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良辰美景(二)
黃昏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一整日的意亂心煩,在這深巷酒肆中才得到片刻安寧。聞着清淺的酒香,謝慍不由深吸了一口,神智千絲萬縷,沒有頭緒。
父親眼中的期許與憤怒,母親目光中的掙扎與憐憫,就像兩把利劍,狠狠戳向他早已卸下防備的柔軟心房。前世因果與今世的掙扎,縱使是智慧過人,狡詐如狐的謝慍也不由左右為難。就像兩碗裝滿清水的碗,被放在他的一隻受傷,護住一碗,另一碗便會被摔碎,流進泥土之中。
“謝兄,為何今日這般消沉,可是,有什麼為難的事情?”安陵一襲青衣風雅,正從坐在酒肆中的陰暗之處,此刻眸光一抬,看到謝慍,神色稍緩了幾分,連忙走進。這一走進,便看到謝慍滿臉怔楞,痴望着酒壺,神色間,隱含一絲落魄。
“安陵兄。”謝慍抬起頭來,看見安陵,唇角勾起一抹勉強的微笑。道:“來,陪我喝酒。”言罷,竟獨自到櫃枱拿了幾壇烈酒,彭通幾聲放在方桌上,放桌子不堪負重的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謝慍豪邁的打開一壇塵封的酒水,也不用杯或盞,直接撩袖甩袍,對安陵舉杯示意后就仰面大口喝了起來。姿態張狂,一點也不似平日的謙謙君子。
酉姬一直慵懶的趴伏在櫃枱之上,此刻也驚訝的直起身來。美眸閃爍,疑惑的看向安陵,清淺問道:“謝大人這是怎麼了?”
“若不是官場失意,那就只能是情場失意。”安陵挑眉輕笑,帶着一絲戲虐,轉身走向謝慍坐的方桌坐下。
酉姬恨恨的剜了安陵一眼,鼻翼輕哼,不再理會二人。
“謝兄,這酒水雖好,也不是你這個喝法啊。”安陵白皙的指尖穩穩的抓住酒罈的邊緣,將酒罈硬生生的從謝慍的嘴邊拉了下來。
謝慍驚訝與安陵的力氣,唇角動了動,似想說些什麼,最終還是順從的讓安陵拿走酒罈。抬眸看見安陵真誠的目光,嘆息道:“安陵兄,你可知,今日謝府中發生了何事?”
安陵見謝慍神色抑鬱,眉宇間儘是解不開的結,一點也不似平日的從容淡定,官威厚重。抬眸間,措詞道:“可是家中什麼讓謝兄做了什麼為難的事情。”
“不錯,今日父親為了逼我娶親,用了非常手段,讓我很為難。”謝慍一臉痛心,神色間更顯失意。
安陵先是疑惑,再道釋然,勸解到:“謝兄,你也到了婚娶的年齡,做父母的若是用了一些手段,也是情有可原。”安陵小心的措辭,見謝慍一副不以為然的,又道:“謝兄可是已經有了喜歡的女子?”
謝慍握住酒罈的手陡然定住,目光有些迷茫,喃昵說道:“喜歡的女子,有啊!很喜歡呢。”
這樣的謝慍是安陵曾未見過的,瞳孔里發出一種光芒,由內而外,震懾人心。
倏然,他歪頭看向安陵,薄唇傾吐道:“你相信,宿慧嗎?”
安陵眼睛陡然睜大,宿慧,亦可成為重生轉世,而在雲闕仙宗,卻有奪舍之說。不過,想來這謝慍,亦是有大執念的人。
“相信,或許是因為他們投胎的時候忘記喝了孟婆湯。謝兄,也是嗎?”安陵故作輕巧的說道,眉眼含笑。
“不錯,塵世之予我,不過是重新再走一遭。讓我今生走的更好、更穩。可是前世的記憶,也讓我常常混亂,我到底是葉良辰,還是安慶國府的謝慍。”謝慍的聲音低沉,頭顱低下,只露出半面臉,神色晦暗。
“你願意聽個故事嗎?”謝慍抬頭問道,眸光氤氳縈繞。
安陵頷首,含笑傾聽,此刻,沒有比點頭更有力量的話語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悅目誰家院。”謝慍眸光看着殷紅的良辰酒,緩緩的吐出這句詩詞。
在他還姓葉,名良辰的時候,他用盡一生,愛上了一名女子,一名仇家之女。
淮河以北,丘陵之地,崇尚俠武之氣,因此此地地屆,草莽流寇,英雄豪傑,綠林幫派數不勝數。
然而俠以武犯禁,文以筆誅國。此處幫派兇殺什麼之類的鬥毆現象,官府也是睜一眼閉一眼,管的不是很嚴苛。甚至有些幫派中都有些朝中勢力,更造成此處,官員袒護,武士橫行的局面。
西京鎮中有座風蕭堂,住着三位大當家,葉景年、梁白山、宋行之,都是三十而立之齡,被稱為西京三傑。坐下擁有門徒數百,掌管西京鎮中經濟命脈,當之無愧的地頭蛇。
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江湖之中,大部分人都死於非命,仇殺,或者無妄之災。
令人驚恐的是,虎嘯堂一夜之間,竟被仇敵滅門,上上下下數百口,包括老幼年少,竟只有外出訪親的梁白山一家幸免於難。
一時間,西京內外,人心惶惶,揣測不安。
誰料,那仇人竟然來無影去無蹤,除了知道只是來尋仇之外,竟沒在西京停留片刻。就那麼匆匆一夜之間,血腥傳滿了西京城。一場大火,更是讓屍身焦灼,面目不堪。
然而,這隻會令西京城中的百姓,更加惶恐不安。
直到,三日之後,梁白山一家返回西京鎮,聞此惡訊,震怒不已。剛到而立之年的梁白山,似乎一夜之間,老了數年不止。在眾人以為,梁白山必定重整旗鼓,去同仇人決一死戰的時候,結局卻出乎眾人的意料之外。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梁白山只是站在虎嘯堂舊址前對外宣佈,這場血洗虎嘯堂的行動,乃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秣陵山莊復仇之行,如此血海深仇,必將血弒秣陵山莊陳暮楚云云。
一番壯志激動昂的話語后,梁白山便身隱舊址虎嘯堂,廣收門徒,經歷一段時間的經營謀略,虎嘯堂再次站穩了西京鎮,再次成為當之無愧的地頭蛇。卻根本未有向秣陵山莊復仇的跡象。
然而,這時的虎嘯堂,已經只是梁白山一個人的虎嘯堂了。
然而,誰也不知,在那個開滿血花的暗夜,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少年,窩卷在仍帶着溫熱的屍體下,透過微小的縫隙,在漆黑的瞳孔,印下仇人的面孔。
四周殘亂的尖叫聲,滴答在臉上粘稠的血滴,父親的怒吼,母親的哭泣,隱隱顫抖的身體,被鮮血手痛的衣衫,倒在身上還依舊溫熱,卻已經沒有呼吸的師兄,一切都令他恐懼,漆黑的眸里滿是慌亂,可他兀自堅持,躺在混着血水的泥土裏,不問,不聽,不看,苟延殘喘的活下去,成為他永久的噩夢。
“莊主。庄內人畜已經盡皆伏誅。”只見一名黑衣短褂男子,急匆匆走到院中,他雪白的劍尖,還帶着濃烈的血水。此時卻恭敬跪在一名白衣男子身前,眼神崇拜如火。
“好,記得提醒梁白山,將那東西送到秣陵山莊。”白衣男子抬眸,如利劍刺破星辰般犀利,令人不敢直視。一襲白衣絕塵,不然點滴鮮血,站在這全是死屍的虎嘯堂中,卻是那般諷刺。
“是。”男子跪在地上,恭敬回道。
少年只覺得,一種由骨髓中蔓延出來的寒冷,將他的肌膚凍僵。二叔,梁白山,是他和這人勾結嗎?
淚水混着血水留下,少年絲毫不敢大聲喘氣,知道那些人匆匆離去,他才從屍體下面走了出來。
踉蹌的腳步,步步艱難。倒在血泊中的眾位師兄弟,死不瞑目的父親,一劍穿心的母親,被活生生掐死在襁褓中的小妹。血色的氣味似乎化作巨龍,張牙舞爪的將他層層包圍。熾烈的仇恨和悲痛幾乎讓他窒息,寸步難行。
可他卻咬着牙,硬是走過每一個倒下的屍體,看着他們驚恐的面容,恨意就越盛一分。這些刻骨的恨意,是他活下去的動力,也是毀了他一生的使命。
“父親,您的兄弟背叛了您,那個莊主殺死了您和母親,還有妹妹和眾多同門,我葉良辰,終其一生,必將手刃仇敵,以抱此等深仇大恨。”年幼的少年,如墨的雙瞳已被血絲覆蓋,滔天的恨意,驅使着他走上艱辛的復仇之路。
不管是泯滅良知,還是付出任何代價,他都願以此交換。
少年一把大火燒毀了經營多年的虎嘯堂,毀了父親多年的心血,可這卻只是第一步,梁白山,還有那個莊主。
少年化身乞丐,終日流浪在西京鎮的街頭。終於等了三日,梁白山帶着家眷及一些弟子回到西京鎮。
舊址虎嘯堂門前,少年隱藏在人群中,聽着梁白山冠冕堂皇的話語,咬着唇角恣目欲裂。衣冠楚楚的麵皮之下,隱藏着一顆猙獰的野心,他不仁不義,做下如此重孽,終有一日,必將被打下十八層地獄,受刑罰之苦。
少年懷恨在心,恨不得此刻就將這仇人剝皮抽筋,飲其血,食其肉。可是,他不能,此刻弱小卑微的自己,絕對不能抗衡梁白山。不過,我可以等。梁白山,待我歸來之日,必定是血洗虎嘯堂自時。
虎嘯堂,梁白山,你根本不配用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