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背後
蘇妤短暫的一驚,抬起頭來猶疑不定地望了望他,只覺他這般下旨禁足出乎意料。皇帝一頜首,便往寢殿走了去,一壁走着一壁有些乏意地道:“睡了。”
這些蘇妤徹底僵住。
她不是沒有想過這一點,總會有的,尤其是如若她要爭寵,侍寢又哪裏躲得開?
卻沒想到這麼快。她以為皇帝只是突然轉了性,這樣的事總要再等一等,她也好有所準備。
滯了一滯,蘇妤帶着幾分慌亂木然地跟了上去,感覺每一步邁出去都沒有什麼知覺。幾步之後,幾乎渾身都沒了知覺。
心底一聲自嘲。這個樣子,她到底哪來的決心爭寵?
就這麼一步步往前走着,魂不守舍。驀地一抬頭,不知他是什麼時候停了下來,正看着她,眸中有些她讀不懂的意味。
“陛下……”蘇妤惶惑中嗓音有些許啞意,視線亂極了。但見皇帝神色淡淡地打量着她,俄而笑了一聲執起她的手,說了一句:“早點休息。”
聽他這樣說,蘇妤只道他是要離開了,剛欲鬆了口氣,卻見他還是逕自往床榻的方向去了。仍是牽着她的手,她只好木訥地跟着他過去。
不安地躺下,她始終緊咬着牙關死死盯着他,驚懼分明。賀蘭子珩站在床邊凝視了她一會兒,只作不理地躺了下去。
蘇妤往裏縮了縮。卻見他全沒有動她的意思,閉了眼淡道:“睡了。”
蘇妤始終睜着眼不敢睡,過了不久困意襲來也生生忍着。她也說不清自己在怕什麼,總之時隔近兩年、經了那麼多的事,她對“侍寢”這個詞有說不出的抗拒。
直待他氣息平穩,蘇妤才緩出口氣來。猶豫着伸了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見他確實沒有反應,終於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她睡得倒是很快,片刻間已是呼吸均勻,明顯睡得熟了。賀蘭子珩睜開眼,近近地看着她,見她羽睫低低覆著,睡容沉靜。
如此淡泊的睡容,他先前究竟為什麼會以為她心思深沉?
俄而見她黛眉淺蹙,似乎有些許煩亂似的,雙臂將錦被攏得更緊,弄得錦被上被拽出了一片褶子。
賀蘭子珩想起來,上次他來送葯時她也睡着,那時暑氣尚重,宮中嬪妃多用輕薄涼快的絲被,她亦是這樣一床錦被把自己裹得緊緊的。
賀蘭子珩覺得奇怪卻沒有擾她。坐起身倚在床欄上思索着近來的事情。
皇長子,那個會叫啟瑞的孩子。賀蘭子珩知道自己重活一世是為了什麼,如若能早些時日重生,他或許會選擇不讓陸潤儀有這個孩子;可現在已經有了……他總不能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
可是陸潤儀……
他凝神看向榻上之人。上一世,她們兩個並無交集,如今起了這樣的衝突,只怕不可能和睦了。
僅一瞬的遲疑,賀蘭子珩心中便有了決斷。如若相安無事便罷,如若只能留一個……
他自知該怎麼做.
昨晚的事情在次日一早傳遍了闔宮,總結起來不過兩句話:一,昨晚陛下為了蘇婕妤禁了兩個嬪妃的足;二,陛下昨晚宿在了蘇婕妤的綺黎宮。
宮中的風聲自此徹底扭轉了。先前尚有人覺得皇帝突然對蘇婕妤好,大抵是和蘇家有些關係;現下如此護着……只怕不是,至少不只是。
然則很快蓋過蘇妤風頭的則是陸潤儀了。禁足兩天後,韻宜宮的宮人匆匆去稟了成舒殿,道陸潤儀有孕.
彼時賀蘭子珩正在成舒殿裏批着摺子,這些在上一世曾讓他時感勞累的東西如今容易極了,皆照着當年的方式處理便可。是以在看摺子時,他總是心情舒暢。
然則聽到宮人的稟報后,他執着筆的手一頓,抬起頭來:“你說什麼?”
沒有宮人們預料中的喜悅,皇帝的神情似乎很有些發冷。
兩個韻宜宮來的宮人都沒敢再吭聲,靜了一靜,還是徐幽在旁道:“陛下,潤儀娘子有孕了。”一頓又說,“您看是不是……”
是不是先解了禁。哪有懷着孕還禁足的?
“知道了。”皇帝淡淡地應了一聲,低下頭繼續看那摺子,繼而閑閑地吩咐了句,“退下吧。”
沒有晉位也不解禁?二人面面相覷一番,但見皇帝面色不善也不敢多言,行禮告退.
看來真是一出好戲,卻不知是陸潤儀自己的主意還是楚修媛的主意。皇帝一聲冷笑,他記得上一世,是在十月的一次宮宴上,陸潤儀忽地反胃才傳了太醫,繼而得知她有三個月的身孕。
如今看來,她是早就知道自己有孕卻未說。瞞了他、也瞞了六宮上下。這本沒什麼不妥,懷孕之初胎像不穩,知而不報待得胎像穩了再說也是常事,但……
昨日只怕也是故意尋了由頭讓蘇妤動她。
她大抵覺得,一旦那孩子沒了,蘇妤便再無翻身的機會,楚修媛倚仗着位份和幾年來偶有聖寵卻不會受太多牽連。
夠毒。賀蘭子珩微抽了一口冷氣,他因為上一世時與那孩子有父子情分故而不可能下手殺他,這做母親的倒是比他狠得下心。
當然……也有可能是另一個原因。陸潤儀前兩日也許當真還不知自己有了身孕,但身居一宮主位的楚修媛興許知道。一邊弄死陸潤儀的孩子一邊又算計蘇妤?
並不是沒有可能。
賀蘭子珩倚在靠背上沉思着。究竟是如何都並不那麼重要,要緊的是,這宮裏想算計蘇妤的人已太多了。
陸潤儀不能晉位。必須讓六宮再看明白一次,蘇妤已不是昔日的蘇妤,他要護她。
“徐幽。”皇帝思量着開了口,“傳旨下去,陸潤儀要傳太醫請脈隨時都可。其他的,暫不必提。”
“……諾。”徐幽略帶疑惑地一揖應下,躬身告退去傳旨。他跟在皇帝身邊多年,如今,卻連他也想不明白皇帝的心思了.
徐幽到韻宜宮向陸氏轉達了旨意,陸氏愣了一愣,竟就放聲大哭了起來,哭得徐幽滯在那裏。聽她哭得賣力,徐幽腹誹一句“我又不是陛下——陛下也未必吃你這套啊”便朝她揖道:“娘子好生安胎,臣告退。”
退到韻宜宮的宮門外,兩個隨他一併前來的宦官迎了上來,往裏瞧了一瞧,低問他:“大人……哭成這樣,是不是回陛下一聲?”
“回陛下?”徐幽淡瞥了他一眼,望着前方沉了口氣,“誰也不許在御前瞎說話。六宮的事,說不清楚,小心再一不小心把命搭上。”
“諾……”那宦官連忙應了一聲,又有些猶豫地道,“可這位……她懷着皇裔。”
“綺黎宮那位還是從前的太子妃呢。”徐幽神色平淡,“當年能貶妻為妾,誰說現在就不能再扶妾為妻了?都別多話,這邊是陸潤儀一個,那邊可是蘇家、霍家再加上大長公主。”
大監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御前沒人敢不聽。徐幽倒不為別的,一來是他審時度勢慣了,二來……他也覺得蘇妤不是個壞人,這兩年確實委屈了些。
事情在後宮傳得沸沸揚揚,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蘇妤細聽着折枝說完成舒殿的旨意,思索須臾道:“去成舒殿。”
這該是她兩年來頭一回主動去成舒殿求見,弄得賀蘭子珩措手不及。
本該是她進殿拜見,跨進殿門卻見皇帝已在殿門口等她,怔了一怔她福了個身:“陛下安。”
皇帝微一點頭:“進來說。”
她隨着他進了殿,宮人奉了茶來,蘇妤抿了一口垂首不語,幾度欲言又止,眉目間滿是猶豫。
“怎麼了?”皇帝問她。
“陛下……”蘇妤羽睫微抬,眸色清澈地望一望他,“臣妾聽說陸潤儀有孕了……”
“是。”皇帝應了一聲。
“可她還禁着足……”蘇妤下唇淺咬,沉吟了片刻說,“其實她昨日……在綺黎宮也沒犯什麼了不得的打錯。皇裔為重,陛下不必……”
“這事你不必管了。”皇帝偏過頭來淡看着她,讓她一下子啞了聲。他們最初出現不睦的時候也是這樣,那時她還是太子妃,府中諸事本該是她管,可他卻時常冷冷扔下類似的一句話讓她不必管。後來進了宮,她便徹底不用再管了。
不過此刻雖是差不多的話語,卻是截然不同的溫和口氣。
她仍大着膽子目不轉睛地望着他,雖是不說話了卻沒有退縮的意思。
“這事……”皇帝斟酌了一會兒,坦然告訴她,“跟你沒有關係,禁足、不晉位都非因為她昨日在綺黎宮的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