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風雨如晦
雖用了柔緩的語調,聲音中透着微妙的倦怠,仍是不能掩飾這句問話的突兀。周元笙詫異地望着他,一時只疑心他知悉了什麼,便反問道,“做什麼問這個?可是為京里的人又給你傳遞了什麼消息?”
李錫琮沉默片刻,便即轉了聲氣,隨口笑道,“你不必想太多,並沒有什麼消息。我不過是好奇而已。”
周元笙看了他一眼,知道他此刻未必肯實說,索性歪着頭認真想着他方才的話。想了一陣,愈發覺得心頭空洞,百般摸索也探究不出心中對那賜予自己骨血之人,究竟懷據何種情感。只得垂下頭,澀然搖首道,“我不知道。”
李錫琮等了半日,只等來這樣一個回答,面上倒也不曾流露出失望,默默點了點頭,良久方道,“難為你了,我忘了你和我是同樣的人,彼此經歷類似。我自己想不明白的事,也不該奢望你來替我解答。”
那語氣甚是平靜平淡,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悲喜。周元笙凝目看着他,亦從他臉上分辨不出一絲一毫的情緒。二人相對無言,便只好沉默以待,也不知該由誰先來打破這般無聲的靜謐。
忽然間門窗搖曳之聲大作,一陣疾風將檐下的鐵馬吹得叮呤噹啷的亂響起來。夏日傍晚的驟雨猝然而至,轉瞬間已落在階前,雨水裹挾了帶着腥氣的風潑灑進房中,落在窗邊的書案上,打濕了半張書桌,將桌上的稿紙吹散得零落一地。
李錫琮急忙起身,周元笙亦跟着站起,二人一個去關窗,一個去拾取地上紙張。李錫琮將窗戶闔緊,轉過身來,見周元笙蹲在地下,一張張地撿着那些舊稿。他亦彎下腰,隨着她一道揀着,初時尚不曾留意,漸漸地一行行簪花小楷躍入眼中,那幾行書如碎冰碾玉,清婉飄逸,錄的是一首前人舊作: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
另有半首春山行:梅始發,柳始青。弦亦發,酒亦傾。風微起,波微生。兩相思,兩不知。
一滴雨水浸透紙箋,剛巧落在相思二字之畔,留下一圈模糊的濕暈,便好似是一滴淚墜在那裏。
周元笙轉過頭見他盯着一頁紙在看,定睛望去不由心頭重重一跳,慌忙劈手將那寫滿心事的故紙奪過,就勢團成一團。她急急地站起身來,走到案前用白玉鎮紙將手中故紙壓好,卻是窘得不敢迴轉身子,不敢去看李錫琮的眼眸。
檐下鐵馬聲大作,聲聲入耳更添凌亂,那許多聲音混在一處,卻仍是令她聽到身後之人起伏的呼吸,一點點迫近她,尚且來不及逃離,她的身子已被他硬生生的扳了過來。
一道閃電如長蛇般蜿蜒劈開夜空,耀目的光亮中她看清了,面前之人眼中盛放着妖冶而詭異的光,像是要將她吞噬,像是忘記了她是誰,像是不知今夕何夕,像是彷彿不會再有明天。
一室燈火晦明,她不知道那些燭火落在自己的臉上,會映照出怎樣既冷冽又雍容的艷色。如同她的神情是拒絕的,她的身體卻情不自禁地靠近,貼合上那具散發著熱度力量的身軀,沉溺在那樣跋扈洶湧的氣息里。
他吻上她的唇,持續而綿延不斷,一路吻到床畔,直至雙雙跌落在柔軟的茵褥上。衣衫褪去,他依然沿着她白皙精緻的脖頸一路吻了下去,直至她渾身戰慄,直至他亦渾身戰慄。
他在漫天的風雨和厲色的雷鳴聲中驀然抬首,她便看得清楚,他眼裏有着痴絕的痛楚,那痛楚和她腹中流轉的、周身蕩漾的又是那麼貼合。也許極致的歡樂和極致的痛苦是一樣的,都會令人生出無從抵擋的虔敬與畏懼。
“六郎,”她低低地喚着他,“我們生一個孩子罷。”只是這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呆了一呆,仰面看向那怔愣住的面孔。抓在自己肩頭的右手分明加了些許力度,她不由疼得皺起了眉。
一天一地的風雨住了,轟鳴的雷聲也住了,沉香花燭搖漾的光影映在紫玉屏風上,暈染出一片溫柔的色澤。李錫琮收斂了適才的訝然,眼中也游移起柔軟的愛憐,他垂下頭在她額心正中吻了吻,方低聲道,“好,我們一定會有自己的孩子。”
合歡被覆在身上,他伸手將她攬入懷中,闔目笑道,“此刻,我只覺得有你就好。”他說得那般平靜,全不似剛才的霸道。周元笙將頭枕在他手臂上,只覺得這一刻極是安穩,和外頭的天地一模一樣,皆是雨過天晴后清爽怡然的安穩。
只是這安穩並長久,三日後寧王府中已是一片素白。會昌二十一年七月丁酉,皇帝崩於乾清宮暖閣。消息傳到北平,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周元笙到書房尋李錫琮之時,他正與宋蘊山交代諸多事宜,因叮囑道,“國喪期間,你只盯好了府里眾人,萬不可出一點差池,若有不合規制的人或事,也不必回我,從速處置了就是。”
宋蘊山一一應是,方告退出來。行至周元笙身側時,忙又躬身問安,只是仍向前次一般,將頭垂得極低。因着喪服,越發顯得他身形瘦弱,面色慘淡,恭敬之中又透着些許靦腆畏縮,便看得周元笙直想發笑,偏又不好在這個時節笑出聲來。
待他走了,李錫琮才靠在椅中,以手支頤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周元笙一面坐下,一面打量他臉色,不過略略有些倦態而已,想着他這般年輕原也不至體力精力不濟,何況他一向身體極好,便疑心那倦意也是故意裝出來的。
“倒也沒什麼可辛苦的,”她微微笑道,“府里有周總管,又有宋長史,無論內外事宜皆不用我太過操心。是以我才能抽空來瞧瞧你。”
李錫琮揉着右側太陽穴,點了點頭道,“幸而國朝規矩,藩王在外不必回京奔喪,不然路遙千里,才是真的辛苦。”
周元笙想了想,微微擺首道,“這話聽上去不像,還是不必說了罷。”李錫琮笑了一笑,道,“怎麼忽然間謹小慎微起來,不像你平日裏的做派。”
周元笙輕輕嗔道,“我見你才剛叮囑起人來自是一板一眼,極重分寸,怎麼輪到自己又全不忌諱。”言罷轉口道,“何況若真要回京奔喪,於我而言也不過是禮節規矩,於你才是切切實實的奔喪。你就真的一點都不想么?”
李錫琮默然片刻,終是搖頭道,“回京么?我便不想,也不該在這個時候回去。國朝的這條規矩確是不近人情,不過也自有它的好處。”
周元笙聞言,輕輕一嘆,半日方轉了話題,問道,“娘娘近來可好,只盼她別太過傷心才是。”
提到如嬪,李錫琮面上的神情瞬時柔緩了下來,笑笑道,“你大可放心,母親安好。等過些日子,皇後上了皇太后的尊號,母親改稱太嬪,仍舊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恐怕倒比從前更為清凈。”話鋒一轉,淡淡道,“只要我安分的待在北平府,母親的日子總不會太糟。”
周元笙唔了一聲,想想這話背後的酸楚,卻也笑不大出來。良久無語,只見李錫琮摸出一把銅鑰匙,將書案下方緊鎖的暗格打開,沖她招了招手,“眼下有件事要你陪我,你且去將門鎖落上,我帶你見一個人。”
周元笙滿腹狐疑地站起身來,依言鎖上了房門,卻無論如何想像不出這房中還能藏着什麼人。見他微微一笑,趨近牽了自己的手,行至書案後頭的牆壁前,掀開牆上掛得一副山水長卷,用力一推,那牆壁登時便似一扇門般,裂開了一道縫隙。
牆內原來別有洞天,雖無門窗卻自有燈燭光亮,許是他不久前才剛進來點燃。周元笙頭一次知道這裏尚且暗藏玄機,心頭正自好奇,見他並不解釋,自己也不好多問,只是依着他方才的舉動推想那開關牆壁的按鈕應該是藏於暗格之中。
室內光線到底有些昏暗,周元笙眯着眼睛適應了一刻,方看清內中只擺了幾個桌椅,正面設有一個小小香案,豎著一道靈牌。走近看時,見上頭赫然寫着,先從母蕭氏孺人之靈。
李錫琮鬆開周元笙的手,上前焚香叩拜,其後將三炷香插於香案上,垂手肅立不語。周元笙鮮少見到他有這樣恭謹的時候,不禁也肅然起來。正打算拈香隨他叩拜,卻被他伸手攔住,搖頭道,“她是我從前和你提過的廢妃蕭氏,我小的時候叫她一聲姨母。她算是我的親人,也算是我的恩人,卻不與你相干,你不必祭拜。”
周元笙早已猜到,卻不料他會在府里為蕭氏私設了一處靈堂,不免遲疑道,“你,是來告訴她,大行皇帝賓天的事?”
李錫琮不曾迴轉身子,緩緩頷首道,“我是來告訴她,叫她可以安心,也是來告訴她,事隔十六年,他們應當不會再有機會相見。”
是陳年遺恨也好,是陳年愛憎也罷,總歸是死者為大,周元笙不意多問,腦中只想得是另一樁事,思忖一刻,終是問道,“你究竟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李錫琮仍未轉身,只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似是嗟嘆又似是輕笑,緩緩應道,“比你早上幾天而已。”
周元笙接着道,“所以你那日才問了我那樣一個問題。”想了想,又道,“你如今該知道答案了?”
李錫琮便真的輕笑了一聲,緩緩轉過身來,一字一句道,“不到這一天,我還真的不會知道,原來我是可以無動於衷。”
這話說得雲淡風輕,細思量卻令人心頭髮緊,周元笙柔聲勸道,“其實你與我不同,我是真的沒和父親相處過,他於我而言便可算作一個陌生人。可你畢竟長在大行皇帝身邊,日日得見他,總該有那麼一刻是有些溫情愛護的。”
李錫琮挑了挑眉,笑意如帶諷刺,“也許有,可惜我不記得了。”他忽然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勾唇一笑,“人心就是這樣可鄙,恩情不一定記得住,可仇怨卻能矢志不忘。”
他指的是他的心口,可周元笙卻覺得自己的一顆心也跟着生生作痛,待要再行勸慰幾句,忽聽他低聲問道,“我對你說過,我長到五歲,方才從景陽宮搬出,第一次見到外面的天地,也第一次見到他。”
周元笙嗯了一聲,見他淺淺一笑,並不看她,只是將目光落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他們帶我去了宣政殿,他高高的坐在御座上。我知道自己不該和他目光相接,卻還是忍不住好奇,不過因此也讓我看清了,他的眼神寫滿厭惡、後悔,還有不屑。他並不叫我起身,也不和我說話,只吩咐帶我前來的內臣,然後就像是打發一件物事,隨意揮了揮手。初時我尚且擔心他會不喜歡我,想着該做些什麼才會讓他對我有些好感,漸漸地從儀風閣中人的目光語氣里,我便明白了,無須擔心,他是真的不喜歡我。”
他仰頭笑了笑,雖有澀意,也不過一閃而逝,隔了一會繼續道,“有一次我實在想念姨母,就和宮人們說想去景陽宮看望她,豈知他們聽了個個嚇得面如土色,恨不得立時把我看管起來。我心裏不服氣也不曉得輕重,等過了幾日,趁他們不再防備便偷偷溜了出去。姨母那時候獨自在景陽宮,過得比從前更為寂寥,只是那時候我因太過歡喜,並沒察覺她比從前要憔悴得多。沒過多久這件事終是讓他知道了,那是他第一次主動召見我,卻是命人用戒尺狠狠地打了我一頓。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個冬日,戒尺打在身上是銳利的疼,我不記得打了多少,只記得身上的衣服已被打破。我又疼又怕,只是不知該不該開口求他,也不敢開口求他。倒是將那日他神情里的嫌惡記得愈發清楚,也記得他說的話,不肖庶孽,愚頑不堪。”
說到此處,他垂目笑了一笑,卻好似並無苦澀,也並無譏諷,半晌又趨近拉起周元笙的手,走到椅子上坐了,其後也不放開她的手,仍是鬆鬆地握着,“倒是那枚戒尺,其後派上了不少用場。舉凡太子當笞,那戒尺便會落在我身上。我起初當真以為,除卻太子,他對其餘的兒子大約皆是如此,誰知我又想錯了,原本他只對我一個人是這般態度。知道了這點,我慢慢也就沒那麼在乎了,學會裝出誠惶誠恐認罪的態度,因為只有這樣他才不會派人去申飭母親。”
他忽然停了下來,似乎說到這裏,這段回憶便到此為止了。周元笙不禁盯着他仔細看,昏暗燈火下,也只見他神色如常,清冷淡漠,倒好像方才故事裏的人和他並無關係。
“可他到底還是給了你機會,”周元笙試着提醒道,“不然你不會有目下的成就。”
李錫琮轉頭看向她,蹙眉半晌,輕輕點頭道,“不錯,機會是我尋來的,卻也得說是他肯給,不過內中的原因即便不足為外人道,你多少也能想得出來。”閑閑笑了笑,復道,“若是早些年讓我發覺,他也不喜歡太子,也許我還能覺得高興些,可惜知道的晚了,就只覺得無趣。一個人連他所有的兒子都不喜歡,卻還要一個個的生出來,他自己也一定覺得很是氣悶罷。”
周元笙不禁啞然失笑,良久方察覺出他的話里有一抹如釋重負的安然,再看他的神情,果然已是無悲無喜,無嗔無怨。
“逝者已登仙境,什麼恩怨也都煙消雲散了。他畢竟是給了我生命之人,只是若有來世但願我們不會再相遇。”李錫琮說著已握緊了她的手,目光中蘊含的溫度和他掌心的溫度一樣,令人覺得暖若秋陽,“阿笙,所以我們一定會有孩子,我會很喜歡他,也一定會好好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