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曲終人散

26.曲終人散

周元笙將彩鴛攬在身後,順着她適才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湖光瀲灧花木掩映,那一叢山石後頭隱約有個黑色的影子,分明是個人,卻是一動不動,聲氣皆無。

她心裏掠過一絲驚悚,不為那影子究竟是不是鬼魅,只是聯想起自己與彩鴛的對話俱被它聽得一清二楚,心下不由暗生慍怒。正在想是該轉身離去,還是上前探問,忽聽得身側有疾行的腳步聲,片刻之後,一名低階內侍垂首跑過她身畔,逕自停在那道影子後頭,躬身道,“回王爺,娘娘這會子已歇下了,打發清芬姑娘把東西退了出來。娘娘說,今日天晚了,她也乏了,叫王爺安心侍奉皇上皇后,多和宗親們走動才是正理。且那東西如此貴重,正該呈於柔儀殿才是。另囑咐王爺不必牽挂她,過些日子再請旨進來看望也是一樣的。”

聲音雖低卻是一字一句甚為清晰,周元笙心念一動,着意凝視那團黑影,卻仍是不見他有任何動作,連帶袖口衣擺都好似凝固了一般。半日也不見他發話,也不見他抬手,那內臣等了許久,無奈欠身道,“臣告退。”便即轉身匆匆走開。

周元笙已猜出那如鬼似魅的黑影便是寧王李錫琮,回首安慰彩鴛道,“不怕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裏來的鬼怪。”見彩鴛仍有幾分畏怯,一笑道,“咱們出來久了,是該回去了。”

她牽着彩鴛的手欲行,下意識地又看了一眼李錫琮,只見他仍是入定般立着不動。一抔月光傾瀉於太液池上,將他的身影也照亮了幾分。周元笙回首一顧,忽然覺得那背影在如水月色下,分外寂靜,透着些許蒼涼與寥落。

這不該是李錫琮應有的形容,他該是傲慢的,銳利的,咄咄逼人的,不容挑釁卻又不斷挑釁作弄旁人的。周元笙低頭一曬,終是回過身去,不再探看。

身後卻忽然有了動靜,想是那人亦轉過身來,她心中一緊,想要快些離開,卻忘記李錫琮行路從來都是既輕且快,她不過才聽到極輕的衣衫響動,那人業已停在了她身畔。

周元笙頓下腳步,頗為無奈地轉過身來,滿心以為又要看到對方藏着譏諷的笑眼,卻只對上一雙漆黑幽深,不辨喜怒的眸子,那斜飛的劍眉微微蹙起,便添了一抹與其英挺輪廓極不相稱的淺淺閑愁。

她輕輕一牽彩鴛衣袖,福了一福,道,“王爺萬安。”彩鴛一頭霧水,亦只得跟着行禮如儀。李錫琮仍是只盯了她看,良久點頭道,“又見到小姐了,孤王和小姐也算得有緣分。”

周元笙一笑道,“這宮苑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宮中之人不過就那麼多,偶爾遇上也是常事。”

李錫琮舒展了眉頭,望着她,緩緩道,“孤王是想恭喜小姐,終於理清思緒做出抉擇,求仁得仁皆大歡喜。”

周元笙心下生疑,也拿不准他這話是否出自真心,觀其面容卻是平靜淡漠,並無一絲挪揄之色,亦只得頷首道,“多謝王爺,承您吉言。”

李錫琮垂目,似乎笑了一笑,半晌點了點頭,也不再說話,邁步便要離去。周元笙見他今日一反常態,絲毫不為難自己,表現得頗有風度,不覺微感詫異。又見他左手拿着一隻巴掌大的錦盒,驀地里心念如電,脫口道,“王爺留步,臣女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錫琮並不回首,只道,“小姐請講。”周元笙移步近前,低聲道,“臣女有些日子未去探望如嬪娘娘,原是臣女的疏漏。王爺若不介意,能否將欲贈娘娘之物交給臣女,來日臣女定會擇機奉予娘娘。”

周元笙適才腦中一熱,待說完這番言語卻有些惴惴不安起來,她知道李錫琮是成年親王,出宮建府,無事並不能隨意出入宮禁,若是他母親在宮中有些地位恐怕還好些,偏巧如嬪又是那麼個境況,連中秋團圓家宴亦不被邀請出席——所以才想代他將那份心意送至如嬪處。她自是好意,就怕這位王爺又會疑心她動機不純,居心叵測,借故買好之類。半日見他不置可否,愈發後悔自己不該一時衝動,以致陷入尷尬之中。

卻見李錫琮轉過身來,沉沉凝視於她,她因剛才一番預想,此際索性揚起頭與他坦然對視。少年冷硬的一張臉,在月色清輝下泛着劍戟一樣的寒光,她幾乎嫌惡地防備着他唇角輕佻上揚,等了許久,對方卻靜如秋水,如同他的目光,也如秋水般清澈流淌。原來他也有着不同於人前的一副面孔,沒有乖戾,沒有囂張。是不是這世上人人皆如此,人人都有着兩張不一樣的臉孔,周元笙來不及細想,一顆心便已轟然下墜,猛地跳了兩跳。

李錫琮將錦盒遞至周元笙身前,道,“多謝你。”見她伸手欲接,又倏忽向後撤了撤,笑問道,“小姐何所求?”

周元笙將將積攢起對他的一線好感,頃刻間消散無存,當即昂首道,“無所求。”李錫琮忽然咧嘴一笑,搖首道,“孤王再問一次,小姐可有須要孤王承諾的話,或是保守的秘密?”

“王爺多慮了。”周元笙一字一頓道,“臣女無所求。”話音既落,那錦盒已呈於她手邊,只聽李錫琮笑道,“孤王隨口一問,總是怕辜負了小姐一番美意,得罪之處,請小姐見諒。”

他說得極為彬彬有禮,周元笙覺得自己若稍不留心,便會被他含笑的明媚嗓音哄騙了去,直以為他真如話中所說那般誠摯無欺。她心內一陣惡寒,迅速接過錦盒,行禮道,“臣女告退。”

李錫琮點了點頭,臉上仍掛了淡淡笑意,待她行出幾步,方懶懶道,“小姐請放心,孤王自不會將今日聽到的話傳揚出去。我雖非君子,卻也曉得知恩圖報,一諾千金。”

周元笙不想多做理會,輕輕頷首,頭也不回地快步離了此地。及至遠遠望見筵席中人,才將那錦盒交到彩鴛手中。彩鴛憋了一路,終是忍不住問道,“姑娘認識那位王爺?他究竟是誰啊?好生無禮的一個人,姑娘明明幫了他的忙,他倒像是一幅姑娘有求於他的樣子,太沒道理了。”

“那是當今的六王爺,寧王李錫琮。”周元笙沒好氣地道,“真是冤家路窄,陰魂不散,往後再碰見他,我定要繞道走,再不跟他說一句話。”

彩鴛眨了眨眼,道,“姑娘經常碰見他么?”周元笙一滯,道,“倒也沒有,這樣的人,遇見一次就夠受了。”彩鴛不解,輕聲問道,“那姑娘還幫他?他說的那位娘娘是他生母罷,連闔宮盛宴都沒能參加,必定是極不受皇上待見之人。那寧王生得還挺俊朗標緻的,可惜身上似有股子野氣,不像好人。”

周元笙被她的話逗的一笑,回手點了她眉心,道,“什麼都能扯到相貌上頭去,我瞧你真是女大不中留,動了春心了。”

兩人相顧一樂,便也忘了適才的不快,整了整衣衫,才向席上行去。周元笙剛一落座,四下一顧,登時驚得瞪圓了雙目,只見對面太子席位之下,赫然坐着李錫琮,正和鄰座的宗親暢言把盞,神態怡然自得,雲淡風輕。她盯着他看了許久,也並未見他稍作留意回視,像是根本沒有注目過她。

不知為何心中湧上淡淡澀意,周元笙垂下眼帘,不再張望。此時薛淇和許太君似乎聊到些陳年舊事,正在相對感慨唏噓。那筵席已過半,台上帝后仍是應酬着各色宗親前來祝酒。皇帝不勝酒力,便命太子為其代飲,倒把個面如冠玉的俊美郎君灌得雙頰酡紅,倒也更添風流韻致,引得台下一顆顆少女心砰然亂跳,暗湧起陣陣撩人情愫。

皇後到底心疼太子,一徑催促宮人取醒酒湯來,一面對皇帝笑道,“五哥兒酒量淺,皇上也別一味要他擋了,回來醉得難受,端本宮裏又沒個可心的人照料。”

皇帝哈哈一笑,道,“皇后既開口,朕便饒過他罷。”皇后笑着擺首道,“妾多謝皇上了。只是兒大不由娘,光是我一個人疼他有什麼用。”皇帝笑得一笑,撫了皇后的手,道,“朕理會得,梓童寬心。”說著側身問一旁的內臣,“什麼時辰了?”內臣回道,“已交亥時了。”

皇帝望向皇后,笑問道,“都這麼晚了,咱們也該散了罷。你看這席上之人已是心不在焉,一個個都等着回家,自在賞玩月色呢。朕今日不知能否討個便宜,和皇后一道去柔儀殿共賞佳景?”

皇后垂眸淺笑,道,“妾求之不得。”皇帝頷首,隨即命內臣傳旨,今日筵席至此暫休,來日再與諸位共享盛宴。眾人早已坐得睏乏,該說的話亦早就說盡,如此便靜待帝后離去,起身魚貫而出。

宮宴落幕,宮門處馬嘶人沸,眾人紛紛道別登車。宮牆內卻恢復了一脈靜謐,帝后二人共乘轎輦返回柔儀殿。

一路無話,唯有清明月色流轉鋪陳,星子銀漢皓然可愛,映照着一片寂靜天地。皇帝微微側首,不必凝望,亦可看得見皇後端然自矜的面容。忽然心底生出一陣厭惡的好笑,他知道今夜皇後有話對自己說,也知道她眼下正在猜度他的心思。一切都已預料得到,便索然無味,悻悻無趣起來。

舉目望去,星漢一如往昔,原來這世間並沒有什麼新鮮之事,新鮮之情,所謂佳景,也不過端看你彼時彼刻是何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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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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