

眼見那道士已有些不耐,她緊抿着唇,這才慢悠悠抬起手。

黃紙上硃砂墨汁繪成的畫符交織在目,尚未碰到,她已莫名感到壓抑,遲遲不敢接過來。

“姑娘是不信貧道?”青須道士以為她只是心存顧慮,忙笑着解釋,“這符靈不靈,你試一日就知道了。”

“我……”

“拿着拿着,放在袖中,香囊里,都有作用。”

道士又把符湊近了幾分,就在快要碰到她衣衫的前一瞬,身側有人伸出手,似是隨意地接了過來。

念一愕然抬起頭,呆愣之際,聽得展昭淡淡解釋:“她手上有傷,不便拿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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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劍闕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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