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昔日伉儷
晚風習習,吹皺一池碧水。繞過正殿院門,風中傳送出鶯鶯笑語,柔媚動人。細聽之下還夾帶着男子低徊的調笑呻、吟。廊下華燈初上,將紗窗上一對交頸纏綿的身影淺淺映襯。若單看那對影子,絕看不出他們之間相差了近二十年的歲月光陰,直讓人以為那是一對風華相當的年輕璧人。
廊下侍立的眾人皆是一副習以為常穩如泥胎石塑的表情,直到司利監秉筆孫懷勖看到緩緩行來的皇後周氏,才略略換上了些含笑的神情。
周皇後身着正紅色宮裝,宛如一朵冉冉行來的紅雲,輕盈而華貴。及至近前,才令孫懷勖不得不回過神來,垂下雙目,躬身問安道,“給娘娘請安,皇上這會子……”
皇后輕輕笑着打斷道,“孫秉筆且去通傳罷,皇上若是沒空,我就不去打攪了。”
孫懷勖連忙應是,抬起眼時與對面之人飛速的目光交接,其後唇角勾起一記不言自明的會心笑意。少頃他再出來之時,已含笑對皇後言道,“皇上請娘娘進去。”一面引路,一面低聲道,“麗貴人方才有些頭暈噁心,皇上才命了太醫前來為其診脈,尚不知結果如何。”
正說著,內殿中走出一位身着淺綠色博古花卉衣裙的妙齡女子,臉上猶掛着嫵媚的笑容,見到那六宮之主尚且來不及收回,便匆匆行禮道,“妾身見過皇后,皇后萬福金安。”
正值青春年華之人配上如此青春寫意的顏色,任誰瞧了都會覺得像是春日嫩柳,婷婷裊娜。皇后淡淡命其平身,便即轉首不再回顧,卻將一抹深深的嫌惡掩藏在眼底不為人見的角落。
皇帝只着燕居道袍,懶懶靠在軟榻之上,對近前行禮的妻子笑道,“免禮罷,皇后此時來找朕,是有什麼事么?”
皇后頓了頓,亦笑道,“臣妾許久不見皇上,所以才不召自來。”這話說得半真半假,帶着微不可察的淡淡酸意。皇帝也不過笑得一笑,便道,“近日疏忽冷落了皇后,是朕的不是。梓潼坐罷。”
“臣妾自然不敢怨怪皇上。今日求見,是為太子敬獻了一盅天香湯,最是明目去火不說,兼有養生調理之效。”皇后娓娓道,“聽說是太子妃特意為皇上烹制的,難得媳婦有這般孝心,臣妾便借花獻佛,請皇上賞臉一用罷。”
皇帝點頭笑道,“難為太子了,儲君原以養德為本,他懷具仁孝之意,朕心甚慰。”見皇后欲命人將那天香湯呈上,忽然擺手笑道,“先擱着罷,留待晚些時候再用。”
皇后不以為意,點頭道是。皇帝因指着御案上一碟木樨軟糕,笑道,“這是麗貴人親手做的,她們吳中人慣會做些精緻物,倒也甚合朕的脾胃。朕才用過這個,這會子便沒什麼胃口了。”
話鋒一轉,方問道,“太子如今也有些畏手畏腳起來,既有心孝敬朕,何用請了皇后前來,自己卻不露面。朕聽聞他最近頗為閑適,在端本宮中和太子妃作畫臨帖,日子過得好不愜意。”
皇后垂目笑道,“皇上這是嗔怪太子不務正業了?才剛又說養德,他們小夫妻新婚燕爾,難得情誼甚篤,一時耳鬢廝磨也是人之常情,皇上還是別苛責他們了。”
“朕沒有這個意思。”皇帝擺手一笑,“朕倒是想早些抱上皇孫,得享天倫。”
皇后抿嘴笑道,“不過才新婚,皇上就這般着急了。太子還年輕呢,且不說他,皇上如今春秋正盛,早早的想什麼皇孫的事,倒把自己說老了。”
皇帝輕笑一聲,頗有些滿意皇后此番言語,因着這般盛讚,倒不免着意看了看面前的髮妻,但見她一身盛裝,精緻眉目間以金箔貼就花鈿,一雙鳳目神采熠熠,不由誇讚道,“皇后今日的妝容頗為精巧富麗,襯得你也年輕了許多。”
皇后掩口一笑,美目中流動着似喜似嗔之態,應道,“皇上取笑臣妾了,其實您是想提醒臣妾年紀大了,原本不適合這般濃艷的妝扮,很有幾分東施效顰的味道罷?”
她說著,默默看着面前之人臉上漸漸生出滿意的笑,那張原本開始衰老的清俊臉孔因着藥物的緣故,竟也掙出幾分回春的亮麗容光。那樣的笑容落在她眼裏,滋生出心底愈發刻毒的怨憤,可她心裏亦知道,面前的人神采之所以如此飛揚,其實便如同將死之人的迴光返照一樣,皆是盛極必衰的徵兆。
幽冷的笑意在心裏慢慢展開,皇后望着自己的夫君,緩緩道,“麗貴人才剛出去,臣妾好好的看了一看,忽然覺得她生得頗有些眼熟,很像是一個故人,或者說一個,罪人。”
皇帝眉頭一緊,淡淡道,“朕不記得了,你說的是誰?”皇后沉默片刻,一字一頓道,“許是臣妾看錯了,不過當日罪人蕭氏以厭勝之術詛咒臣妾,臣妾可是一輩子都忘不掉的。”
“蕭氏?”皇帝喃喃自語道,“你這般說,朕想起來了,卻是有那麼幾分相像。”
皇后笑了笑,低眉道,“看來皇上還是忘不掉她,多少年過去了,原來還會鍾情於這個相貌。”
皇帝眉頭再蹙,不耐道,“朕說過,與蕭氏恩斷情絕,皇后怎麼不記得這話了么?一個年輕的低等嬪御罷了,皇后不見得也要容她不下罷?”
皇后徐徐點頭,聲音卻已沒了適才的溫情脈脈,低低道,“臣妾容不容不得下並不重要,只要皇上喜歡就好。譬如當日若不是蕭氏操之過急,太想要臣妾這個位子,也不會行差踏錯被人舉發。”停頓一刻,復閑閑說道,“想想也當真有趣的緊,若是蕭氏還在,也不知臣妾現下是否已和她易地而處,她生的兒子是不是已代替了太子,穩居端本宮中。”
這話說得極盡挑釁,皇帝自然大為不滿,方欲發作,卻見孫懷勖親自捧了一隻描金小匣入來,躬身呈與案上,又親自倒了溫水,取出匣中一枚龍眼大的褐色藥丸,恭敬道,“皇上,服藥的時辰到了。”
這是近半年以來,皇帝最為重視之事,自然以此為大,遂暫將方才蓬勃欲發的憤慨放下,從容且滿懷欽敬的將藥丸以溫水送服。罷了,孫懷勖欠身退下。便聽皇后笑道,“適才臣妾失言了,臣妾的話不中聽,還請皇上千萬別怪罪才好。”
皇帝輕哼了一聲,一面用巾帕擦拭嘴角水痕,一面點着頭道,“罷了,此事過去經年,你若不提朕也記不得了。既然時過境遷,皇后也該學會看淡些,凡事太盡,終究不祥。你已是萬人敬仰的皇后,今生便沒有什麼不足了。”
皇后徐徐搖首,額角閃爍的金鈿亦跟着徐徐刺痛皇帝的雙目,“是過去很多年了,可是臣妾心裏仍是放不下呢。對於皇上而言,不過失去了一個曾經喜歡過的女人,對於臣妾,卻是永遠失去了心中愛敬倚仗的夫君,也失去了曾經有過的一點綺麗幻夢。皇上可否答臣妾一句,如果蕭氏不死,端本宮的主人會不會已換做了她的兒子,畢竟皇上當年曾親口說過,那是您最珍愛的兒子,您的第一子!”
幽暗塵封的往事一經打開,便似洪水般滔滔湧出,承載了皇帝慍怒的一記重重拍案倏然響徹殿堂,他冷冷問道,“那不過是朕的一句戲言!蕭氏戕害中宮,已就戮多年,皇后今日再提此事,究竟是何用意?”
皇后此刻氣定神閑,以紈扇掩面笑道,“沒什麼用意,只是看皇上再度寵幸一個頗類故人的年輕女子,臣妾心有戚戚焉而已。畢竟往事歷歷在目,皇上忘不掉,臣妾也忘不掉!”
心口微微發疼,她看着皇帝兩處太陽穴突突直跳,猜想着他此刻心口也該生生作痛罷,果然片刻之後,皇帝垂下一雙怒目,手捂胸口,連連氣喘道,“你今日太過放肆了,朕就當你是一時失言,不予追究,你下去罷。”
皇后的眼中精光畢現,聽了這話卻是倏然起身,踱步近前,緊緊盯着皇帝面色,笑着問道,“皇上不舒服么?可要臣妾宣了太醫來診治?”
皇帝怫然揮手,卻架不住胸口一陣疼痛,那停在半空中的手便轟然下落,身子亦隨之向後倒去,“你出去,叫孫懷勖進來。”
“孫秉筆么?他又不是太醫,喚他進來有什麼用?”皇后再度近前,笑意盈盈道,“莫不是皇上吃了那丹藥才引發不適的?哎呀,那也發作的太快了些。依臣妾看,恐怕是皇上吃了麗貴人所做糕點,才龍體欠安的。”
她臉上儘是驚恐,眼中卻閃耀着無限歡暢笑意,那份志得意滿將皇帝的心刺痛得愈發難忍,他想要出言厲聲斥責,卻陡然間發現自己連張開口的力氣都沒有,一陣劇痛帶來的瀕死感鋪天蓋地席捲上來,他騰出一雙手顫巍巍地指着面前含笑的艷妝女人,嘴唇抖了幾抖,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來,良久終於翻了翻眼,頹然倒在了軟榻上。
像是一座玉山轟然傾頹,皇后纖細白皙的手指輕輕地掠過那緊閉雙目,神情痛苦的臉龐,那曾經風情繾綣的眉眼,那曾經說著海誓山盟之言的雙唇,往事倏然而至,往事戛然停止,有些情分早已零落在無情歲月里,她不會回頭看,她永遠只會昂首闊步地向前走。
“你愛過蕭氏,卻也在權利和愛人之間選擇放棄她,如此涼薄如此無心,何況我們之間早就連那點真心都沒有了,怪只怪,你那些庶孽之子太多,那些賤妾太過惹眼,我不得不防啊。”皇后輕輕笑着,語音如同夢囈,“青春是追不回來的,即便是帝王也一樣要衰老死去。你的心已經老了,是該讓出那個位子來,留給我風華正茂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