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希望與抗爭
“德累斯頓,11月16日,1864年
親愛的蘇菲:
請原諒我在日期後面註明年份——這並不是由於我的記憶力出現了問題,而是我不得不用這種方式提醒你,你已經有將近一年沒有回過家了。我猜想你在雅典一定十分忙碌,以至於沒有時間回復我的來信。但是如果你能夠抽空關心一下你的哥哥,就會知道他已經訂婚了——婚禮會在德累斯頓舉行。
或許你已經猜到了,新娘是薩克森的蘇菲公主——蘇菲是個美麗的名字,不是嗎?婚期定在明年的2月11日,你已經錯過了訂婚儀式,我不希望走進教堂的時候,我的小妹妹也不在場……”
站在甲板上的女子穿着一身淺藍色的衣裙,安靜得幾乎要與天空和大海融為一體。銀色的絲綢腰帶勾勒出她纖細的腰線,她的頭髮只是簡單地用一根髮帶盤起,並未梳成時下流行的髮辮,淺淺的金棕色,映着初升的太陽十分漂亮。
不知她的容貌是否像她的背影一樣動人。
年輕的男人這樣想着,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走上前去:“美麗的小姐,您看起來好像有心事。”
“……您在跟我說話?”
蘇菲吃了一驚,匆忙將手中的信紙折起,抬頭,對上一張陌生的面孔。
她的眼睛果然也是淺藍色的——讓人想到雨後初晴的天空。雖然只有匆匆一瞥,可男人還是辨認出了信紙上的單詞,於是再開口的時候便換成了德語:“這裏還有比您更美的姑娘嗎?”
蘇菲失笑。
“我得說,您恭維的技巧十分高明。可惜,我並不是您認為的那種女人。”
“哦?您可以猜得出我的想法?”
“不。而且事實上,我也並不感興趣。”
面前的男人穿着一件純黑的羊毛大衣,白色的領結系得一絲不苟。蘇菲無法從他的長相和衣着上判斷出他的身份,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受過良好的教育——他的法語很純正,不像她,這麼多年還依舊帶着口音,讓人可以輕易判斷出她的母語。
“好奇心是美德。”
“這個世界上的美德太多,想要全部擁有未免太過貪心。”
年輕的男人高大而俊朗,面龐圓潤,眼睛溫柔得如同一泓春水——不過很可惜,蘇菲第一眼便把目光放在了男人的髮際線上。這傢伙幾年後禿頂的可能性十分高,蘇菲這樣想着,不禁彎了唇角。
她的笑容顯然被理解成了另外一種意思。
“我只是看到了一個美麗優雅的姑娘,她眼睛裏甜蜜的傷感讓我忍不住——”
“想要得到免費的忠告嗎?”蘇菲打斷他的話,“不要繼續浪費時間。告訴您一個秘密——”她眨了眨眼睛,半真半假地輕聲說,“我是個公主。”
“那可真是太好了。”男人回了蘇菲一個同樣的微笑,讓她分辨不出這笑容之中到底有幾分認真,“我一直打算娶個公主。”
“那麼,祝您好運。”
蘇菲毫不留戀地轉身,邁步——裙角被海風吹起,恣意飛揚。
“我叫路易斯。”
擦肩而過的時候,男人的聲音傳來,依舊是和煦的,“我們會再見的,美麗的公主。”
重逢總是伴隨着期盼,溫暖,喜悅,甚至淚水——尤其是,當重逢的地點,是那個被稱為“家”的地方。
然而蘇菲此刻的心情,卻夾雜了更多的緊張和擔心,甚至,不知所措——有些人把這種情緒稱之為“近鄉情怯”。
“殿下,歡迎回家。”
一個穿着褐色長裙的年輕女子牽住蘇菲的馬匹,笑容溫婉得如同慕尼黑冬天的陽光。
“……謝謝你,娜塔莉。”
蘇菲偏過頭,避開侍女的眼睛——那總是能令她想起另一雙溫柔的褐色眼睛。娜塔莉和她的母親如此相似:無論是容貌,性格,甚至某些微小的習慣,每每看到總會令蘇菲有片刻的恍惚。她說不清自己對娜塔莉是喜歡還是討厭,又或者是某種夾雜了懷念和責任的奇特情緒。事實上娜塔莉也只是比蘇菲大了兩歲而已,卻穩重周全得像是已經結婚的少婦——這時常令蘇菲產生某種甜蜜的錯覺,同時又殘忍地提醒着某個她試圖忽略的事實——
三年了。喬安娜去世已經三年了。
三年前當蘇菲從加埃塔趕回的時候,男爵夫人已經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
“可憐的人,她已經受了足夠多的苦難。”沃爾芬用手帕擦着臉上的淚水,“殿下,喬安娜她一直在等您回來——”
當蘇菲推開門,第一眼看到躺在床上的男爵夫人時,突然毫無徵兆地,淚流滿面。
喬安娜瘦得幾乎變成了另一個人,面容憔悴,只有一雙眼睛還透着蘇菲熟悉的溫柔的光芒。當她看到站在床前的小公主時,整個人立刻煥發出了從未有過的光彩。
“殿下……”她低低地喚着,聲音因為驚喜和激動帶着微微的顫抖。
蘇菲俯□,吻了吻喬安娜的面頰。
“你等我一會兒,十分鐘——不,五分鐘。”她幾乎落荒而逃,一個人蹲在城堡的花園裏,痛哭失聲。
菲舍爾醫生已經無能為力。
“不,您一定還有其他辦法的,對不對?您一定可以辦到的——”
如果說在加埃塔目睹的無數死亡只讓她明白了戰爭的殘酷,親眼看着自己親近的人生命一點點流逝卻無能為力的感覺,則第一次令蘇菲體會到生命的脆弱。巨大的不安和恐懼籠罩了她。
“殿下……”菲舍爾醫生感覺到蘇菲拉住他袖口的手在劇烈地顫抖,他閉上眼睛,輕輕搖了搖頭,“沒有人被允許扮演上帝的角色。我不能,您也不能……”
男爵夫人已經放棄了反抗,平靜而溫順地接受了死亡。
蘇菲站在床邊,低頭看着她瘦小乾枯的面容。疾病已經耗去了她所有的精神,喬安娜慢慢地掀起眼皮,看向蘇菲。她聚精會神地看了蘇菲很長時間,然後臉上出現了一個很難注意到的,模糊不清的溫柔的微笑。
“……我需要懺悔。”男爵夫人的嘴唇動了動。
“我去找牧師。”
“不,殿下——”男爵夫人突然坐起身,拉住了蘇菲。她的動作很快,然而蘇菲卻清晰地感覺到,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不需要牧師,只要您能夠原諒我——”
男爵夫人掙扎着拉開床頭的抽屜,而後,彷彿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頹然躺倒:“殿下,我知道您一直在責怪我……這些信……”她的手邊是一摞捆紮得整整齊齊的信封,每一張的左上角,都署着“艾德加·漢夫施丹格爾”的名字——
“我每一封都替您保存着,從未翻看……我發誓……也從未告訴過其他人……”
蘇菲沉默地握住男爵夫人的手。
“殿下,您知道,我愛您,比愛自己的女兒更加愛您……”喬安娜閉上眼睛,兩行眼淚順着臉頰緩緩流下,“我不忍心看着您走上一條註定沒有未來的路……我不願意看到您受傷痛苦……或許您永遠不會原諒我,但我並不後悔……殿下,我最愛的小公主……”
她停了很久。就在蘇菲以為她不會再說話的時候,喬安娜才接下去,聲音輕得如同嘆息一般,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您更夠幸福……即使,我看不到那一天……”
蘇菲緊緊地咬着嘴唇。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巨大的痛苦和悲傷到來的時候,是沒有哭聲,但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卻都在疼痛。
“我原諒你。”她彎下腰,吻了吻男爵夫人的額頭,“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原諒你。並且,喬安娜,我希望你記住——我很愛你,比你以為的,更加愛你。”
淚水模糊了視線,滴落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緩緩地氤氳成一片。
沉鬱安寧的曲調,雍容而祥和,延綿不絕,彷彿是來自天國的召喚,帶着寬恕、仁慈和永遠的平靜——
Lacrimosa.
痛哭之日。
“……殿下?”
娜塔莉小心翼翼的呼喚打斷了蘇菲的思緒,“公爵夫人在等您。”
“……謝謝。”蘇菲笑了笑,“我很高興再見到你,娜塔莉。”
“蘇菲……”
公爵夫人盧多維卡看到許久不見的女兒,激動得有些哽咽。她拿起手帕擦了擦眼淚,又硬起心腸,換上了一種冷淡的語氣,“我都快要忘記,我還有這麼一個女兒了。”
“媽媽。”蘇菲走上前,討好地抱住盧多維卡,親了親她的面頰,“可我回來了,不是嗎。”
“十一個月。”盧多維卡偏過頭,不去看蘇菲的眼睛,女兒濕漉漉的目光總是能夠令她心軟,“蘇菲,我簡直要懷疑你不是姓維特爾斯巴赫,而是姓克倫策了——”
“我發過誓。”
蘇菲垂下眼睫,“對教授先生,也對自己……”
當男爵夫人在1861年去世之後,蘇菲也離開了帕森霍芬。
這樣一個她一直以來看做家的地方,忽然沒有了她熟悉的一切——她的姐姐們都已經結婚,戈克和馬佩爾在軍中也很少回家,這座空空蕩蕩的城堡,只令她覺得陌生,甚至,害怕。
她想要逃離這個充滿了美好回憶的地方。
希臘,雅典,眾神之城。
這座愛琴海畔的城市從來都不是天堂樂土,但對於蘇菲來說,卻無疑是最好的庇護所。
只有繁重的工作才能將她從未來的陰影下解脫——社交季,訂婚,結婚,生育繼承人……這是她從出生之日就被註定的命運,隨着年齡的增長一步步地向她逼近,壓抑得她幾乎窒息。
茜茜和內奈幸運地擁有了愛情,瑪麗和馬蒂爾德則成了政治聯姻的犧牲品;蘇菲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什麼,但她的運氣,一向糟糕得很。
她拚命地想要留下某種痕迹和見證——即使她永遠不會告訴別人她參與了這座聖殿的修建,她也可以對自己說,她看到了夢想綻放時絢爛的模樣。
聖狄尼修聖殿主教座堂。
這座被後世譽為雅典市中心最重要的歷史遺迹之一的建築,一點點顯露出它的模樣。
鑲嵌着白色大理石的外部,新文藝復興式的柱廊和古希臘式的拱門,拱頂上繪着“聖狄俄尼索斯之榮”的壁畫;蒂羅斯綠色大理石柱將大堂隔成一間一間小廳,主祭壇用大理石和金子壘成……
馮·克倫策教授幾乎耗盡了自己所有的心血和熱情——蘇菲心中強烈的預感告訴她,這恐怕是教授先生人生中最後的作品了。
然而終究還是來不及。
當馮·克倫策教授在1864年1月去世的時候,聖殿最前面15級的大理石階梯還未完成。
蘇菲(幾乎是不眠不休,瘋狂地將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聖狄尼修聖殿主教座堂的修建之中——似乎只有這樣才可以暫時忘記悲傷。
雖然教授先生從未收她做學生,但蘇菲一直把他看做她的老師——如果說最早對申克爾的崇拜是對於大師的敬仰之情,那麼馮·克倫策教授,則是真正帶領蘇菲走上這條道路,讓她看到夢想照進現實的人。
所以教授先生不曾完成的作品,她替他完成;教授先生不曾看到的成功,她替他見證。
聖狄尼修聖殿主教座堂,是馮·克倫策教授最後的墓志銘。
1865年2月11日,巴伐利亞公爵卡爾·特奧多爾與他的表妹,薩克森公主蘇菲結婚。
婚禮並不盛大,卻無比溫馨——每個人都能夠看得出來,新郎和新娘彼此相愛。
蘇菲早已沒有了參與茜茜婚禮時的興奮與激動,卻依舊十分開心——見證幸福總是一件能夠令人高興的事情,尤其,這是屬於她哥哥的幸福。
“潔白的婚紗,莊嚴的教堂,在神父面前許下一生的誓言……”
婚禮之後的慶祝酒會上,公爵夫人盧多維卡來到自己的女兒身邊,“蘇菲,難道這場婚禮不曾讓你想到某個M開頭的單詞嗎?”
蘇菲抿了一口高腳杯中石榴紅的酒液。上好的波爾多葡萄,口感圓潤醇厚:“M開頭的單詞?”
“你未來的丈夫。”
盧多維卡看着蘇菲,緩緩地說。
作者有話要說:
青年時代的Sophie。大美女有木有!
娜塔莉·馮·施特恩巴赫(NatalievonSternbach)在真實的歷史上,確實是Sophie的侍女。至於文中她的母親,男爵夫人喬安娜,則是出自水的杜撰。
Lacrimosa是莫扎特《安魂曲》的一個樂章,Youtube上有純鋼琴的版本,與Orchestra的版本相比,是另外一種味道。
德語中的丈夫(Mann),就是所謂的“M開頭的單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