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2|
靈堂外的雨勢很大,打在屋檐上,打在窗外芭蕉葉上,滴滴答答。
靈堂內是一色的白,白色的火燭,白色的寒菊,白色的紙紮……唯獨懸下來的幡是黑色的,在潮濕的風中來來去去,像流連世間不願離去的魂魄。佟旭東的照片擺在正中間。這是一個年輕的面容,眉宇間凝着笑意,是青蔥的歲月,更是無拘無束的生命。
可如今只能躺在後面的水晶棺里……
寧則遠凝視片刻,俯身鞠躬。鞠躬之後,照例需要對家屬說些安慰的話。林煙這會兒站在旁邊,雙眼低垂,兩手交握,頭髮妥帖地盤在腦後,鬢間別了朵白花。從他這兒望過去,只能看到女人消瘦的下頜和紅腫的眼……這個模樣的林煙,與寧則遠記憶中的那個她重重疊疊映在一起,那一年的林煙是無根的浮萍,現在卻是凋零的花——她被突如其來的打擊抽去了靈魂,被生活磨去了生機……
薄唇微抿,寧則遠蹙眉,幽黯的眼底是密密的疼惜之意。
可這裏是佟旭東的靈堂,他再心疼,再不舍,也不能對未亡人做什麼,其實,也不該對未亡人肖想什麼的……大不敬!
停頓片刻,他沉沉地說:“林煙,節哀。”
男人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襯得她這樣的未亡人越發纖瘦,亦越發孤苦,惹人憐。
林煙回:“謝謝你,寧先生。”千篇一律。
靈堂里只有他們兩個,寧則遠一時不知該再說些什麼,他抿了抿乾涸的唇,周圍忽然陷入一種詭異的安靜,詭異的他有些不自在。
忽然,林煙抬起頭一雙眼定定望過來,那張肖想的臉就近在咫尺!寧則遠的心又不受控地快速跳了兩跳,砰砰如雷!
“寧先生,你請坐。”林煙指着旁邊淡淡的說。
旁邊是專供來弔唁之人休息的地方,寧則遠稍稍一怔,沉雋的眸中泛起微不可見的訝異波瀾。
林煙說著又走到後面去。看着她柔弱的背影,想到那天她軟綿綿栽在自己懷裏,寧則遠心中有一股不可遏止的念頭在瘋長,他好想再……視線拂過佟旭東遺照上,他又尷尬別開眼,默默坐在一旁。
林煙再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杯熱茶和一條疊得整齊的毛巾。
寧則遠徹底怔住。眸子裏那些訝異的波瀾一圈又一圈的蕩漾開,是層層的漣漪,是高高的海浪,是最暖的陽,照着他……寧則遠受寵若驚,只愣愣看着林煙。
“寧先生,抱歉,這裏只有紙杯,你……”
寧則遠確實挑剔的厲害,可這會兒他連忙接過來,微笑道:“沒關係,我喝的慣。”
那個紙杯太小,他不經意地就碰到林煙的手……林煙的手好涼!
“這條是乾淨的毛巾。”她說著,將毛巾放到他手邊的桌上。
寧則遠不明所以,“這……”
林煙不答,只是瞥了眼他身上那套沾着蒙蒙水汽的西裝。
寧則遠今天這套黑色正統西裝做工極好,料子上乘……寧則遠會意,薄薄的唇彎成一個淺淺的笑意,像是月牙,“謝謝。”他說。他知道自己不該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心生異樣的,可是,他早就快死了,只因她這樣善意的舉止,又死灰復燃!
可是……林煙今天對他是不是太好了一點?這好的太不真實,寧則遠心頭忽然又莫名惶然。
果然,林煙接著說:“寧先生,請稍等一會兒,結束之後,我把錢給你。”
錢錢錢!寧則遠覺得自己能被林煙氣死。
那顆剛剛活轉過來的心瞬間蒙上一股惡氣,足夠他抓狂又憋悶!
“林煙,你……”
寧則遠蹭的站起來,他手裏還攥着那杯茶,這會兒動作一大,紙杯中的熱水就晃了出來,正好濺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白,那塊皮膚直接燙成暗紅色。寧則遠卻不覺得疼,他只是難受,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紓解一點。
手中的紙杯因為男人的力道愈發不規則的變形,熱水在杯沿之間搖搖晃晃,讓人心驚。
收回視線,林煙眨了眨眼,她平靜地說:“寧先生,你如果不方便,可以直接留下賬戶,我轉給你。”
她說話的口吻要多倔強有多倔強,實在讓人生氣,可是她低頭的樣子,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寧則遠鬱結難平,胸膛急劇起伏,可對着這樣的林煙,他實在沒法發作,“林煙,我真不要你還錢,你明白嗎?”他低低地說,語氣甚至有些哀求。他幫她,從來不是要她的錢啊……
林煙點頭,卻說:“寧先生,這些錢對你來說確實不算什麼,但我和旭東都不願意……”
自尊,這是林煙的自尊,也就是佟旭東的自尊!
林煙視他的幫助為可憐,為施捨,為負擔,她那麼要強的一個人,絕對不會要的,還會想盡辦法還他!
寧則遠挫敗極了,他氣不可遏,很想不管不顧一走了之,可是他難得靠她這麼近,他捨不得離開……澄澈的眸色漸沉,他默然無言地坐下來,這才發現自己被熱水燙到的地方真的很疼。
可這都比不上他的心疼!
林煙真狠啊……
——
這個時間段已經沒什麼人來了,靈堂里只剩這二人。林煙仍舊安靜地站在旁邊,寧則遠背對她端坐,氣氛詭異又尷尬,好像賭氣,又像是無聲的陪伴。
幾個佟旭東的親屬從靈堂後面出來,有個年齡大一點的人不耐煩地催促:“阿煙,可以讓旭東走了。”
“是啊,外面雨那麼大,太晚了不好回去。”另外一人幫腔,好不懂事!
這些人跟佟旭東早沒什麼來往,現在不過是礙於親戚面子來看一眼,偏偏仗着輩分大,在這邊胡來。
寧則遠聽了,忍不住輕輕蹙眉。
林煙垂眸,看不清表情,她淡淡地說:“二叔,要不你們先走吧。”似乎並沒有多在意他們的存在。
這一下對方被激到了,“阿煙,你說的什麼話?眼裏還有沒有我們這些長輩?”
靈堂里很安靜,這麼一來就顯得有些很吵。
挺秀的長眉蹙得越發緊,寧則遠起身走過來。他個子高,這麼突然站起來,身形修長又挺拔,面色沉峻,眸色凌厲,有股不怒自威的架勢。
那個林煙口中的二叔眯着眼來回打量寧則遠與林煙,他年紀大,怎麼可能瞧不出一些微妙來?頓了頓,他哼道:“阿煙,旭東還沒走呢,你就帶個人來這兒,不太合適吧?”
這種陰陽怪氣的話寧則遠怎可能忍的了?
他能夠忍林煙的脾氣,卻沒必要忍這些人!寧則遠正要冷冷嘲諷回去,林煙仍舊垂着眼,淡淡地說:“我和旭東欠他錢,他今天是來要債的。”
要債的……
寧則遠真的能被林煙氣死!
可他這副冷冰冰的樣子,看上去真像那麼回事。那群人愣了愣,罵道:“今天出殯,討債也不看時候,多少錢值得這樣?”
林煙抬眼,很無奈地說:“將近十萬。二叔,我手上沒那麼多錢,你能不能借一點給我?”
她那雙眼無辜又可憐,格外誠懇,最會騙人!
瞧見林煙這樣,寧則遠心裏忽然有些暢快了……這才是林煙啊……
那幾個人一聽要借錢頓時偃旗息鼓,干瞪了寧則遠一眼,又罵罵咧咧走了。
靈堂重新安靜下來,寧則遠好氣又好笑,“林煙,你……”明明還是原來那個伶牙俐齒的林煙,怎麼對着他就一臉的冷漠呢?
林煙沒有看他,只是重複剛才的事,“寧先生,你再等一會兒,結束之後我把錢給你。”
又來了!寧則遠氣結。
——
佟旭東的棺木停在靈堂後面。出殯的時候,雨勢突然收住,像是老天為他送上的最後一個禮物。
遺體入土的那一剎那,林煙大腦突然放空,她直直怔愣住,下一瞬間便是淚流滿面。
她的心感覺不到痛,也許是已經痛到麻木,再也感覺不出來。林煙只是好難過,好難過,難過的無以言表。
那一年初識,他說:“hi,林煙,我是佟旭東,久仰大名。”
林煙從沒有想過那樣陽光、那樣朝氣蓬勃的一個人會這樣倉促的離開,他甚至沒有來得及交代一句話,甚至沒有來得及再看她、再看珍珠一眼,他走得時候肯定很遺憾……
佟旭東短促的生命留下一地支離破碎的遺憾,林煙想補償都無處補償!
林煙痛苦地閉上眼,心好像被剜空了一樣,無助又無望,如果可以,她真的願意死的那個是她自己……也勝過現在。
她的一顆心再沒有暖陽,只會是一片晦暗,她將用一輩子贖罪,恐怕也不夠!
——
出殯之後,佟家的親戚各自散了,李姐因為有事已經提前離開,林煙留在靈堂收拾,珍珠坐在一邊,獃獃盯着手裏的小玩具。
寧則遠走進來,男人的腳步沉沉的。
珍珠倏地抬起頭,眼底有光,可見到是他,她的小嘴癟了癟,又低下頭去。
寧則遠半蹲在珍珠面前。小丫頭眼睛紅紅的,小鼻子也紅紅的,模樣可憐極了。珍珠身後就是佟旭東的遺照。這樣一看,其實這對父女倆挺像的……寧則遠心情複雜地揉了揉珍珠的腦瓜。
林煙正在摘照片。遺照是用釘子掛在牆上的,她不知怎麼回事一個晃神,就刮到了手。林煙愣了愣,正要再繼續,寧則遠已經走過來。西裝脫在一邊,襯衫挽上去,他說:“這兒我來,你休息會兒。”佟旭東出殯的時候,他其實一直在後面看着她。佟旭東入土的那一刻開始,林煙就一直失魂落魄的,大痛無聲,大概就是這樣。
“寧先生,真不用……”林煙杵在旁邊跟他客套,疏離又淡漠。
寧則遠忍不住蹙眉,“林煙,我真沒有別的意思,你要還我錢還就是了,但現在你手傷了……”
林煙的手絞在一起,是有些疼,可是……“寧先生,真的不用麻煩你。”她欠他太多,會還不清的,而且,她不想欠他的,她不想被施捨。
寧則遠無奈嘆氣:“林煙,為什麼你對沈沉舟都能給個好臉色,怎麼對我就這樣?我有那麼讓你討厭嗎?”
為什麼?
林煙微微抬眸,正好望見佟旭東的遺照,他在笑,他是在笑她心底曾經那一霎的猶豫與不堪么?
所以,她終受到了懲罰。
林煙低垂着頭,眼底晦暗不明,頓了頓,她堅持說:“寧先生,真的不用麻煩你。”
寧則遠覺得自己真的快死了,活活被林煙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