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盛世浮華

25.盛世浮華

金風薦爽,玉露生涼,中秋當日,宮中丹桂齊放,筵席便設在浩淼太液池畔,隔岸風送陣陣甜香。京中宗親貴戚悉數到場,時候尚早帝后未至,席上卻已是熱鬧喧囂,眾人姐妹叔伯的亂叫一氣,早已寒暄閑聊開來。

周元笙隨着母親一道,周旋於眾人之間,初時還能插得上幾句話,時候稍長便發覺母親的玲瓏健談遠超她想像。無論年長貴婦還是豆蔻少女,皆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偏生於這等盛宴場合,她仍是我行我素僅着一襲象牙白色,周身連一抹朱紅黛紫點綴全無,卻好似江南初春的一陣薰風,輕靈嫵媚蹁躚於人群之中,間或拂上一眾或艷羨或妒忌的貴婦心頭。

內中不乏好事者,一面聽着薛淇談笑風生,一面打望着席間設座,三三兩兩秘語道,“這宮裏自有狹促的,竟把首輔前後兩位夫人安排在了一處。這姐姐遇上了妹妹,卻不知是分外眼紅,還是醋意橫生,今兒可是有熱鬧瞧了。”說著已是掩袖竊笑起來。

正自說笑,忽聞得一聲,阿淇。那聲音熱切里透着幾分激動,眾人回首,循聲望去,只見周府許太君由人攙扶,立在原地怔怔看着那昭陽郡主,後者亦凝目良久,方舉步迎了上去,才欲行禮,早已被許太君一把摟在懷中。

“阿淇,好孩子,你可算是回來了。”許太君聲音顫抖,雙目之中已是隱含淚光,“好,好,我有生之年還是能再見到你。快讓我瞧瞧,可有變了模樣不曾。”

許太君拉着薛淇不錯眼珠子的細看,倒像是要看清她每一處毛髮似的,半晌頷首道,“還是從前的樣子,一點沒變。我卻已是老朽了。”

薛淇亦垂淚道,“老太太說哪裏話,您身子骨一向康健。該怪我這些年也不曾上京來看望您,幸而早前阿笙告知,您玉體無恙,我這一顆心總算是踏實了許多。”

許太君搖首道,“不怪你,你也身不由己。如今回來就好。”頓了一刻,又似嗔似怨道,“既回來了,怎麼也不去看我,可見你心裏還是怪我。”

薛淇飲泣道,“阿淇怎麼會怨怪您,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心裏知道,您總是疼我的。”二人互挽着手臂,雙雙淚眼婆娑,卻又在這一句話過後,彼此心照不宣,破涕而笑。

旁觀者自不會錯過這久別重逢,相逢一笑的戲碼,只是眾人未曾想過,期待已久的會面是這般真情流露。老輩里知道當年她二人相處融洽者倒還罷了,只年輕人看得滿腹詫異,待要疑心是這二人做戲,卻又瞧不出破綻,不免暗暗咋舌,天下間竟也還有這般奇特的前度婆媳。

又說了好一會子話,愈發難捨難分起來。段夫人跟在許太君身後,卻是一句插不上嘴,索性暗暗打量起薛淇,正看到那眉眼身形與周元笙如出一轍,皆是雍容端艷,便要凝神挑出些對方臉上的瑕疵皺紋,忽見跟着前來的解嬤嬤朝自己使了個眼色。

她心下會意,便上前一步,含笑道,“老太太先別忙敘話,且坐着罷,您老人家坐下了,旁人也好就坐不是,郡主可都站了半日了。”

許太君聞言,恍然笑得一笑,“正是呢,可是我老糊塗了,倒讓郡主受累。”薛淇笑道,“老太太又拿話擠兌我了,我才多大年紀,就敢在您面前喊累了?”說著就勢挽起許太君,雙臂卻正好碰到趕上前來攙扶的段夫人。

段夫人忙笑道,“不敢勞動郡主,我來罷。”許太君回眸看了她一眼,尚未發話,卻聽薛淇問道,“這位是?”段夫人面色一僵,半晌垂目道,“妾身是老太太的兒媳,段氏。”

話音才落,薛淇已跺腳道,“哎呦,瞧我,凈顧着老太太,一時竟忘了周夫人,該打該打。原是我久未回京,許多人都認不得了,夫人勿怪,權且擔待我失禮之處罷。”

段夫人低眉笑道,“是妾身該和郡主見禮才對。”她口中如此說,究竟放不下身段行禮。薛淇也不在意,仍舊挽了許太君,一路行至座位處。隨即便有人上前來跟許太君問好,她是皇后之母,趨奉之人自是頗多。那些人見她仍是拉了薛淇的手不放,又不免想到後者所出的女孩乃是儲妃人選之一,也許此番許太君親密之舉更是大有深意,便更是連帶薛淇一併奉承起來。

這邊廂有說有笑,段夫人坐在一旁,只不過隔了一個位子,卻是案前冷落。耳中只聽得一群人誇讚薛淇衣衫顏色凈亮,更襯她絕麗姿容,又言道她袖中香氣似帶了些素梅味道,甚是清雅別緻。林林總總,直聽得她冷笑連連。忽地垂下頭,看見自己身上的大紅色緞錦對襟衫,袖口的金線正是蜀中綉娘一針一線巧手織就,蜀錦歷來千金難求,若在往日,不知能收穫多少艷羨目光,可眼下卻好似尋常物事一般,再激不起一星半點談資風浪。

薛淇早瞥見段夫人神色落寞,便引着眾人笑道,“你們少作弄我些罷,我不過是上了年紀,不敢穿那些艷色罷了。倒是周夫人這一身燈籠錦極富麗,我再羨慕不過的,配上夫人雅緻風儀,才是出色呢。”

眾人原本並沒在意,經她提醒都留心看去,有人當即不懷好意地笑了出來。段夫人容貌本是清麗出塵那一類,素日妝扮也符合其樣貌,殊不知今日為與薛淇一爭高下,竟擇了一件奢華衣衫,她身形又過於纖瘦,實在難以撐得起這樣嬌艷的顏色,倒有些畫虎不成反類犬之感。

旁人心中有數,並不去附和薛淇這番話,段夫人坐在那裏愈發難堪,她並不是善於言談之人,此刻更不知該如何為自己解圍,只得低頭淺淺一笑,避過那些刺目眼光。

正巧解嬤嬤捧了一隻小手爐近前,奉與許太君道,“老太太拿着這個罷。”許太君睨了一眼,嗔道,“偏你多事,又拿它來做什麼。”解嬤嬤笑道,“晚間風寒露重,還不是怕老太太受了涼,回去再鬧病就不好了。”

許太君輕哼一聲,道,“就你最巧!我不過赴皇上皇后的宴,就至於這麼大費周章?弄了這些勞什子玩意來現眼,你瞧瞧別人誰還有,沒的讓人說嘴笑話。”

段夫人聽了這話,臉上倏然白了一道,雙手撫在膝上絞成一團,銀牙咬了幾咬復又垂下頭去,只裝不曾聽聞。

好在帝后與太子及時登場,眾人忙轉向高台,插燭般拜了下去。皇帝抬手道,“免禮,都坐罷。今日本是家宴,就不鬧那些虛文了。”

一時開宴,絲篁鼎沸,幽管相和,精餚果品漸次陳於案上。薛淇坐於許太君右手,她一向記得老太太的口味,便着意為其布起菜來,只哄得許太君眉花眼笑,連連道好,把坐在她左手處的正經兒媳早丟到了爪窪國去了,自然也看不見兒媳臉上越來越沉鬱的神色。

周元笙跟着母親一桌,將這些點滴細節看在眼裏,不知為何,望着段夫人緊抿的雙唇,壓抑的淡笑,心內卻沒有滋生絲毫快意,只微微有些憐憫起這位繼母來。她見母親言笑間神采飛揚,又隱約覺得有絲絲迷惑,那對着自己平靜清冷的人,是怎生在轉瞬間換上這樣一副顛倒眾生的面孔,實在令她難以解釋得清楚,思索得明白。

筵席尚未過半,已是月初東斗,帝后皆舉目賞玩霽月秋光,周元笙趁眾人抬首間,對母親低聲道,“我有些頭昏,想出去走走,母親可否應允?”

薛淇看了她一眼,道,“面色是有些發紅,想是剛才吃了兩杯酒的緣故。你且去罷,左右無人看見,只別跑遠了就是。”周元笙答應着,輕輕一扯身後侍立的彩鴛,見人不察,忙匆匆逃席而去。

周元笙有心避開人群,加之熟悉禁宮路徑,便帶着彩鴛專揀人少的去處。漸漸耳畔管弦聲越遠,終是飄渺地難覓音律。隔着淼淼碧水,那樂音便像是遊絲融化進風中,又像是女子低徊清淺的嗚咽吟唱。

彩鴛一面記路,心知她們已繞到太液池拐角處,見周元笙停下腳步,站在一株梧桐下,不禁問道,“姑娘當真頭暈?還是又使的巧宗哄郡主,為得是出來躲清凈?”

周元笙道,“你都知道還問什麼。我不願看母親和祖母一唱一和的戲碼,怪沒趣的。”

彩鴛略一遲疑,仍是拍掌讚歎道,“我今日才算見識了咱們郡主的能耐,那樣好口才好機變,和什麼人都能搭得上話,那些夫人小姐們也似中了蠱一樣,一個勁兒圍着郡主轉,原來這世上真有這般人才。”

周元笙一笑,淡淡道,“很值得羨慕么?我看未必,母親做戲自然疲累。誰又天生就會擺出萬人喜歡的姿態,那必是要掩蓋自己的本心才行。”

彩鴛想了想,點頭道,“可說呢。只是我就更不明白,郡主這麼靈慧的一個人,怎麼偏生願意討好不相干的人,也不願意……討好自己的夫君呢?”

周元笙愣了愣,亦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方苦笑道,“大抵人心如此罷,越是在意,偏生越不願意遷就,便好似近鄉情更怯是一個道理。”

見彩鴛側頭思索,又輕嘆道,“其實我也不懂,女子為什麼要勉強自己,博夫君歡喜,若一輩子都只能將自己扮作另一個人,那日子可真是無味得緊。”

彩鴛默默想了半天,聽了這句終於笑道,“姑娘不必擔心,您就沒有這樣的顧慮。二爺一向最懂姑娘,心中歡喜的也是姑娘最本真的模樣,趕明兒您大可以放心的做自己就是了。”

周元笙乍聽此言,被暗暗道中了心事,面上不由自主地一陣燥熱,幸而此時是晚上,自忖彩鴛看不清楚,便也放心大膽地由它發熱。彩鴛見她不搭腔,不甘心道,“姑娘怎麼又不接茬,舉凡說道二爺,姑娘就和我打馬虎眼。可真應了那句老話兒,皇上不急,急死太監。”

周元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推了她肩膀,道,“你是太監?越發沒臉了,什麼話都敢說。再這樣下去,我可不敢要你了。”笑過一陣,望着月光下太液池上泛起的粼粼清波,低聲道,“我不是跟你敷衍,只是塵埃尚未落定。反正我還是那話,喜不喜歡的我不清楚,至少他是我活到現在,從不曾感到厭煩的男子。”

這話說得極輕極緩,彩鴛猶是不解道,“姑娘莫非還有厭煩之人?左不過也沒遇見過幾個男子罷了,誰這麼不濟,竟能讓姑娘生厭。”

周元笙適才不過隨口打個比方,不防她刨根問底直意詢問,一時間也沒想出答案,剛要擺首,腦中驀地閃過寧王李錫琮嘴邊掛笑,不懷好意的臉孔,身子不由輕輕一抖,打了個寒噤。

卻聽彩鴛忽然伸出手指着前方,顫聲道,“那兒好像有個影子,姑娘,你瞧那水邊上是不是有個黑乎乎的東西,這大晚上的,難道有鬼不成?”她說完禁不住尖叫一聲,蹭地一下已躲閃在周元笙的身後,戰戰兢兢不敢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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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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