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士兵之爭
今天星期六,突然就很想到這個改變我命運的小山谷看看。於是就在這樣一個春天的日子,踏着陽光,信步而來。
曾經陪我前來的“阿黃”大概也覺得這兒很是眼熟,一路上遙遙領先,似乎在領着我回家,令我有些好笑,又有些溫馨。狗亦然,何況是人呢。
風景依舊,時節依舊,站在這個群山壞繞的小山谷里,心潮起伏。
清涼寺又經歷了兩年的風風雨雨,依然是老樣子。漫步在斷磚頹垣之間,感受着那恆古幽邃的氣息,我很是有些感懷。離開整整兩年,再次回來心境卻很不相同,離開時是個列兵,再次面對我的軍銜已變成了星光閃閃的中尉。
授銜我沒能回省軍區,命令下達到營里,我任一連副連長。這一段時間正在準備整編,我接到命令暫時還在1079工事主持工作。
以前文人在這種情況下是一定要有酒的,當然,更不能缺少筆墨,在酒酣耳熱之際,滿腹情緒噴勃而出,或失意,或蒼涼,或辛酸,或悲壯,或憂傷,或黯淡,不一而足,大多是很傷感的,激昂的當然也有,但達觀的未必太多。所以劉禹錫感慨:“種花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李商隱則悲痛地失明了,哀傷吟道:“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歐陽修深情地說:“隨雖陋,非予鄉,然予之長也,豈能忘情於隨哉!”而晏殊在這方面有一闕詞更是著名: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浣溪沙》)
穿過樹林,來到已被我重新封住的山洞,突然覺得很滑稽。不知這個神秀的弟子會不會想到,在千年之後,會有一個共和**人,一個在別人眼中年輕有為的新鮮出爐的青年軍官前來憑弔他呢?這種關於歲月的不真實感實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中華民族很講究感恩,所以常說“吃水不忘挖井人”,常常把“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掛在嘴邊,而對這個無名的老和尚我無以為報,也只有前來追懷一番,遙想當年他苦行的追求,感慨自己的軍旅生涯和人生。
“汪汪。”
阿黃不知是不是撲了一隻鳥雀,在遠處叫了兩聲,看看太陽,時間也已不早,還是回去吧,這些歲月的感思畢竟過於沉重,就讓它湮埋在這安靜的群山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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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連長,你怎麼才回來,連長和指導員打電話找你好幾次了。”我剛一回到工事,魏強就心急火燎的叫道:“你快去回電話吧,好象是有急事,連里交待你一回來就馬上給他們聯繫。”
會有什麼事這麼急着找我?不知道今天是休息日嗎?我邊進大樓邊說道:“好,我知道了,我這就去打電話。”
“是是,我剛才出去到山裏轉了轉。嗯嗯,連長批評的對。”
電話打過去是連長接的,這廝一上來就連諷帶嘲,說什麼“林副連長挺忙啊?讓大家滿天飛的找,是不是需要配個秘書?”真他奶奶的,我知道他在這次整編中轉業的可能性是99%,心裏不大痛快,但關我屁事!好象他一切的不如意都是因為我,心想你往上爬也應該跟副營級較勁,真是“吹皺一池春水”,不知所謂。自己不順心就好象滿世界的人都跟他有仇,恨不得把電話摔了。
以極大的忍耐精神跟他瞎扯一通,他才算說到正事上。
“什麼?怎麼可以這樣?”他通知我竟然要調我的兵,“連長,這事兒是不是再考慮一下,首先工事兵本來就少,你也知道近來大家也都有些想法,更何況他還是我這裏的一班之長……”
“連里已經決定,二班班長暫時由三班副班長擔任。”
“是是,這當然沒有問題。只是在這種情況下,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是不是不太合適?我覺得連里應該重視這裏的實際狀況,再慎重研究研究。如果……”
“好了,林副連長,這是上面的命令,你就執行吧。明天連里會有車過去,你讓他先準備一下。”他打斷我的話不耐煩地說道:“當然,我知道林副連長面子廣,你有本事可以向上面反映解決,我無能為力。”
“你……!”還沒等我再說話他就掛斷了,愣了那麼幾秒鐘,心裏一團怒火越燒越旺,把話筒“啪”地拍在話機上,我大聲罵道:“我操你個命令!”
因電話設在大廳里,戰士們都在旁邊看電視,在我通電話時說到什麼調令、班長等字眼兒都支長了耳朵,這時又見我把電話摔了,都嚇一跳。
魏強站起來,邊走邊使眼色道:“什麼事把你急的,就不能好好說嗎?”
“去他媽的好好說,”我怒不可竭地罵道:“他要把劉少華調走,你讓我怎麼好好說?”
“你!”他有些生氣,回頭朝戰士們擺擺手道:“你們先出去,劉少華,你也先出去。”
我一看,劉少華站在那裏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很不好看。我知道自己失態了,朝他揮揮手道:“你出去吧,這不關你的事,別有什麼思想負擔。”
“到底怎麼回事,讓你這個樣子?”戰士們出去后,魏強遞給我一支煙問道。
我接過來點着狠狠抽了幾口,在大廳走來走去,把連長的話給他重述了一遍。
“你說,這讓我如何能不生氣?”
“就為這事?”
我瞪他一眼,口不擇言道:“你不在這個位置上,當然不會考慮這些!”
他倒沒再生氣,不緊不慢地說道:“你知不知道這裏有幾個城市兵?”
“這不廢話嗎?”我沒好氣地道:“我當官還沒當到糊塗的地步,連自己的手下個人情況都不了解!不就是劉少華和小宋兩個嗎?”
“是,是就他們兩個。”他道:“但你知不知道在這個工事裏城市兵服役的最長時間是多久?”
“啊!”我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撓撓頭道:“我還真不知道。”
他說道:“以前我不大清楚,但自從我來到這裏后,包括當時我的老班長跟我講的,前前後後大概有十年吧,從沒有一個城市兵在這個工事呆的有劉少華時間那麼長,將近有一年半了。以前最長的紀錄不超過半年。”
“是這樣啊,”我不解道:“但和這事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你怎麼不好好想想?”他白我一眼說道。
我坐了下來,想好好理理頭緒。
通信營名義上是省軍區的直屬部隊,說起來很好聽,但實際上跟其他直屬連隊比就差得遠了。尤其是我們這些深山裏的工事駐軍,那份孤獨寂寞枯燥無聊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就是在省軍區內部,絕大多數也並不了解。這就造成了軍心的不穩定,戰士們都一門心思想向外跑,稍微有點門路都會想盡辦法也要調出去。你能說他們是在動搖軍心嗎?在這和平年代似乎扣這個帽子太誇張太可笑。你能鄙視這些人嗎?人往高處走,這是千古而來的道理,似乎也無可非議。劉少華能在這裏熬了一年多才走,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但他畢竟在這兒堅守了那麼長時間,我又能指責他什麼呢?
有一年春節中央軍委某首長看望邊疆哨所的士兵,看到戰士們那高山嚴寒荒涼艱苦的現狀,感慨地說道:“不要說堅守崗位巡邏放哨了,你們就是在這裏睡三年覺(當時士兵服役期為三年)也是祖國的大功臣!”
我們工事跟他們比起來其實要好得多,只是,只要有條件更好的,誰又不會去爭取呢?避害趨利是人的天性,不管是在任何的名義下,不論是在任何的情況下,只要有可能,誰又會放棄去看看上一層樓的風光呢?那麼,我又憑什麼憤怒呢?
我似乎想明白了,又好象更加糊塗,站起來對魏強道:“我知道了,但還是想問一問。”
魏強嘆了口氣沒再說話。
我打到了羅處長家裏,他家人說他在單位加班,我又打到他辦公室,幸好還在,接了電話。
“這樣啊小林,這個事情我知道,現在通信營要整編,各種事務千頭萬緒,這算是小事嘛。再說,也是正常調動,你不要有什麼想法。”
“可是……”
“當然,這可能會給你的工作造成一定困擾,你就多克服一下。另外,我也幫你問問直工處,看還能不能挽回,只是時間緊迫,再說調令已下,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他語氣一轉又道:“不過,你或許可以跟成副司令說一聲,如果有他一句話,那就應該沒什麼問題了。畢竟……”
他下來又說了什麼我已聽不下去,這個老狐狸,說話滴水不露,說了等於沒說。我要真按他說的去找成副司令,那我也不用在省軍區混了,仗着副司令的賞識就壓別人一頭,不是找死是什麼?我好象沒得罪過羅處長啊,真他奶奶的竟然給我出這樣的損招兒,算你厲害!
我憤憤不平地坐在椅子上一支接一支抽着煙,魏強出去把戰士安排了一下也陪着我抽煙,沉默的氣氛令人壓抑。
電話又響了起來,魏強看我不想接,就過去拿了起來,聽了兩句對我說:“找你的。”
“就說我不在。”
“是個女的。”魏強說道。
女的?會是誰呀?我拿過來電話,“喂,我是林偉,有話快講。”
“誰招惹你了?這麼大的火氣!”是陳婷。
“是你呀,”我不好意思道:“沒什麼事,你別擔心。”
“是不是因為有人調你戰士的事兒?”她笑着問道。
“你怎麼知道?”我有些詫異,雖說小道消息最是靈通,但也不會達到如此地步吧?
她解釋道:“因機務站的一些事情我今天去通訊處,你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在羅處長辦公室。”
“有什麼事情能讓別處理就交給別人,你不要累着了。”
“知道了,”她柔聲道:“我還以為你氣壞了腦子呢,幸虧還知道關心人!”
“……。”
“你沒聽羅處長的話去找成副司令吧?”
我悶哼一聲道:“我還沒那麼傻!”
“這就對了,”她安慰道:“再說,為了一個戰士至於嗎,你當你的副連長,手下還能少了兵不成?”
“你懂什麼?真是女人見識!”我有點生氣道:“這不是一個戰士的問題,而是原則的問題。”
“你!”她有些惱了,氣呼呼地道:“我這不是怕你年輕氣盛得罪人嗎,真是好心不得好報。”
我知道自己錯了,低聲下氣道:“好了,是我不對,我這不正在氣頭兒上嘛。”
放下電話,我沉思了一會兒,扭頭對魏強說道:“你去把戰士們都叫過來,大家開個座談會。”
“為什麼把大家叫過來我相信你們都知道了,關於通信營要撤消的事我相信你們也都聽說了,我也清楚這段日子大家心裏都有些想法。”看了看剛才還交頭接耳現在已正襟端坐的戰士,我點點頭道:“首先我聲明,開這個座談會不是針對劉少華你個人的,希望你不要有什麼心理壓力。”
劉少華舉手想發言,我打手勢讓他稍等,接著說道:“也請大家了解這一點,就我個人來講我並不反對有人想調走,我自己當年也是從這裏調走的嘛。我要說的是,這不是個人的問題,而是一個原則的問題,這個問題就是我們為什麼當兵?為什麼到這個地方當兵?大家看看自己身上的這身綠軍裝,都認認真真想一下。好了,劉少華你有什麼話就先發個言吧。”
“說心裏話副連長,”劉少華站起來臉色通紅地說道:“我當初來當兵就是想在部隊混兩年,能混個黨票更好,然後回到地方找個好一點的工作。”
我沒有打斷劉少華的發言,但看戰士們的表情也能看出來,每個人的想法大體相同。
“但我沒想到新兵訓練一結束就把我分到了山溝里!我跟家裏人說了,我家是個普通工人家庭,不知找了多少人請了多少次客送了多少的禮才算辦成了這事兒。可是副連長,”劉少華的眼淚流了下來,哽咽着說道:“自從你來到這裏,我越來越覺得在這當兵也不錯,心裏很是捨不得離開了。但是副連長,事情都到了這個程度,我怎麼能再讓家裏人求爺爺告奶奶地去找關係,告訴他們原來托他們的事兒不需要再辦了?”
幾個戰士也抽着鼻子哭了起來,尤其是小宋,大概是引起了同感,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難道這就是社會嗎?難道這就是現實嗎?難道這就是當今軍人的現狀嗎?我心裏堵得發慌,特別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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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心裏還不舒服啊?”
聽腳步聲我就知道是魏強,四平八穩,不輕不重,一如他的個性。
他在我身邊坐下來,看着朦朧的月色下黑黝黝的群山感慨道:“四年多了,一千多個夜晚,這山裏的景色還是沒有改變哪。”
我看他一眼沒有說話,心裏卻也有點兒驚訝,沒想到他也有這樣的感慨。
他笑笑說道:“想不想聽聽我的故事?”
“說。”
“我家離山東比較近,那裏雖說不上很窮,但也談不上富裕,一年到頭也就是靠幾畝田地生活。”他抬起頭看着天空,過了一會兒道:“那時我就常在夜裏看着天空發獃,就想,我長大了一定到外面去看看,就象我家鄰居二娃一樣。”他轉過頭看着我笑了笑,“二娃在南方打工,那時他每年回來都會給我講南方如何如何,讓我羨慕得不得了,就想着以後我也一定要這樣。後來我們村一個娃子考上了大學,那又不同了,琢磨着我要努力學習,將來象他一樣風光。嘿嘿!象這樣的理想那時候不知有過多少,每一次都讓我激動得以為一定會實現。”
看他煙都快燒到了手上,我抽出一支遞給他,順口道:“是啊,我小時候這也是這樣。”
他接過去用煙頭對着點燃,接着道:“是啊,每個人小時候都會有很多幻想,只不過有的人實現了,有的人實現不了,不是他不努力,而是他的條件、資質不允許。比如說我,學習沒學好,就想到部隊圖個一官半職,在山溝里窩了四年多,好不容易成了簽約軍士,這又趕上部隊撤編!但我有什麼辦法呢?一沒錢二無關係,只有老老實實地服從上面安排,‘革命軍人是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嘛,部隊讓我退伍,我就只好退伍,部隊說讓我接着干,我就接着干。而有的同志有那個條件,能過得更好一點,那就讓他去過得好一點。這並不是誰對誰錯的事情,而是無可厚非的現實,你又何必斤斤計較呢?”
“這些我道理我都知道,”我嘆口氣道:“所以我才會放劉少華走,還為他開歡送會。只是道理歸道理,我就是覺得心裏鬱悶,有些不痛快。你要知道,平時走一個兩個無所謂,在這個關口劉少華這一走其他戰士會怎麼想?是不是認為這個單位完蛋了,沒必要再好好乾?是不是會想我也要趕快調走,在這裏沒有前途?”
“那你呢?”魏強看着我道:“你會在這裏一直呆下去嗎?是不是很快也會調走?”
我一時張口無言,紅着臉辯解道:“這是不同的,完全是兩碼事嘛。”
“是嗎?”他咄咄逼人道:“我倒看不出來是兩碼事!”
“你!”我急道:“你這不是胡攪蠻纏嗎?”
“是,我是胡攪蠻纏。”魏強笑道:“但你想過沒有,通信營馬上整編,幹部就不說了,那麼多戰士怎麼安排?”
“……。”
“你忘了這點了吧?雖說每個連編製缺額極大,但合併成一個連后戰士卻大大的超編了,這些戰士安排到哪裏去?難道都讓他們打着背包回家?不能吧?所以現在不是戰士少了,而是多了,在這個時候劉少華的調離不要說對大局沒有影響,對我們工事來講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分流調動才能把這潭水攪活嘛。”
“……。”
“怎麼了?你幹嘛這樣看着我?”
“看不出來嘛魏班長!”我打趣道:“沒發現你還有這一套啊,看來我這個副連長實在應該讓給你來做!”
“得了得了,你就別開我玩笑了。”在月輝星光下他的老臉紅得發黑,“我這不是看你不高興嘛,怎麼就說起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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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回去吧。”見載着劉少華的車已經走遠,我對大家說道:“都排好隊,把軍歌唱起來,別一個個沒精打採的,好象剛被女朋友甩了一樣。”
戰士們都笑起來,把離別的情緒沖得淡了。
我趁機道:“今天不再訓練,我們就唱軍歌,唱得好了就會餐,如果唱得不好,那好,我們就來個饅頭就鹹菜,到時咽不下去你們可別怪我。”
“不會吧副連長,連里可是剛給送來了好多好吃的,你不會這麼狠吧?”小宋可憐兮兮的的說道。
“哦,你也知道剛送來了好吃的?”我看着他笑道:“那你知道不知道那些是送給戰士的?而唱不好軍歌算什麼戰士?好了,就是你了,你帶着大家唱吧。”
“我、我……”看躲不過去,他紅着臉起頭道:“戰友、戰友……預備、唱。”
“戰友戰友親如兄弟,軍隊把我們聯繫在一起,同訓練同學習,同勞動同休息,同吃一鍋飯,同舉一桿旗。戰友戰友,這親切的稱呼,這崇高的友誼……。”
嘹亮雄壯的歌聲在巍巍群山間回蕩,飄向藍藍的天空,向春天證明,這裏有一群士兵正堅守在崗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