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小懲大誡

28.小懲大誡

這話似在皇帝意料之中。他眯起雙目,眼中便少了幾許溫度,提高聲音問道,“怎麼,你看不上朕和皇後為你選的人?”

李錫琮躬身道,“臣不敢。”皇帝面容一松,淡笑道,“無妨,你若有屬意的人選,可以說來聽聽。講好今日是父子傾談,朕不怪你就是。”

李錫琮再欠身道,“臣不敢欺瞞皇上,實是從未思量過此事。臣自忖尚有餘力,可為國,為君父效力沙場,只要皇上一令既出,臣萬死不辭。”

皇帝輕輕笑道,“你能說出這樣的話,朕心甚慰。朕幾個兒子裏,唯有你尚可以替朕解前線兵事之憂。”見李錫琮欲開口,已揚手止道,“朕說的是實情,你不必再作謙辭。”

話雖這般說,李錫琮仍是應道,“皇上過譽,臣惶恐不已。臣微末螢燭之功,豈敢和幾位兄長成就相較,更不敢和太子殿下爭輝。臣所行之事,皆是為人臣,為人子者分內之職。”

皇帝頷首道,“朕知道你不貪功,也不過和你說說心裏話。”話鋒一轉,不免笑道,“我朝建立伊始,直至今時,邊疆戰事從未斷過,以後也難徹底肅清。若真等到四海昇平那一日,只怕你已至耄耋,朕早成了朽骨。豈可為這個緣由耽擱,以致五倫不全。那些痴語,朕今日聽聽罷了,做不得數。”

李錫琮面含愧色,垂首道,“臣適才之言皆出肺腑,愚頑之處幸得皇上體諒。然臣尚存私心,今日斗膽傾於御前。臣不想成婚,並非不喜皇上皇后擇選之人,而是臣從未想過要成婚。”

皇帝聽了這話,到底冷下面孔,不悅道,“這更是兒戲之語,本朝還從未出過宗室不婚的先例。”停了一停,語意更添冷冽,問道,“朕問你,你這般推三阻四,可是因為不想就藩?”

李錫琮見他終於肯直言主旨,當即撩衣跪倒,叩首道,“臣死罪,誠如皇上所言,臣此舉確是為拖延之藩。”

一語罷了,皇帝已勃然做怒,“放肆!誰給你的膽子這樣同朕說話。親王就藩,是祖宗定下的規矩,國朝百年從未有變,莫非到了你這裏,便有了十足推搪的借口?還是你不放心你五哥的江山基業,定要親眼看着他登上這個御座,才肯放心離開?”

後頭這一句,皇帝已是咬牙道出,語氣極近森冷,聞之不由令人心驚膽寒。李錫琮垂目聆聽,片刻之後將眼中一抹嫌惡蔽去,換上貨真價實的惶恐哀懇,抬首道,“皇上如此猜疑臣,臣有死而已。臣對儲君實無貳心,天日可表。況臣自知一介庶孽,豈敢存欺嫡之意。望皇上明鑒。”言罷,已是重重叩首下去,額頭觸在金磚之上,發出咚地一聲悶響。

皇帝冷冷注視,亦覺得他腔調、姿勢拿捏得皆好,連那一絲壓抑的委屈都呈現的恰到好處,不由乾笑一聲,道,“這些話大可不必說了,朕要聽你不肯就藩的原因。你且說來。”

李錫琮伏在地上道了一聲是,又叩首一記,方跪直身子,道,“臣只有一個理由,便是想陪伴母親。臣自知這個法子既笨且易遭人詬病,但仍是想試上一試。只要能多陪在母親身邊一日,臣甘願受君父切責,只求皇上能開恩應允。”

這話說得頗為哀婉動情,聲音里暗含着畏懼的輕顫,連雙目中亦蒙上了一層薄薄水氣。然而李錫琮到底是哭不出來的,他垂下眼帘自嘲地想,倘若此刻他流下兩行熱淚,那御座之上,他該稱作父親的人會不會立時便相信了他?——只怕未必。

皇帝看不見他的神情,卻能猜度他的心思,喝斥道,“荒唐!你母親是遭人欺辱了,還是受人冷遇了?竟要你遷延相陪!朕予她一宮主位,薪俸賞賜歷年只多不少,從未虧待過她。且她與旁人的母親相比又有何不同?憑什麼要單為你網開一面,莫非你原比旁人多了份體面?”

李錫琮聽着皇帝一聲聲喝問,心下只在盤算接下來要說的話,待其語罷,當即頓首道,“臣出身卑微,母親平日裏也常教導臣恪守規矩,不敢逾制。只是臣身為人子,卻不能不存侍母之心。皇上說到旁人,宮中各位娘娘卻並沒有一個似母親那般,僅有一子之人。旁人得享天倫,臣母子二人卻才相見不久,便要分離。臣每每思之,唯有輾轉難眠,痛徹心扉。”

他略微抬首,雙眸閃爍,似是不敢與皇帝對視,掙扎幾番終是鼓起勇氣,顫聲道,“臣記得出征當日,皇上曾應允,來日凱旋或將許臣一樁求懇。臣不敢奢望過多,唯以此事相求。便請皇上看在臣離京前後一年又八個月,這一年又八個月卻是不得與母親相見,臣只求能將這段歲月彌補,今生便了無遺憾。”

皇帝雙眉皺緊,極力回憶自己當日是否真對其有過許諾,半日才想起那不過是送他出征之時,自己隨口一語罷了。他自是不便否認,也無心否認,到了此時他更有些好奇,此子執意滯留京師尚能翻出什麼風浪。

如是想着,皇帝冷冷道,“你哪裏學的一身市儈氣,拿這樣的事和朕作價!朕當日的話,你既心裏一直記得,為何不一早宣之於口?偏要等到此刻來堵朕的嘴,讓朕不得不應允你。我且問你,你是甘冒忤逆君父之罪,也非要如此這般和朕討價還價么?”

李錫琮舉手加額,恭敬叩首道,“臣有罪,但憑懲處。只求皇上念臣與母親分別近二載,許臣不世之恩典。臣銘感五內,頓首泣拜。”

皇帝居高望着近乎貼伏在地上的兒子,沉吟良久,冷笑道,“好,朕從不食言,今日就允了你。”

李錫琮大喜過望,忙欲謝恩,卻見皇帝擺手一笑道,“只是你說得晚了,還該算作抗旨不遵。朕看你是該好好敲打敲打了。”當即吩咐身旁內臣,“去取一副刑床來。”

內臣忙退出殿外,喚人去取,只是心中詫異,為何單要刑床,卻不命取刑杖,仔細回味一遭,確信自己絕無聽錯的可能,才將將放下心來。

不一時那黝黑刑床已抬入殿中,餘人只當皇帝要杖責寧王,正自面面相顧,只聽皇帝道,“去西邊暖閣里,把那柄紫檀戒尺拿來。”見李錫琮面色刷地白了一道,便輕笑道,“朕知道你這些年頗有歷練,自然更禁捶楚,也不必費事用杖子了,只拿你小時候挨過的那枚戒尺足矣。朕倒要看看,你是不是比小時候更頑劣。”

李錫琮幾乎厭惡地闔上雙目,明白皇帝此舉,旨在令他憶起幼年往事,提醒他安分克己。這原是羞辱和警示他最好的方式。這些他都明白,可惜無論腦中多麼澄明,卻仍是難以按下心內一片慘傷。

那紫檀戒尺須臾便至,內臣上前請李錫琮除了公服,脫去冠帶。他一一從之,復又跪下叩首道,“臣謝皇上隆恩。”起身之時,已是身着素白中衣,沒有絲毫猶豫,便即俯身刑床之上。

內臣手執戒尺,只覺此物甚是新鮮,稍作揮就能獵獵生風,掂在手中卻沉沉如墜,略微適應了一下,便依着規矩將那戒尺先置於寧王臀峰處。尚未抬手,忽聽李錫琮仰首道,“臣今日策馬前來,故請旨笞背,望皇上恩准。”

皇帝不由一陣好笑,又見他此刻大約因遂了心愿,面上懶怠再裝出惶惑不安,眼中更是連一絲懼意皆無。便也不想與其多言,淡淡點頭,示意內臣如是照辦。

那戒尺打在身上倒是響亮至極,一時殿中便只有清脆凜冽地擊打之聲。皇帝並沒說數目,內臣忖度既不用杖子,想來聖意並非要重責,不過小懲大誡而已,便將速度刻意放緩,以防皇帝隨時叫停。可畢竟是在御前,又不敢放水太多,反正那戒尺打不壞人,索性每一記都用了十成力氣,細細緻致地在李錫琮背上游移抽打。

皇帝知道於這場懲戒里,決計不會聽到除卻戒尺笞打皮肉以外的聲音,隔了好一會方略略抬眼,看向那趴伏受責之人。但見其面色比平日白上幾分,額角滲出豆大汗滴,眼看着貼在背脊的衣衫已被汗水浸濕。一雙眼睛卻緊緊盯着地下,內中平靜無波,雙眉也只是如常般微微攏起,並不因戒尺的下落而有半分蹙緊。於是不甘心地再看了一刻,忽然看到其側臉上因奮力忍耐而突起的一方牙床骨,心中當即有了幾分釋懷。

他終歸也不過是血肉之軀,既然知道疼,既然知道恥,也一定知道該如何保全自己,和心中牽念之人。

皇帝揮了揮手,道,“住了,你們下去罷。”待眾人退去,才轉顧李錫琮,道,“可還能起身?”李錫琮不過略慢了一步,聽他問了這話,當下半推半就掙了兩掙,雙臂哆哆嗦嗦撐了一刻,方勉強站起身來。

他待要撩開衣擺,皇帝已擺手道,“不必跪了,你方才已謝過恩了。朕是要你長個教訓,往後行事說話不可任意為之。孝心雖貴重,但祖宗規矩亦不可違拗。朕姑念你年少,應你之請,寬限一年。望你今後好自為之。”

李錫琮無復多言,謹躬身道是。皇帝看在眼裏,卻是一笑道,“你不滿意謝家的女孩子,朕便不為難你。既還有一年光景,朕會放開來再為你挑選,必定挑一個好的給你就是,只是下一次絕不容你再行推諉。”

李錫琮於腹內冷笑,這一番恩威並施在自己身上用得可算從容寫意。當下也不爭辯,也不表白,仍是恭敬謝恩。兩下里已是無言再對,皇帝將目光落回御案之上,淡淡道,“去罷,來日養好了傷再進來,別叫你母親看着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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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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