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來日方長

64.來日方長

北平的盛夏與金陵不同,風中缺少了一脈濡濕黏膩的水氣,雖有酷烈**的陽光,但於樹蔭下站得久了,自會有撲面清風徐徐掠過,令人生出幾分神清氣爽,亦可暫時拂去心頭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濕噠噠的煩擾。

李錫琮反剪雙手立在院中槐樹下,日光透過密密匝匝的枝葉灑在他的衣襟上,映照出斑駁的光影,將他身上那一點點殘留的紙灰氣息去除,代之以日光特有的沖淡溫煦味道。

東跨院的內臣已是第三次入內相請,雖極不情願,仍是期期艾艾的言道,“任側妃叫臣再來請王爺,側妃說她願意再等候一刻,王爺今日若沒旁的事,還請務必陪着她歸寧,若是王爺有要事,她可以今日不回任府,改換個日期也沒什麼要緊。”

內臣說完深深埋首,實在不願探看這位王爺此刻的面色。然而李錫琮其實面無表情,一雙眼睛仍是平靜無波地注視前方,半日方開口道,“那就讓她再等等罷。”

不說去也不說不去,只是再等等,若是果真等了一刻,王爺還沒有出現,內臣簡直不知自己該如何面對正候在花廳處,滿臉倨傲、滿目慍怒的側妃娘娘。無奈王爺如是發話,他也只得如是轉達。

花廳中端坐的任雲雁經過了三番相請,卻好似已將起初的迫不及待悉數磨凈,一面吹着茶盞中的熱氣,一面點頭道,“那我就再等一刻好了。”

一旁侍立的蕪茵是她的陪嫁過來的大丫頭,不免惴惴低語勸道,“姑娘別和王爺置氣了,家裏老太太、老爺太太可還等着呢,這三朝回門的好日子豈能說改就改。依我說姑娘也想開些,王爺若肯相陪是情分,若是不陪也叫人無話可說,誰叫咱們沾了個側字,有些事不得不低頭。”

蕪茵是從小服侍任雲雁的貼身丫頭,如何不知曉自己姑娘的性子,這話原也就是她敢說罷了。任雲雁默然以對,良久終是將手中茶盞砰地一聲擱在桌上,霍然站起身來。

銀紅色的長裙經不起這樣猛烈的動作,裙擺跟着搖曳不止。那樣鮮亮的色澤在陽光下愈發亮得奪目,一路行去彷彿連周遭的地面都被盡數染紅,留下一攤攤如血般的印記。

任雲雁站在影壁前,望着內臣們將箱籠等物裝上車,那一抬抬的東西是實在的,卻硬生生對照出此刻她心裏的空落。她不過是個側妃,即便是御賜的頭銜,也依然逃不掉一個側字去,若是在尋常人家,她不過就是個妾,而今也只是個有朝廷誥封的妾罷了。她忽然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冷戰,原來終她一生,都繞不開這個側字去,這是她使出渾身解數掙得的名分,怎奈到頭來卻變成了一場作繭自縛。

蕪茵見外頭車馬已準備妥當,便過來請她登車。任雲雁方從那滿腹幽怨中略略抽脫出來,點了點頭正欲前行,驀地里一雙溫熱有力的手從後頭抓住了她,隨即她聽到蕪茵驚呼一聲,“王爺。”

任雲雁猛地回首,見李錫琮正站在她身後,雙眸幽深澄亮,其間躍動着點點似是頑皮、似是狡黠的笑意,打量了她一道,嘴角已是微微上揚,“還不到一刻,你便等不得了?”

任雲雁又驚又喜,只是礙於近前簇擁的人頗多,便即撇嘴道,“我怎知王爺會不會來?”

李錫琮笑了笑,甚是自然的牽起她的手,“我並沒說不來。”趁着任雲雁晃神的功夫,他已將她帶至車前。蕪茵打起帘子,他便親手扶着任雲雁登上了車。

這一趟歸寧下來,於任雲雁而言,當是喜不自勝。一則李錫琮肯隨她親至任府,且全程皆是語笑晏晏,做出一派溫情脈脈的樣子;二則寧王府預備給任府上下各處的贈禮極是豐厚,顯見着是重視她娘家的;三則李錫琮竟和任老太太甚是投緣,兩下里相談甚歡,把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哄得眉花眼笑——她從前只以為李錫琮這個人對人對物俱是冷淡,因着她愛他,且她心目中的少年英雄原本就該是這副腔調,便不以為意。卻不知他認真敷衍應酬起人時,也能有着八面玲瓏的手段。因此倒更覺得他可愛可嘆,捉摸不定,不由將自己壓抑了兩日的少女情懷再度蓬蓬勃勃的釋放了出來。

兩人在任府中用過午飯,又各處閑話一陣,已到了下午時分,及至告辭出來登車返回王府,卻已將近黃昏。

任雲雁滿心歡喜,與李錫琮並肩坐在車內只是滔滔不絕問東問西。她不過喝了幾杯酒,此刻車馬一顛,倒有幾分熱氣蒸騰上了臉,少女清透如玉的肌膚上暈染了薄薄一層桃粉色,就像是用最細的胭脂精心描繪的兩朵鮮嫩花瓣。

她自然知道自己此刻是有些誘人的形狀,因見小几案上放着幾盤乾果子,便信手拈起一枚鹽漬橄欖,遞給李錫琮。他看了一看,方要懶洋洋的抬手接過,她卻又倏然揚手,將那橄欖送至他唇邊。

李錫琮轉頭望了她,只見她微微側着頭,眼波中有些惺忪的媚態,纖穠合度的紅唇半開半闔,自有一股嬌憨純真的風流意味。他並非鐵石心腸,於這一瞬也不免有些怦然,便垂下頭銜住了那枚帶着十足引誘味道的橄欖。

浸了鹽的果子表皮只是發甜,內里卻仍是酸澀難言,李錫琮不過略蹙了蹙眉,任雲雁已曼聲笑開來,“酸么?瞧你的樣子像是倒了牙似的。”

這酸意倒是激得李錫琮頭腦一陣清明,他知道今日的戲份已演完,可以不必再裝出情深意濃的模樣,便即淡淡點了點頭。任雲雁不曾察覺他的變化,仍是嬌笑道,“那就對了,這果子很像是你給我的感覺,外頭嘗着是甜的,裏頭卻只是一味的酸。”

隔了半晌,見他只是笑笑並不接話,又忍不住蹭了他的身子,低聲問道,“你今日……總該來我這裏了罷。”想了想,再放低了聲音,補充道,“才剛嫂嫂問了我好些體己話,我都不知該如何作答。若是再這般下去,我可真沒臉面再回娘家了。”

這話才說完,她的手已被李錫琮輕輕握了一道,他隨即圈住手指,將那枚果核吐落在手,擲於口盂中。任雲雁只是盯着他瞧,覺得他這一番動作下來也有行雲流水的好看,尤其那雙骨節清俊的手,不似一般武人的厚重粗鄙,卻絲毫不失靈動力道,如同他這個人,冷峻硬朗中始終透着股子輕快的矯健。

“今日不成。”他忽然搖了搖首,語氣是淡然的,臉上卻適時的擺出一點遺憾,“王妃早起不大舒服,我該去看看她的。”

任雲雁臉上的笑容一滯,衝口問道,“所以你早上才耽擱了那麼久,遲遲不出來,就是為著她?”

李錫琮輕輕按了按她的手,轉頭一笑道,“她是我的妻子,我該對她好些的。若是連她都不顧,我這個人,你還敢信么?”見她不語,又微微頷首道,“咱們有的是時候,來日方長。”

任雲雁怔了怔,不由看向他,他的面容掩映在一抿斜斜射進車內的夕陽里,嘴角溫柔的笑意便好似被鍍上了一層溫度,令人心裏漾起一陣暖流。這話原是無過,也是人之常情,她該信她的,若是有假,也只是另一個女人在作假,斷斷不會是他。

晚來新浴,周元笙坐在妝枱前一下下地梳着頭髮,不用細聽前頭內臣詳述,她也猜得到李錫琮今日在任府的一場戲會做得多麼出彩,他天生就是個戲子,也兼具了某種奇異的魅力,只要他肯,只怕世人皆會心甘情願的被他哄騙了去。

打發了內臣,她自對着鏡中的自己冷冷一笑,她其實大可不必懷着鄙夷的心思揣測李錫琮,若說做戲,他們還不都是一樣。只是他對着一個女人懷着這樣的算計,難免還是會令她齒冷——轉念想想,卻已放下無謂的喟嘆,他做戲做到底,今夜總該是個成全任雲雁的好時機。

這般想着,驀地里鏡中映出年輕剔透、生氣勃勃的臉孔,她倏然一驚,轉首凝眉道,“你怎麼來了?”

李錫琮方才沐浴過,頭髮尚未梳起,半散在肩上。發梢的水氣想是未及擦凈,滴滴答答的墜落在胸前的衣襟上,不一會功夫已將衣衫塌濕,隱約透出一片緊實光潔的肌膚。他含笑不語,緩緩到她身後,抽走了她手中的玉梳,挽起了她烏沉沉的頭髮,細細緻致地梳理開來。

“你的話,我該如何理解?”他笑着開口,“是當作驚喜交加,還是祈望成真?”

周元笙輕嗤了一聲,應道,“隨你怎麼想。”從鏡中望了望窗外,更是一笑道,“像是要下雨了,你這會子過來,一會兒雨大起來便不好再走。不如趁現在早些去罷。”

李錫琮微微笑道,“王妃這話有趣,請問我該去哪裏?”周元笙見他猶自調笑,不由怒道,“你還要拖到哪一天才算完?好端端的姑娘娶了來,只叫人在你家守活寡么?”

她這話已說得極重,卻不想李錫琮仍是毫無慍色,越發心安理得的捧着那一頭濃密烏髮。周元笙看得冷笑道,“你扮了一天的戲還不累么,又何苦到我這裏繼續做戲。”

李錫琮望着鏡中人,半晌點了點頭道,“你不說尚不覺得,提起來確是有些累了。”頓了頓,淡笑道,“我來你這裏,原本就是想做一會兒自己的。”

周元笙不由一愣,這話聽着卻是新鮮,他幾時肯對自己這樣放心了。因着並不全信,所以便將適才那點子齒冷再度記起,她抄手奪過那挽在他手裏的青絲,騰地站起身來。

不防起的猛了,腳下微微一顫,竟是向前跌去。這一跌,正巧倒在他伸向她的懷抱里。論氣力,她從來不是他的對手,此刻便被他緊緊裹在臂彎中,還未及反應過來,他的唇已重重地落了下來。

他適才含了口香,唇齒間留有淡淡麝香的味道,迷離輕軟,旖旎綺靡。她沉浸了許久,方才反應過來,自己又中了他的圈套,不禁下死力推開他,嗔道,“你到底來做什麼?”

李錫琮眯着雙目,可內中流淌的**仍是一覽無餘,他尚且好整以暇,含笑應答,“我來陪你,陪你好生說話兒,陪你好生做一些,夫妻間該做的事。”

周元笙滿心憤懣,此際無奈道,“說話便說話,你且安靜去那榻上坐着,我便和你說話兒。”

李錫琮聞言,半晌笑着點了點頭,“話自是要說的,只是有些事,再不做,也許就要……”他忽然神情一黯,便停住了話頭。

這話怎麼聽都還未完,周元笙略有些狐疑,卻見他依言走去了榻便,撩袍坐了下來。再看他時,臉上已沒了那虎視眈眈的生氣,漸漸瀰漫上了一層沉靜的悵然。

“是你要來尋我說話的,”周元笙心中微動,不禁作柔聲道,“要是有什麼煩心事,你大可以說給我聽。”

李錫琮眸光一跳,似略有些動容,然而轉瞬間便將目光轉向了別處,並未接她的話。

他獨自坐在不遠處,不過穿了件極平常的素白直裰,眉宇間卻有着極不尋常的安分。漆黑的發墜在純白的衣衫上,濕衣影影綽綽勾勒出兩道精緻的鎖骨,極致單調的顏色配上忽然靜如處子的神色,竟煥發出一種極致的孤獨感。

周元笙心口作顫,一股隱秘洶湧的情緒忽如逆流般淌過周身,激蕩得她渾身的骨骼痙攣般的一痛。她猶是一陣靈台澄明起來,原來那樣的孤獨感,是該被稱作刻骨銘心的。

“阿笙,”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開口喚她,聲音輕緩,略有些暗啞,“你對你的父親,是怎樣的情感?”

周元笙哪裏想到他突然問起這個,已是大為不解,卻聽他輕輕一笑,再問道,“倘若有天,他不在了,你會傷心難過,還是會,無動於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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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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