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佳期難定

27.佳期難定

柔儀殿中紅燭映得一室生輝,皇后遣退眾宮人,親自服侍皇帝盥洗。巾帕已浣了幾浣,皇帝含笑看了一刻,接過來道,“勞動朕的梓童了,你許久未曾操持過,難得仍是駕輕就熟。”

皇后柔婉笑道,“皇上這麼說,是嗔怪妾身侍奉不周了。妾聽得明白,往後定當親力親為。”皇帝搖頭一笑,“朕沒有這個意思,只是見你做這些,忽然想起從前在王府之時,那時節你剛嫁過來沒多久,每晚都親自陪我梳洗。”他略略一頓,神情似有些悠遠回味,“歲月如馳,原來已是許久以前的事了。”

皇后微微一怔,旋即垂目笑道,“那時新婚燕爾,皇上對妾身尚有幾分新鮮,如今眼看着妾人老珠黃,自然也不耐煩經常對着妾了。”說罷,自嘲一笑,復又望了一眼窗外,道,“不是說要共賞霽月,妾讓他們去院子裏置些清茶,也好醒酒,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擺手道,“今日天晚了,還是留待下月此時再同你賞玩月色罷。”皇后淡淡一笑,雖早已猜到他會這般說,心內仍是難免一陣失落,隔了半晌,打起精神調笑道,“皇上慣會哄妾身,口惠而不實,倒讓人空歡喜一場。”

皇帝笑得一笑,轉身去榻上坐了,道,“朕確是有些頭痛,想是之前那幾杯酒之過。不然月色如許,豈可輕易辜負。”因又指榻邊,道,“你也過來坐罷。”

皇后依言坐下,有些愛憐的伸手出去欲替皇帝按揉,卻見他輕輕側過頭去,微笑道,“朕歇一會子就好了。”那一雙精心作養,鮮嫩如昔的柔荑便在半空中僵了一僵,少頃終是落寞地垂在了皇后膝頭之上。半晌她緩緩道,“皇上既不舒服,便早些就寢罷。本打算彼此閑話一陣,也改做他日再談好了。”

皇帝聽得出她聲音里的倦怠幽怨,雖滿心厭煩,仍握了皇后的手,道,“朕自然陪你,不然你又要說朕空許諾了。”笑了笑,言道,“剛才你說起給五哥兒定親的事,朕已記在心上,擇日便着手去辦。如此可知朕不是虛應酬你了?”

皇后嗤地笑了一聲,道,“皇上只當妾身想着五哥兒,才這般催促,哪裏知道妾身還惦記着六哥兒。他年紀不小了,又立了大功,正該好好為他擇一門親。再要拖延下去,他心裏難免不舒坦,不說父親不想着,倒以為我這個做嫡母的也疏於照看他。”

皇帝頷首道,“你說的很是,朕此番已有了兩個人選,一個給太子,一個給老六。現下便聽聽你的意思,如何?”

皇后笑道,“皇上心裏都擇定了,又來套妾的話。”口中這樣說,卻不停話頭的接下去道,“若說儲妃,並不是妾身誇周家的女孩好,眼下四個人當中,唯有元笙,妾覺得最為合宜。年紀,品貌,學識皆出眾。皇上也是看過她日常功課的,且她師從成慎齋,也可算作與太子師出同門,大道理上自不會差。妾平日留心觀察,便覺得她極是穩重。”

皇帝點了點頭,道,“是個好的,就只差在雙親這一層上。給老六的人選,你有什麼想法?”

皇后本想反駁他的話,又聽他問起李錫琮,只得勉強敷衍道,“謝家的姑娘,妾瞧着就好,性子活潑正好彌補六哥兒那陰沉沉的脾氣。他旁的都好,就只是這上頭差些,原也怪不得他。”

皇帝亦隨意點了點頭,雙目微有些惺忪,便就勢打了個哈欠。皇后忙問道,“妾身說過了,皇上作何主張?”皇帝怔愣許久,也未再作答,倒是一雙眼愈發迷離,看得皇后心下暗急,又耐着性子催問了幾聲。

皇帝這才勉強轉頭看了看她,淡淡笑道,“朕剛才在想,若是皇后之位也能世襲罔替,倒是省卻了不少麻煩。”

此言一出,皇后登時面上一僵,作色將皇帝的手拋開,含嗔帶怨道,“皇上這話,妾身當不起,妾身娘家更是當不起。是皇上來問妾身意思,並不是妾身要左右皇上心思。”

皇帝輕笑一聲,並不答話。皇后亦不語,殿內一時靜謐得頗有些詭異。忽聞得一聲燈花爆開的聲響,皇后正醞釀得雙目微微有些濕潤,才要轉向皇帝,傾訴衷腸,卻見他再度掩口打了個哈欠,道,“朕乏了,有什麼話改日再說罷。”

皇后眼中驀然閃過一絲怒色,卻也無可奈何,只得眼睜睜看着身邊之人逐漸安然睡去。舉目茫然四顧,亦知道今夜雖銀燭秋光流轉,於自己而言,也不過又是一個無眠之夜而已。

次日一早,寧王李錫琮正由內臣服侍更衣,卻見總管梁謙入內,親自捧着一碗銀絲細面,滿面含笑道,“王爺先不忙進宮拜見娘娘,且用了這面再動身,這是臣一早讓他們預備下的,您務必賞臉嘗幾口。”

李錫琮蹙眉道,“才剛怎麼不端來,我已用了早飯,卻又來。”梁謙將碗置於桌上,一笑道,“那個不一樣,都說這是臣的心意了,您哪怕吃上一口,臣今日就算討了個好彩頭了。”李錫琮見他目光殷殷,只得點頭笑道,“罷了,聞着倒香,孤王就賞你個面子。”

撩袍坐定,才拿起銀箸,便有外頭內臣進來稟道,“王爺,司禮監着人前來傳話,說皇上宣召,請您即刻入宮。”李錫琮忙放下手中物事,問道,“可有說為何事?”內臣道,“不曾說過。”

梁謙見他眉峰愈緊,不由寬慰道,“許是皇上有好事要同王爺說,或是……”他眼角掃過那尚冒着熱氣的面,半含笑道,“或是要給您……”未曾說完,李錫琮已站起身來,道,“不必猜了,定然不是你想的那樁事。”說罷,整了整襆頭衣衫,自隨那內臣出門去了。只留下樑謙對着那一筷未動的湯麵,垂目連連興嘆。

因過了朝會時辰,李錫琮被內臣徑直引入宣政殿,面向御座跪拜叩首。皇帝猶自翻看奏疏,略略抬首道,“起來罷。”李錫琮聽那聲音並無不悅,當即緩緩起身,垂手立於階下。

皇帝望了他一眼,問道,“唐志契其人,曾在你麾下做過參將,該人能力如何,行軍佈防可有建樹,你且說與朕聽聽。”

李錫琮略微一愣,凝神應道,“此人出身軍中世家,耳濡目染,精於兵法。然心浮氣傲,自視甚高,常不服主將調遣,擅做威福。不過是當世趙括,實無雄才。”

皇帝“嗯”了一聲,微微一笑道,“你對他頗有微詞,是故連永昌一役大捷,他任副將的功勞也不屑提及。朕覺得倒也有失偏頗了。”

李錫琮沉吟片刻,道,“並非臣有意輕慢其功績,實是攻打永昌之日,他於諸將面前立下令狀。若此役不勝,當以身謝罪。此事原有前因,早前臣曾命其率一千精兵佯擾敵軍,他不聽號令,貪功冒進,深陷敵腹,險些將人馬喪失殆盡。永昌得勝,不過是他將功折罪,臣以為並不該為其陳功請賞。”

皇帝聽罷,連連點頭,復又笑道,“這軍令狀立得果有成效,只怕也是你早前罰的那一頓軍棍起了些作用罷。”

李錫琮心下微微一驚,垂目道,“違抗軍令,本當處斬。臣念其年少初犯,誠心悔過,加之諸將求情,才斷了四十杖。臣處置有違法紀,請皇上責罰。”

皇帝擺首笑道,“將在外軍令尚可不受,朕只問你要結果,若追責起過程,日後眾將豈非個個都束手束腳起來。”笑過,接着道,“有人向朕推舉了此人,朕擬將其拔擢為十二團營都指揮,今日便來問問你對該人的看法。”

李錫琮當即躬身道,“皇上三思。唐志契年少貪功,一味自是,為人妄自尊大,又往往言過其實。十二團營駐防京畿,乃禁軍精銳,斷不可疏忽大意,引入不堪重用之人。”此言語一氣呵成,停頓半晌,復問道,“不知何人向皇上舉薦,可否告知臣?”

皇帝道,“日前適逢兵部考滿之期,有人將他的履歷薦於內閣,周洵遠等人議過,才同朕推舉他。”

既是內閣同兵部議過,又是首輔周洵遠推舉,皇帝此刻定然心意已決,適才言談不過是一番試探,更是一番告誡,京畿禁軍之中勢必要安排與他曾有嫌隙之人。李錫琮心內一片清明,便即無言再對,只垂首恭敬答了一聲是。

半日又聽皇帝徐徐道,“你的意見,朕也會參考,來日再行定奪。你說唐志契年少貪功,須知世家子弟意氣風發,難免行事乖僻。其才能尚可一用,假以時日循循誘導,未始不是良將。你自己不也是少年成名,若朕當日不曾知悉你擅於用兵,尚以經驗論之,你又何來一番錘鍊,有今日之功。可見為將者,慧眼識才,予人機會方是成就他人之道。”

李錫琮忽然聽得他語氣柔緩,講起前番自己出征因由,不由得一陣苦笑,亦只能將頭垂得更低些,掩蓋自己面上神色。猶是越發恭敬稱道,“是,臣謹受教。”言罷,唇邊漸漸勾起一記淺笑。

此事已了,皇帝着意看了看他,見他一副姿態擺得無可挑剔,不禁一笑道,“站了半日,你且坐罷。朕接下來要問你的話,不涉公事。原是父子之間交心之語。”

李錫琮正自思量旁的事,忽聽皇帝這番話,心內倒是一驚。抬首飛快地掃了一眼,但見御座中人面含微笑,目光溫煦,一時更覺詫異。待要開口,卻見皇帝伸手示意,“你不知自己這一年長高了許多,朕居高看你尚且覺得累,不如讓朕也松泛一下。坐罷,朕好問你另一樁事。”

李錫琮只得笑了笑,謝了恩在一旁椅中坐了。一面思索皇帝接下來要問之話,自己該如何應答,只聽皇帝和悅道,“朕日前和皇后說起,覺得禮國公府,謝家的二女公子文姍品行純淑,嫻雅端莊。朕擬將其冊立為寧王妃,於明春擇定吉期,行大婚之禮。朕今日說與你聽,也是讓你心中有數,且這是喜事,該當讓你本人也心悅歡喜一番。”

李錫琮適才已大略猜到,只是親耳諦聽仍是心中慌了一慌,待撫平情緒,方起身恭肅道,“臣謝皇上皇后恩典。然則臣年紀尚輕,未曾思慮此事,目下亦無此心境。還望皇上體恤見諒,恕臣推卻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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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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