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然然,別怕
那天,沈東馳在救護車趕到之前便永遠合上了眼。
世界徹底黑暗之前,他彷彿用盡了渾身的力氣,最後看了許安然一眼,但卻依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能判斷出自己是哪個身體部位出了問題,也清楚地知道,如果這一眼沒能看清,他再也沒有機會看到她了。
合上雙目之前,他好像看到了她眼角的淚,但卻又與她最早時的嫣然淺笑相重疊。
她俏皮地與他鬥嘴,說出一些足以噎死他的話,還騙她,說她喜歡女人。
安然,這一世來不及去守護你。
如果可以,下一世我再來找你,愛你。
噩耗炸開的時候,許安然已經像個脫了線的洋娃娃毫無生氣地被關在了房間裏。
不是被別人,是被她自己。
那一天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只記得當沈東馳的身體一點一點冷卻,當他被抬上車的時候,有一雙大手捂住了她的雙眼,然後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她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但在夢裏,她什麼也看不見,身體也不能動彈。
當視覺被削弱的時候,聽覺似乎會變得格外敏感。許安然看不見,但是,她聽見了。
她聽見有人在哭。
是個女人的聲音,但是她分別不出來她是誰。
剛開始是一個女人在哭,後來,漸漸地卻成了許多人在哭,各種各樣的哭聲都有,但是她誰也看不見。
她還聽到有人對她說:許安然,你該死!你遲早會害死King的!
或者是:你這個禍害!如果不是你,東馳就不會死!
又或者:多樂,你不要逼我走最後一步。
反反覆復,重重疊疊,許安然陷入了無盡的夢魘之中,沉睡不了又叫不醒,在一旁守着的人只能幹着急。
E教授知道這個狀況之後,一向溫和的他近乎大發雷霆,將珍妮弗訓斥了一頓,珍妮弗一聲不吭地任由父親責罵,顧問於心不忍,便主動向律凌辰請了罪。
原本發生這樣的事情,最該痛苦的人看上去卻比誰都淡然,他沒有責怪顧問,也沒有責怪珍妮弗,只是和E教授談了許久,其餘的時間都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
是他不好。
無論去哪裏,他都應該要陪同的,而不是把她一個人扔下,以至於發生了一件又一件不好的事情。
車禍發生當天,沈芳嬌急火攻心昏死了過去,沈母心臟病突發住院,沈連驍雖也沉浸在痛失愛子的陰影之中,卻也深知作為一家之主,越是到了這個時刻他越不能垮下。
只是,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是噬心蝕骨的。
沈連驍在殯儀館最後看到兒子的屍體時,終於是忍不住老淚縱橫,癱軟在地。這時他想到,東馳他從小的愛好是法醫學,那時他不明白,自己的兒子為什麼喜歡和屍體打交道呢?於是,他勒令禁止,並要求沈東馳學了金融與管理。
但,東馳不羈的性子使得他永遠不可能絕對地服從,哪怕是自己的父母。於是,他在大學雖報考了金融管理,但卻同時修了雙學位,並在國外取得了博士學位。
那一年,沈東馳才28歲,卻同時取得了兩個領域的榮譽。
但沈連驍那時卻不覺得驕傲,生生將沈東馳推上了沈氏總經理的位置,親自教他從商管理。
不得不說,東馳是個有天資的孩子,他在財經方面做得很好,但卻不夠。
沈連驍看得出來,東馳雖然站在商場,但他一點都不快樂。
他很少去自己的辦公室,只要去了,臉色必定不好看,不如他在外時不羈的笑容。
他的一生是何其短暫?再短短不到半個月才三十啊!現在,他的年齡卻永遠地定格。
這時,沈連驍反而慶幸東馳的不服從,使得他在自己短暫的一生時間中,做過了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如此,也不枉費這一生。
……
沈東馳下葬當天,沈芳嬌瘋了。
葬禮舉辦得很是簡單,沈東馳向來不喜歡與那些商場的爾虞我詐打交道,沈連驍夫婦也只想他能安靜地走,所以葬禮上並沒有請來太多人。
本已經飛去了美國的聶徹再聞到噩耗之後立馬趕了回來,只想着送東馳最後一程。
當天,一切都看似順利而安靜地進行着。
直到墓碑終於蓋上的那一刻,沈芳嬌便失了控,推開了一直攙扶着她的沈母,徒手去阻止那人將她的哥哥埋入地底,她跪在地上,一身狼狽。
戴嘉櫻和周晚笙見狀之後都難過至極,尤其是戴嘉櫻,若不是她的執念,沈東馳沒有赴約,興許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周晚笙卻安慰她說,人各有命。
戴嘉櫻點點頭,卻說,怕是她這一生都會懼怕去愛一個人了。
……
葬禮過後的第三天,沈夫人帶着瘋了的沈芳嬌離開了上海出國療養,沈連驍將公司一半的基金以沈東馳的名義捐贈之後也尾隨。他們夫婦二人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不能再讓女兒有事了。
沈連驍說,哪怕尋遍整個地球,也要將嬌嬌治好。
至此,沈氏財閥也落下了帷幕。
許安然整整昏睡了三天。
直到第三天,她幽幽轉醒。
律凌辰一直守在她的床邊,以至於她醒來的時候他第一時間能知道,立馬上前扶了她,並說:“我讓人準備點米粥,等會兒吃點。”他多體貼,知道她現在心情極差,一定是食不知味的。
這樣說著,律凌辰真立刻吩咐了人去做。許安然在床上躺了三天,渾身都沒有一點兒力氣,在律凌辰的攙扶之下好不容易靠坐在床頭,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直到律凌辰喂她吃完了一碗粥,許安然都沒有開口說過話,這樣的她,這樣異樣的安靜,讓律凌辰難免有些擔心。
讓E教授和珍妮弗過來察看了一下她的狀況之後,律凌辰依舊守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未置一語。
他知道,現在有太多的事情是不能讓她知道的,她承受不了那麼多了。
比如,沈東馳的車禍不是意外而是人為,再比如,寧長淵已經因為涉嫌了故意傷人案最終坐入了監獄。
這些都是顧問查出來之後告訴他的。
那天,那輛車不知何時開始就一直在尾隨他們,遇到沈東馳實屬意外,所以顧問推斷,那人原本的目標並不是沈東馳,當然,也不是許安然,只能是他,又或者是珍妮弗。
至於原因,顧問無從知曉,律凌辰也猜不透,寧長淵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直到,寧長淵在獄中自殺。
……
那天,許安然在律凌辰的眸光追隨之下,安靜地在自己的房間裏不知道做着什麼。看樣子似乎在找東西。
她打開了一個又一個柜子,似乎是忘記那樣東西放在哪裏了。
律凌辰也不問她,只安靜地陪着她。
自她醒來之後,她就沒有說過一句話,但也沒有過激的表現,他喂飯的時候她會乖乖張嘴吃掉,到了睡覺的時間她也不吵不鬧,乖巧得像個孩子。
雖然E教授時刻叮囑他,要警惕,這是抑鬱症的臨床表現,她現在雖然看上去沒有任何危險,但實則隨時都有可能爆發。
律凌辰看着安靜地翻着櫥櫃的她,唇角染上了淺淺的暖意。他的事情快要處理完了,不用等多久,他便可以踐行他的承諾,帶着她遊山玩水,散散心。
許安然從櫥櫃裏抱出來了一堆小盒子,各種大小的都有,然後她坐在地上,將盒子整齊地放好之後,開始一個一個地打開。
律凌辰湊上前,看到那些盒子時喉嚨緊了一下,然後心間似有一股暖流淌過。
那些盒子他都不陌生,是她八歲起每一年過生日時他送她的禮物。
他從來不知道小女孩兒會喜歡什麼東西,直到現在似乎也是。所以每年她過生日之前,他都得愁上一段時間。
現在想想他覺得自己挺好笑的,居然能為了給一個女孩兒準備禮物,打了跨洋電話來徵求凌天和廷深的意見。
他承認,他確實是不太懂得浪漫。為此,廷深還曾狠狠地嘲笑過他。
她打開了一個淺藍色的小正方形盒子,裏面是一隻精緻的白銀鐲子。
他想了想,這大概是她十一歲時的禮物。但是安然不是很喜歡在手上戴這些東西,而且破案的時候也不允許戴這些。當然,現在不同,所以她手上戴着方如意送她的鐲子。他試圖摘掉,以免她睹物思人愈發傷感,但她卻執意不肯,他也就作罷了。
又打開了一個精緻的白色盒子,長方形的,裏面是一隻深藍色的錄音鋼筆。
是十五歲時的禮物,他好像本打算給她錄一段語音的,但想了想,他不太擅長這些,便也算了。
她幾乎把所有盒子都拆了一遍,除了兩個,一個不到她的手掌大,原本是裝那枚她隨身攜帶的錄音袖口的。
還有一個……
當盒子漸漸被打開的時候,律凌辰只覺得自己的眼皮突突地跳了幾下,原本含着笑意的唇漸漸抿做了一條線。
盒子裏,裝的是她十七歲時他送給她的槍,還有三顆子彈。
安然的槍法是極好的。
他還記得她第一次摸到槍的時候,精緻白希的小臉兒露出了激動的神色。那年她好像才十三四歲的樣子,便去了靶場練習槍法。而與她一同的大多是十五歲左右的男孩子。
開槍的那一刻聲響很大,因為執行任務的過程中不可能有那麼充分的準備,所以練習槍法的時候大多數人都是不帶消音耳機的。
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兒,難免會有些害怕。因此,她去到靶場的第三天,都沒能敢打出第一顆子彈。
那時江檸也才二十歲出頭,對許安然的態度不如現如今這樣惡劣,但是也不代表她會好心地給她開綠燈。在訓練下屬的時候她一向嚴格,頗有律凌辰的鐵腕風範。
小安然在靶場呆的第四天,江檸終於忍不住,用冷漠又有些難聽的話刺激了她,小安然的臉色立刻有些發白了。那時她已經在組織呆了些年頭了,懂組織的規矩,但還是小聲地乞求江檸,再給她一點點時間。
江檸要求她必須在太陽落山之前打出30發子彈,小安然答應了。其他隊員練習時,一天至少是200發,江檸說的30發,對她已經是夠仁慈的了。
只是,她不敢開槍這件事不知怎麼傳到了律凌辰的耳朵里,一直到天邊都快出現火燒雲的時候,她也沒能開槍。
她擔心江檸會懲罰她,但她又必須接受她的懲罰,於是她便在靶場等,卻等來了律凌辰。
她低着頭不看律凌辰,律凌辰卻蹲下來對她說,明天在大家都來這裏之前,你必須要在這裏。
小安然照做了。
但是她沒想到,太陽才剛剛露出一點點光芒,律凌辰居然已經在靶場等她了。
律凌辰站在開槍的位置上,示意她過去,她便過去了。然後,他讓她舉起槍,她也舉起了。
練習時用的槍沒那麼輕便,又加上裏面裝了八顆金屬制子彈,對那時的她來說是有些重的,長時間舉槍卻沒有開槍,導致她的手有些酸,瞄準線也隨之偏了。
律凌辰便伸出了手握住她的小手,幫她瞄準的位置,然後低聲命令:別動。
小安然乖乖照做。
然後,她聽到他下達了指令,說:開槍。隨即,她便雙耳一暖,身體一顫,便扣下了扳機。
子彈打在了靶上,雖然距離圓心還有些距離,但她十分開心了。緊跟着,律凌辰繼續捂着她的耳朵,等她漸漸有了手感之後才讓她開始適應槍聲。
就這樣,他親自指導她開了第一槍,並在之後的時光里格外嚴格地訓練着她的槍法。十六歲的時候,許安然的槍法已經能和組織里二十歲出頭的人相提並論了,在相應的射程範圍內,她基本十有**都能瞄準移動靶子的靶心。
於是她十七歲生日的時候,他便送了她一把槍,雖然時至今日,她從不曾用這把槍傷過一人。
但是今天,她卻將槍拿了出來,用小方巾仔細地將槍神擦拭乾凈,然後上了一顆子彈。
他的第一反應便是,接下來她要出去。
很快,許安然的動作便坐實了他的猜想。
他後背生涼,慌忙叫她:“然然?”
許安然便頓住腳步,偏過頭看他,眼底卻有一瞬的茫然,似乎剛剛才發覺了他的存在。
這個眼神沒由來地讓律凌辰心中開始忐忑。
她卻笑:“凌辰,我好久沒有練習槍法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正中紅心呢。”
律凌辰踱着步子緩緩上前,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第一次,他在她面前笑意卻未入眼底。
他說:“把槍給我。”
她茫然:“給你了我怎麼練習呀?”
他不動聲色:“靶場有槍,不需要自己帶。”
許安然便恍悟,唇角的笑意勾得更深,卻不是律凌辰想要看見的純粹又溫暖的笑。
“我不想要去靶場。”
“好,我們不去靶場。你想去哪裏?”
“我想去街上。”
“街上?”律凌辰在驚怕之中有些跟不上她思維的跳躍,試探性問:“逛街嗎?”
許安然搖搖頭,笑得一臉無害:“練習槍法啊!大街上的每一個人都是活靶!”
律凌辰只覺後腦勺被人生生敲了一棍子,嗡嗡作響。
危險人格……
律凌辰來不及思考太多,心已經因為她的那一句“每一個人都是活靶”提到了嗓子眼,緊跟着她又用悲愴的眼神看着他,喃喃道:“凌辰,我好累啊,我好累啊……”
律凌辰恍惚的一個瞬間,許安然未拿槍的那一隻手已經壓下了門把,他心裏一驚,連忙上前拉住她握槍的手。
“然然,不可……”
一聲槍響起,律凌辰的臉色隨即變得煞白。
許安然握槍的時候手指壓在扳機上,是做好了隨時都要瞄準扣下的準備。律凌辰剛剛拽她的手的時候,她的食指便壓了下去,將裏面唯一一顆子彈,也是她給這把槍裝上的第一顆子彈打了出來。
律凌辰的左腰側,鮮紅了一片,臉色蒼白,嘴唇也漸漸地失了血色。但他依舊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扯出了一抹微笑,用另一隻手將她手中的槍拿走。他的手有些無力,槍便“哐當”一聲落在了地上,在昏迷之前,他用盡所有的力氣告訴她:然然,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