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我欠她
在急救室前坐的整整七個小時,許安然卻彷彿經過了七個實際。
不如方如意中槍、沈東馳車禍時的樣子,她還來不及恐懼,絕望便已經將她包圍。這一次,她覺得心中什麼害怕、煎熬都沒有,只有四個字:萬念俱灰。
她像一隻蠶,將自己完完全全地封閉了起來,但她卻似乎沒有成蝶的打算,抱着雙膝坐在醫院的地上,誰碰她她都會做出特別激烈的反應,顧問的胳膊被她咬傷了,E教授最後嘆了口氣,只得說:就讓她安靜一會兒吧。
但這一安靜,卻安靜了整整七個小時。
急救室的紅燈一直亮着,她就一直沉默着,一動不動,唯一的動靜就是她偶爾會抬頭望望急救室緊閉着的大門。
這七個小時的時間裏,她似乎想了很多東西,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
明明已經是六月初了,她卻感覺到了深冬時節的刺骨寒意。
……
好在子彈只是擦過了律凌辰的腰肌,並沒有打在律凌辰的腹部,若是穿過了腹部,那麼他必死無疑。
七個小時的搶救之後,律凌辰被推進了重症監護病房,不允許家屬探視陪同,一扇門,硬生生地將許安然隔離在外。
意外的,許安然沒有吵沒有鬧,沒有像急救室那麼具有攻擊性,很平靜很淡然地對醫生說:謝謝。
如果不是她的身體一直在瑟瑟發抖,不是她的臉色慘白得駭人,不是她的眼神空洞而漆黑,那麼,其他人一定不會覺得,那裏面剛從鬼門關逃過的男人,是她的丈夫,是她這一生最愛的男人。
有人說,沉默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哭聲。
從沈東馳的車禍到律凌辰的中槍,大家都只聽到她說過這兩個字:謝謝。而後,再無其他。
她心裏苦,他們都看在眼裏,卻無能為力。
有些事情能瞞一天是一天,能不讓她知道就不讓她知道。因為,積壓在她心底的瑣事夠多了,承受的打擊也夠多了,他們都不知道,哪一件會成為壓死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院方要求,在病人完全脫離危險期之後,家屬才能穿上無菌服在規定的探視時間進行探視,而這個時間,至少得是三天之後了。
於是,三天的時間,許安然都寸步不離地守在ICU區域。
有了在急救室時的前車之鑒,相伴的幾人也不再勸她或是拉她。她依舊安靜如初,好在該吃飯喝水的時候她一點也不含糊,好像還是他們所認識的那個Aro,那個無論什麼情況下都不會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的許安然。
然而,她愈發憔悴的臉卻讓眾人免不了有些憂心忡忡。這一天,夜南歌推着坐在輪椅上的律凌天趕到了ICU區域,看到許安然之後皆是滿目震驚。
夜南歌震驚,是因為她認識許安然雖不到一年,但次次見到這個女孩兒都是如花的笑顏。至親摯愛之人在生死邊緣掙扎而自己卻無能為力的痛苦,她感同身受過,因此,對許安然格外地憐惜。
相較之下,律凌天的眸光便有些複雜了。一方面,他也算是看着許安然長大的,這個古靈精怪的女孩兒於他早已是妹妹一般的存在,她的伶牙俐齒、機靈鬼怪曾經讓他哭笑不得,如今卻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另一方面……
他側了側眸光,視線及到輪椅背上夜南歌的手,便有些吃力地抬手去握住她的,有些涼。
那時,她是不是也曾這般憔悴過?
許安然在抬頭的瞬間看到了輪椅上的律凌天,剎那間便紅了眼眶,臉色終於有了一點兒生氣,囁嚅着唇小聲喊:“二哥……”
律凌辰中槍入院的同一天,寧長淵在監獄之中企圖自殺,被獄警及時發現送院搶救,所幸暫時留住了一口氣。
已經昏睡了兩天,他才睜開了眼,只覺眼前茫茫一片,都是白。
他看到雨詩了。
雨詩對他笑,說,長淵,你要來了嗎?
他也笑了,說,是啊,我就來了。
神的誡命其中一條是不可殺人,自己也是人,殺自己也是殺人,所以自殺本身就是犯罪。所以,自殺的人在死後的去處是不一樣的。他們觸犯了神的誡命,不能上天堂,只能入地獄。
原來,寧長淵是不信這些的。但是現在他寧可信了。
細數一下,他和雨詩已經分別了21年了,她不知已經走了多遠。萬一他找錯了地方,那麼他們是不是生生世世都要錯過?
後來,他留給寧康永的一句遺囑是:爸,我和雨詩,永遠都不想要再分開了。
聽聞之後的寧康永老淚縱橫,默許了他的決定,也眼睜睜看着寧長淵親手掐斷了自己的生命儀器。他這一生活得太苦太累,皆因一念之差走入了極端,自此便墜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寧康永覺得,他這一生犯下最大的錯,就是拆散了這一對苦命鴛鴦。於是餘下不長的光陰里,他孤身一人遭盡了終老時的孤苦無依,兒女雙雙早逝,唯一的孫女……
在寧長淵掐斷生命儀器之前,病房中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寧長淵對他並沒有太多的印象,寧康永雖也記不得太清,但聽完了他的自我介紹,整個人從頭頂涼到了腳趾。
他說,他叫KervinMiller,是米勒家族的後裔。
米勒家族,也就是律凌辰母親的家族。Kervin的父母也是在那一場蓄意謀划的大火之中雙雙喪命。
想來,Kervin是來索命的。
那個曾經溫潤如玉的少年,曾經口無遮攔地開着各種玩笑的少年,那個無論何時都不曾吝嗇過自己笑容的少年,在這一刻,臉上如凝了一層冰霜。
他看了一眼起伏微弱的心電圖,眼底的冰霜便散了些許。
禎姨已經入獄了,那麼,一切早該結束了。
律凌辰做不了的惡人,讓他來做。他無牽無掛,不介意讓安然恨他一輩子。
這是寧家欠他的,欠律家的,還有,欠米勒家族的。
他沒有做出寧康永預想之中的任何過激舉動,只踱着輕盈的步子走到病床邊,俯身壓低了聲音狠狠地道:寧長淵,你早該死了。你把自己的女兒都逼瘋了!
後來冷靜過後,Kervin知道,寧長淵是深愛着他的女兒的,正因為深愛,所以不忍她再受折磨,所以他用了最極端的方式逼她更加痛恨自己,逼她更堅定地站在自己該站的陣營。
他這麼做,是為了放過許安然,也為了放過他自己。
在律凌辰昏迷的第二天晚上,寧長淵永遠閉上了眼,這一段家族與家族之間的仇恨,終於了了。
然而,眾人都心照不宣地緘默不語,不曾透漏分毫給已經如同一個殘敗破舊的洋娃娃的許安然。
第三天上午,在醫院的某一個角落,Kervin來見了律凌天。
曾經兩人雖稱不上摯友,卻也算得上是志同道合之人,律凌天也曾近乎毫無保留地信任過Kervin,卻不料一念起,害得他險些送了命。
所以,律凌天在讓人找來Kervin之前,是仔細斟酌過的。一個險些害他沒了命的人,他怎麼還能輕易信任?
昨天顧問找來他的時候,律凌天還沒有開口說話,Kervin深諳人心,率先開口:我知道你信不過我,但我不會再傷害安然。
律凌天冷笑:可是因為你們,安然失去了一個孩子。
是大哥的孩子,那麼與他也就有着血緣關係。雖然他的痛苦不及大哥和安然的,但到底那個孩子,是他的親侄兒。
Kervin緘默。
這是他無法矢口否認的,但意外早已橫生,傷害已成必然,他所能做的,就是儘力去彌補對安然的虧欠。
禎姨說,是她錯了。安然是無辜的,那個孩子更是無辜。
一個可以用一個人的生命去懲罰另一個人的人,他的保證和承諾又算得上什麼?
但,律凌天從Kervin的眼底看到了異樣的東西,神色便凜了,問他:你愛她?
Kervin搖頭:我欠她。
……
“死了?”
這一次先開口的是律凌天。
Kervin看到他的側顏時,尤其是他用這種和律凌辰相似的口吻說話的時候,真的很容易將他看成律凌辰。怪不得聽說,好幾天不曾說過話的安然,在看到律凌天的那一刻,哭了。
他有些漫不經心地回答:“是啊,死了。”
寧長淵死了,寧氏的好景也不長了,幾十年的心結解開了,但是,心情卻依舊是沉重的。
畢竟,最終是落得了一個兩敗俱傷的下場,誰也沒有得到好處。
沉默了一會兒后,律凌天轉移了這個沉重的話題,“那你現在考慮得怎麼樣了?做,還是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