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艷福如斯

66.艷福如斯

咸熙二年春,國喪之於尋常百姓早已是以月易年,過去許久之事,之於親王宗室,卻是將將才可除服,方可恢復從前常態之時。

南風向晚,吹拂着東院中才抽芽的嫩柳輕輕搖擺,不知從何處飛來的黃鸝隱匿在樹叢花枝間,偶爾發出一兩聲清脆啼鳴,這一年的春季雖有些遲,到底還是來了。

寧王側妃的大丫頭的蕪茵指揮着一眾侍女將晚膳擺在軟榻前的小几案上,一面掀開一盅玉盤蓋碗,乳白色的湯汁如凝脂,撲面的熱氣中夾帶着一股淡淡葯香,若不細聞卻也不易分辨得出。

任雲雁斜靠在榻上,聞着那味道,已是柳眉揚起道,“這是什麼?怎麼一股子怪味?”

蕪茵抿嘴一笑,因見膳食擺得差不多了,便示意眾人退下,見左右無人方才彎下腰,殷殷笑道,“這可是好東西。娘娘忘了,前些日子那醫官為娘娘診治了咳疾,不是說娘娘身子略有些虛寒,雖看着比尋常女子強健,到底還是有些娘胎裏帶來的弱症。要是不好好調理,日後恐怕不易有妊。”

任雲雁聞言,已是哼了兩聲,才要反駁,又被蕪茵按下,只聽她極有耐心的說道,“俗話說表壯不如里壯,娘娘身子雖說看着好,到底內里還是有些不足。如今國孝期已過,王爺說不準隨時都會來娘娘這裏,娘娘還是提早調養好身子,若是能一舉得男,到時候且看正院那位如何自處,誰叫她整日霸攔着王爺,一丁點賢良樣子都沒有。”

不提這話還好,提起來任雲雁自然是滿腹委屈,只是她生性要強,絕不允許自己為這起子事顯露出一星半點的弱勢,當即毫不猶豫的端起那湯藥,賭氣般大口的喝了下去。

“昨兒才除了服,王爺晚上就又歇在那院裏了。”蕪茵嘆了一嘆,道,“今兒天色尚早,恐怕王爺還在書房處,娘娘要不要着人去請上一請,好歹咱們也表示出些誠意來,這般一味苦等終究不成事的。”

任雲雁將湯碗放下,坐起身子,冷冷道,“叫我求他過來么?我卻做不出來那等下賤的事。如今開了春,我正想回娘家住上兩天呢,明日咱們就收拾了東西家去,他來或不來都由他!”說罷,站起來整了整衣衫,吩咐道,“拿我的劍來。”

蕪茵忙道,“娘娘還沒用飯呢,這會子舞什麼劍,還是先……”任雲雁揚手打斷道,“我沒胃口,叫你去便去,哪裏來這麼多啰嗦言語。”

蕪茵知道她心裏苦,也不敢深勸,忙着人取了劍過來。任雲雁一把抓起,將劍鞘擲於榻上,反手提着寶劍出得院中。屋外月上柳梢,風送花香,本是極幽靜恬淡的春夜,卻忽地被利劍挑破熏風的聲音驚擾,那些藏於葉底的雛鳥紛紛驚飛而出,一時間東院上空響徹群鳥掠過之聲。

劍氣縱橫,驚擾的並非只有禽鳥,尚有院中侍立人等。三年下來,眾人早已習慣側妃娘娘會在心情不甚好之時取出長劍舞蹈,心下明了之際忙不迭地趕着退出庭院,生怕側妃一個不小心失了準頭,將一腔怒火發泄在自己身上,無謂做了那被殃及的池魚。

一套劍法演練下來,身上也舞出了一層香汗,任雲雁方要轉身回房,卻聽院門處響起幾下鼓掌聲。她不知誰人在此探看,連忙回首,只見一人着青衫,長身玉立,眉宇間雖有金鐵一般的冷冽氣度,嘴角卻微微銜笑,正是她想了三載,等了三載,盼了三載的夫君李錫琮。

任雲雁心頭狂跳,不禁上前幾步,一壁訝然道,“王爺?”略略回過神來,才又慌忙頓住腳步,欠身道,“王爺萬福。”

許是隔了太久,她已將早前腦海中思想過數十遍的嗔怪之語、欣喜之言悉數忘卻,只奉上了這一句。李錫琮笑了笑,迎着她走過來,道,“家常見面,不必那麼客套。”

任雲雁抬起頭來,因不知該說什麼好,便應以嫣然一笑。她才剛舞劍完畢,細密的汗珠沿着額前一縷碎發緩緩淌下,待那汗滴流到發梢,便轉了幾轉,倏忽一墮,墜在她如白瓷一般的脖頸間。玉頸光潔,粉面染霞,襯着少女特有的嬌憨,更添韻致。

李錫琮錯開些目光,打量她通身的嬌艷紅裝,淡笑道,“氣色不錯,你方才劍舞的甚妙。”

任雲雁臉頰紅暈漸消,平復了一刻氣息,才輕聲道,“不過是閑着沒事,自己找些樂子罷了。”

見他看着自己身上衣衫,忙說道,“昨兒除了服,我因想着開了春,才叫人把這紅裙翻出來的,你是不是覺得太艷了?還是不該立時就用這麼扎眼的顏色?”

李錫琮搖首道,“穿了三年孝服,也難為你了,是該換些新氣象。你如此年輕,正該好好裝扮才是。”

任雲雁暗道,也不知道這話算不算誇讚,心中一喜,口裏卻道,“我是你的側妃,自然該為先帝守制,我可不覺得有什麼好為難的。”

李錫琮笑得一笑,且不去管這話里的言不由衷,只是任雲雁並不知道自己對先帝心懷何種情感。他不免在此刻想到,若是那人,定然是不會對着自己,訴說這番言語。

然而想歸想,他今日來此卻是為兌現那久未兌現的承諾。前有他一意拖延,後有國孝禮制所限,終是讓他得以平穩地度過了三年,如今孝期已滿,他便再沒有任何借口去行那荒唐的舉動,何況目下尚有更為荒唐的理由,令他須要要踏足這陌生的庭院,面對這如同陌生人一般的側室。

眼前的少女恰似春花一般嬌艷,甚至比春花還要嫵媚多情,李錫琮冷冷凝視那明媚的笑顏,心中也不禁有些迷惑起來,這樣的好風致,這樣的好年華,可為何自己腔子裏的那顆心,卻不能為她失常的跳動一下?自己周身的血液,也不能為她一道流轉沸騰?

這一年的春季雖較往年有些遲,到底還是來了。清早周元笙臨窗而坐,彩鴛握着她的長發,一下下地梳理着。窗外有啾啾鳥鳴,一輪紅日如火,映照得院中才盛放的桃花釋放出灼灼其華。

二人半日誰都沒說話,直到彩鴛挽好了一支靈蛇髻,捧出髮釵步搖請她挑選,周元笙方懶懶地拈出一枚玉色鳳釵,隨即問道,“給側妃的那套翡翠頭面可預備好了?”

彩鴛一面簪發,一面微微嘆道,“早就預備妥當了,那東西擱了三年了,原本還以為派不上用場,誰知……”

周元笙臨鏡瞧了瞧妝容,閑閑笑道,“傻丫頭,那才是不可能的事兒。她是先帝御賜下的人,沒病沒災的,又是那麼個好出身,好相貌。你叫王爺以什麼口實一直拖延下去?”

彩鴛自然明白這些道理,只是心裏拗不過,搖頭道,“我只怕姑娘以後就更難了,她那麼個脾氣,這些年雖說彼此不大碰面,明裡暗裏的也沒少給咱們使絆子。她跟前的那個蕪茵就是第一等磨牙的丫頭,若說沒有她在背後撐腰我才不信。且她那個妖妖調調的模樣,真不像大家閨秀該有的樣子,一時高興起來又要舞槍弄棒的,也不知是個什麼野路子。”發泄了一道,終是笑了笑,“不過她可比姑娘大上兩歲呢,論青春貌美,她連姑娘一個手指頭都趕不上。”

周元笙微微一笑,轉頭看向她,道,“說你聰明罷,又偏愛說這樣傻話。誰還沒有老的時候,兩歲罷了,能差出什麼天地來。”

說著已是站起身去更衣,彩鴛跟着道,“怎麼沒差,姑娘眼下是青春正盛。才剛我梳着姑娘的頭髮,就覺得比在金陵的時候還多,還烏黑髮亮呢。”

周元笙撲哧一笑道,“這會子是什麼節氣,誰不生些新發出來,有什麼好說嘴的。”待換好了衣裳,才又半玩笑半認真的道,“要贊人不是這個贊法,你正經該說,姑娘是寧王正妃,旁人不過是側室,拿什麼和姑娘比。您自然不用跟她們比美,更加不用在意誰年輕,因為這些事都是無關輕重的,唯有夫妻一心才是正經,也只有王妃才能有資格談及這個話。”

彩鴛怔怔聽着,半晌方回過味來,見周元笙一臉淡然,笑容自信,看樣子確是發自內心的不在意那位任側妃,也不禁暗嘆她這話說得極大氣,只是身為女人,哪裏就真能一點都不在意——除非她從來都沒有喜歡過自己的夫君。

待周元笙到了前廳,卻不見李錫琮的身影,方知他一早因有公務急匆匆地出府去了大營,又見許久未曾露面的玉眉也依着規矩前來問安,仍是一身淡綠色的褙子配了嫩黃長裙,裊裊婷婷,清麗婉轉。

玉眉見了禮,便規矩地侍立一旁,周元笙見她一味低眉順眼,也有些憐惜她這些年的境遇,因和悅道,“你且坐罷,今兒不過是咱們幾個尋常見面,不必那麼小心。”玉眉聞言,忙告了罪方才坐下。

又等了一盞茶的功夫,才聽外頭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只見任雲雁徐徐進來,頭上挽着繁複華麗的牡丹髻,雲鬢堆鴉,恍若輕煙密霧,上着白藕色對襟衫,下穿紫鵑刻絲裙,耳邊戴着紫雲英墜子,一路行來當真是逶迤生姿。

周元笙自是安坐,那卓姨娘玉眉已是慌忙站起身來。任雲雁正眼也不瞧她,先向周元笙虛虛行了個禮,方衝著玉眉隨意揮了揮手,施施然落了座。

這一屋子的女人倒是在三年後湊了個齊整,內中環肥燕瘦,有清麗如畫者,有艷麗無匹者,更有妖嬈嫵媚,光看身姿已是勾魂奪魄者。

周元笙含着一抿子淡笑冷冷打望,不禁於心中喟嘆,李錫琮這個人雖說於男女之事上尚算守得住,穩得下,怎奈何艷福如斯,也不知日後是該替他欣慰,還是替他作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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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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