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兩處思量
皇後傳喚太子前來之時,已近用膳時分,是以李錫珩進得殿中,宮人們已將午膳呈於摺疊膳桌上。他粗粗一掃,見內中正有燕窩膾糟鴨、春筍爆炒雞、鮮筍豆腐湯等物,俱是自己素日所喜珍饈。
皇后原本面上含笑,見他獨自一人前來,娥眉微微一蹙,當即問道,“太子妃呢?”
李錫珩未及行禮,忙欠身回道,“她今晨頭風發作,強自忍耐了半日,兒子見她實在難過,也是怕她在母親這裏有失儀之處,便許她在端本宮中休養,望母親勿怪。”
皇后聽罷,垂目笑了笑,才指着下首的座位,吩咐道,“坐罷,本想着你們小兩口陪我用午飯,誰知她身上又不耐煩。素日挺康健的一個人,怎麼做了儲妃沒幾日,倒病病歪歪起來。”說著也只閑閑地看了一眼李錫珩,便笑指着桌上膳食,道,“我特意讓人做了你愛吃的,今日多吃些。才剛進來之時,我打眼一瞧,倒覺得你比前陣子越發的瘦了。”
李錫珩謝了恩落座,接着這話笑道,“兒子不過有些苦夏罷了,實無大礙,母親不必放在心上。”
皇后睨着他,幽幽笑開來,“我並沒說什麼,是你不必放在心上才是。非要這般急着表白,急着為人撇清。”
李錫珩訕訕垂目,笑得一笑,為掩尷尬先舉箸夾了糟鴨敬與皇后,語氣頗有些討好道,“母親今日怎麼想起叫兒子過來,是有事要吩咐兒子?”
皇后淡淡笑着,半晌慢悠悠道,“端本宮如今可堪比桃花源了,你躲在裏頭,一應外事都不知曉?”
李錫珩凝眉沉思片刻,搖頭道,“母親說的何事?”皇后輕哼一聲道,“今晨朝會,有人提及皇上御極二十載,況又值盛世,應效法古代帝王於冬至日封祀岱嶽,謝成於天。皇上聽了天心大悅,當即便准奏了。”
李錫珩微微一怔,放下金箸,沉吟道,“天下太平,民生安康。太史公言道的這兩個條件目下俱可滿足,皇上確是可以向天報功。”隔了片刻,方問道,“母親覺得不妥?”
皇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隨即眼風掃過周遭侍立宮人,先是搖頭道,“自然沒有不妥。”復又揚聲道,“你們都下去罷。”
宮人得令,皆欠身魚貫退出,一時殿中只剩下母子二人,皇後方言道,“他去了泰山封禪祭天,京師中自然該留有太子監國,這是規矩,也是不必旁人提醒的舊制。”
李錫琮見她面露不虞,話說一半,不免納罕。略微一想,已覺手足一片冰涼,幹着嗓子問道,“皇上不願令兒子監國?”
皇后嘆得一嘆,半日沉沉點了點頭。李錫珩見狀,愈發覺得心頭像是堵了一口污濁之氣,憋悶難言,良久方喘息道,“皇上何至於如此不信我,讓臣工們看着又該做何猜想。”
“正是這話。”皇后嗤笑道,“他竟說攜京師三品以上官員齊至泰山,監國一事純屬虛文,不必事事皆按舊制,可恨當場竟然還有人跟着附議。”
李錫珩凝眉道,“是誰?”皇后目光微涼,恨恨道,“你現下知道關心起這個了,可還有什麼用?與其着眼盯着反對你的人,倒不如好生想想,誰可以為你所用?這才是你目下最該關心之事!”
李錫珩愣了愣,秀逸的雙眉便蹙得更緊了些,半晌疾問道,“母親的意思是,兒子該請舅舅出面......”
皇后猛地打斷他,搖頭道,“你舅舅要替你說話,還用你親自開口叮囑不成?只是現今的時機並不合適,只怕是越勸越不成事!”重重嘆過,又道,“如今連我,都不方便召你舅舅進來……所以我才叫太子妃隨你前來,可令她尋個機會召莘哥兒入東宮敘話,將我的想法細細傳達,命莘哥兒再傳與他父親聽。眼下當務之急,必是要令皇上改換想法,遵照祖制。”
話說到此處,卻是戛然而止,之後那含着怨怪的言語雖未出口,亦可令李錫珩猜到下文,不免深深垂首,慚愧道,“母親殫精竭慮,只一心為兒子着想,兒子終是有負母親寄往。”頓了頓,到底橫下一顆心,抬首道,“太子妃尚且年輕,歷練不足,只恐她一時尚未領會完全,有所疏漏,還須留待日後,母親慢慢教導提點才行。”
皇后聞言,輕笑兩聲也不答話,只緊緊地盯着他瞧了許久,目光清冷幽深,似是要望到他心裏去,直叫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你終究還是有自己的心思。”皇后輕輕點頭,揮手笑笑,一字一頓道,“罷了,權且不說這個,只是你心裏要明白,你父親究竟欲置你於何地。”
李錫珩神情漸生黯然,搖首苦笑道,“是,兒子此番才算徹底了悟。”言罷,垂目不再多話。母子二人沉默相對,都覺心頭空洞,無甚意趣,空望着那一桌子的珍饈,卻連舉箸的心力都提不起來。
過得一刻,皇后忽地握住太子的手。李錫珩微感詫異,抬眼看向母親,只見她一對清婉的雙眸中似含水霧,不由心下大慟,正待開口勸慰,便聽她長長一嘆道,“珩兒,是母親帶累了你。”
李錫珩急道,“母親何出此言?若說有錯,也是兒子至今不能令父親滿意,終是兒子之過,如何與母親相干?”
皇后緩緩搖首,神情倦怠,“你心裏知道的......這些年他何嘗信過我?還不是處處防備着我,這裏頭有周家的緣故,也有......也有從前的緣故。”
李錫珩自是不解,那些陳年的宮闈舊事也好,後宮秘辛也罷,都是他不曾聽聞的。但他心底也知曉,母親身為皇后,掌六宮之事,這二十餘載下,難免會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艱難與殘酷,且這些悲辛自然都與那御坐之上的九五之尊息息相關。
這一對天下至尊的夫妻並不會比尋常人家的夫妻更為恩愛,李錫珩在心底嘆息,可這世間難道就沒有可以真心相對、真心相待的夫妻么?他望着母親秀麗的眉目,恍惚間便與心中所想之人的眉目重疊在了一處,她們本就是姑侄,有着相似的姿容。可是她們的命運不會相似,他想到此處,不由暗暗立誓,今生必定不會讓自己的妻子有一天重蹈母親的覆轍。
皇后見他神情忽作憂傷,忽而沉重,轉瞬又帶了一抹絕然的端肅,只當他與自己兩下里沉吟的是同一樁事,遂握緊他的手,柔聲卻堅定地問道,“珩兒,母親想問你一句話,也想藉此聽聽你心中真正的想法,你可要如實回答我。”
李錫珩忙回過神思,鄭重點了點頭,便聽皇后輕聲道,“他如今服用丹藥,更是覺得自己會延年益壽。且不論結果如何,這般耗時下去,母親不知將來還會生出多少事端,你又在這中間要受多少苦楚,含多少冤屈。我......實在不忍看着你壓抑自己。若是你不想如此拖延下去,只須老實地告訴母親,我自然有法子成全我的兒子......”
一字一句雖是輕言細語,內里的意思卻鏗鏘有力,擲地有聲!李錫珩聽到最後,已是驚得目瞪口呆,肝膽俱碎,良久才顫着聲音道,“母親,母親這話什麼意思......”他聽着自己的聲音已抖得不成樣子,又想着這話實為明知故問,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直視皇后的眼睛,他此時便是懼怕看到那眸中堅韌又酷忍的光芒,懼怕看到那一記沉重又決絕的頷首。
一陣極度尷尬的沉默過後,李錫珩鼓足勇氣,連連擺首道,“母親不必多慮,兒子亦不覺得辛苦。這本是為人臣,為人子該盡之職!母親,兒子還年輕,尚且有耐心等待!”
他說完,終是長長的吐出一口氣,身子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直直向椅背中跌落下去,只是一雙手仍是被皇后牢牢攥住,半點掙脫不得。
他看不見此刻皇后眼裏流轉的複雜神色,那其間有慍怒、有愛憐、有憤懣、有氣苦,還有最終掩蓋掉一切的茫茫失落。這是她的兒子,今生唯一的兒子,可惜卻並不像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果決,也缺乏對那個位子如同她懷有的那般,不可遏制的強烈渴求。
皇后獃獃地望着太子許久,方展露笑顏,拍着他的手,道,“我只是問問,你不必驚怕。你既不願,母親還有什麼可強求的。”她驀地端然一笑,“珩兒,你要知道,母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都是盼望着你往後能順遂如意。”
天下間的母親大抵皆是如此罷,可惜愛這種事,有時候是成全,有時候卻是負累。這一對世間至尊至貴的母子,此刻卻也都不知道,若是彼此心意相悖,又該當如何才能兩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