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不一
皇帝默了一默,終將搭在抽屜上的手卻沒有拿回來。蘇妤滿臉不安地抬眼睨着他,張了張口沒敢再說話,便用力咬了下唇,垂首等着他開口的樣子。
“不動就是了。”他低笑了一聲將手抽了回去。環顧了一圈再度不知還能說什麼,啞了一啞說,“過幾日就要搬到綺黎宮去……”
“是。”蘇妤頜首應道。
“如是需要什麼,及時告訴朕。”他說罷心中徒增了一分忐忑,等着她的回答。蘇妤抿唇靜了一靜,淺淺一福:“諾。”.
每一次與蘇妤的相處,都讓賀蘭子珩懊惱極了。他發現過了這麼多日子,他還是全然不知如何面對她才合適。起先覺得能在此時重活一次很是幸運,如今卻愈發覺得——這也不失為上蒼的一種戲弄。如果再讓他早重生兩年……不,哪怕只有一年半,都會少發生很多事,他心中都會好過一些。
不過也怪不得別人,更怪不得上蒼。所謂“自作孽,不可活”.
蘇妤遷宮的時候宮裏也算是小小的熱鬧了一天。因為霽顏宮在西邊最偏的地方,綺黎宮則在東邊,離成舒殿並不遠,也算是在皇宮中間的位置。
蘇妤心裏明白,這一天,必定多少人都看着,懷揣着各樣的心思。
但其中真心為她好的,怕是少之又少。
她在霽顏宮居住的時候,宮中沒有隨居宮嬪,綺黎宮亦沒有。這讓她略微鬆了一口氣,覺得可以少些麻煩、至少圖個耳根子清凈。
忙碌了一整日才歇下來,折枝為她沏上了一杯安神的清茶,她笑覷了一眼旁邊的席子:“坐吧,這一天下來數你最沒閑着。”
折枝依言坐下,倚在案上托着腮懶懶道:“娘娘說是要爭寵,也不見娘娘主動見陛下去。陛下也是時來時不來,娘娘到底爭什麼寵了?”
“現在也只能這樣。”蘇妤輕吹着茶盞中徐徐而上的熱氣,“他是帝王,想怎麼心血來潮都不要緊,但我若突然轉了態度不是太奇怪了?再者……”她淺有一哂,“我也實在不知怎麼跟他相處才合適。”
“怎麼,從前的太子妃也會不知如何相處?”冷蔑的聲音讓蘇妤眉頭一蹙,視線躍過折枝的肩頭看過去,垂眸起了身:“修媛娘娘萬安。”
“賀婕妤遷宮之喜。”楚修媛神色清冷地頜了頜首,環視四周后視線重新落回她身上,寒笑涔涔,“婕妤被陛下厭棄了將近兩年都能突然復寵晉位,還用擔心不知怎麼和陛下相處?本宮還等着婕妤榮登后位、執掌鳳印呢。”
楚修媛沒有免她的禮。蘇妤低着首,聽言微有一笑,遂逕自直起了身子回看着她:“修媛娘娘謬了,臣妾一個婕妤和那后位有什麼關係?若這麼說……修媛娘娘您更容易為後。”她說著,仍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楚修媛,含笑一福,“臣妾就先恭祝修媛娘娘一聲。”
如此議論后位歸屬實在是不合規矩的,不過這是在她的綺黎宮,又是對方先提及的此事,蘇妤沒什麼可怕。見楚修媛神色微凜,蘇妤目光一轉看向隨在她身後的兩個韻宜宮的隨居宮嬪,笑說:“原是闔宮來訪?倒是本宮招待不周了。折枝,上茶。”
“修媛娘娘請坐。”垂首一福,心知大晚上不請自來絕無好事,蘇妤仍是笑了一笑請楚修媛落座。那二人也各自坐了,茶奉上來,楚修媛淺抿了一口蹙了眉頭,倒未多言。一旁的陸潤儀一直打量着二人的神色,她平日裏最是個會察言觀色的,見楚修媛神情如此,當即也抿了口茶,遂是不快地皺了眉頭、用帕子掩着嘴彷彿喝了多難喝的東西一般。
蘇妤挑了挑眉:“潤儀娘子怎麼了?”
“這茶……”陸潤儀的眉頭又皺了一皺,繼而強自舒展開,滿含歉意般賠笑說,“婕妤娘娘恕罪,臣妾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平日裏在韻宜宮喝修媛娘娘那兒的茶喝慣了,便覺婕妤娘娘這茶喝得不順口呢。”
“哦。”蘇妤執盞一啜,蘊起笑容問她,“陸潤儀這意思……是本宮這兒的茶不如修媛娘娘的好了?”
耳聞她語中變了稱呼,從帶着兩分客氣的“潤儀娘子”改成了直言的“陸潤儀”,陸氏卻仍半點不懼。自己宮中的主位在這兒,這才是她要打好交道的人,區區一個曾被貶妻為妾的蘇婕妤不值得她討好。何況,當著楚修媛的面,她還能翻臉不成?
便見陸潤儀笑了一笑,話語亦是更加直白了:“婕妤娘娘何必非要這麼問呢?臣妾不曾直說便是給娘娘留面子,娘娘您自己也該清楚,從三品的婕妤如何同從二品的修媛娘娘作比?”
言外之意,是說蘇妤不知天高地厚了。
蘇妤的面色一分分冷了下去,待她最後一字落了音,手中的瓷蓋微帶了兩分力狠扣在盞口上。瓷器相碰的聲音讓陸氏微微一驚,只見蘇妤猶自低垂着眼帘,沉靜的面容上平添兩分冷意,緩沉下一口氣,方抬眼看向她:“潤儀。”
陸氏后脊一冷。
卻聽蘇妤一字字問她說:“本宮方才邀修媛娘娘坐,何曾許你坐了?”
“你……”陸氏面上一白,有些慌地看向楚修媛。楚修媛卻未理她,從她聽到陸氏品評茶水的時候就暗道不妙——自己品茶后蹙了眉頭並非因為這茶不好,而是因為……
“本宮問你話呢。”蘇妤的話語狠狠截斷了楚修媛的神思。陸氏又滯了一滯,見楚修媛始終未理自己,只好服了軟,離座拜道:“娘娘恕罪。”
見陸氏謝罪,另一個未經賜坐便逕自坐下的才人謝氏也只得福下身去,語氣倒是比陸氏平穩多了:“臣妾失儀,婕妤娘娘恕罪。”
蘇妤一時卻未在理她們,笑看向楚修媛,從容笑問:“修媛娘娘覺得,這茶如何呢?”
楚修媛被廣袖覆著的手緊緊一握。
蘇妤又一笑,復看向跪地不敢起的陸氏,微緩了口氣:“實話告訴潤儀,這茶不是本宮婕妤位份的茶,是陛下賜下來的陽羨茶。每年就這麼多,拿來請潤儀嘗嘗潤儀還不領情。”她輕聲一笑,“俗話說‘天子未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憑你也敢說這茶不好?”
楚修媛心中發悶,只覺被她迎面潑了一盞熱茶似的。今日本是想來尋些事給蘇妤個下馬威,好歹也要讓她不痛快——她要讓六宮看到,這曾經讓她失了孩子的人她容不下,六宮各人該偏向哪一邊也該心中有數。
卻就因為這麼一盞茶,讓蘇妤倒過來給了她好看。宮裏的事素來傳得快,蘇妤也斷不會讓自己身邊的宮人遮着這事。只怕明日一早,她在綺黎宮吃了啞巴虧這事便要闔宮皆知.
淡睨了跪地陸、謝二人一眼,楚修媛心中忽然生了個念頭。微微一笑,她自如地向蘇妤道:“是本宮沒教好規矩,今日在這裏惹得婕妤不快,婕妤發落便是,本宮必不多言。”
蘇妤羽睫覆下,笑吟吟說:“娘娘宮裏的人,臣妾怎麼好管?”
她若是管了,日後宮中議論的便是她了。
“嗯……”楚修媛沉吟着微有一嘆,隨即凝起笑容,淡泊地向二人道,“本宮也不重罰你們,去外頭跪半個時辰再回韻宜宮來,這事便算了了。”遂笑問蘇妤,“婕妤看呢?”
蘇妤頜了頜首,帶了些許乏意回說:“娘娘宮裏的人,聽娘娘吩咐就是。不過也別在臣妾的綺黎宮跪着,外頭隨便找個地方,臣妾都管不着。”.
立威的是她,要落個壞名聲的是楚修媛。這事按理說是很好,可沒過多久,皇帝卻親自來了。
“陛下大安。”蘇妤見了禮。皇帝道了聲“可”,忖度片刻,告訴她說:“朕讓她們兩個回去了。”
蘇妤的臉色陡然一凌。默然間心中難免冷笑,說到底是楚修媛罰的那二人,他聽聞了此事便不可能不知道這些原委,
卻還是來怪她。
皇帝看她的神色便大抵知道了她在想什麼,也正因如此他才沒有讓宦官回個話了事而是親自來了。沉了一沉,他道:“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此事……”他有些無奈,思忖半晌不知如何同她解釋,只道,“你罰得沒錯。”
那是與她說不清的事。他記得,在他死的時候,陸潤儀已位居正三品充華,原因是她生下了皇長子。
是建陽二年十月太醫稟說她有了三個月身孕,也就是說,現在那孩子大抵已在她腹中了。
虎毒不食子,皇長子聰明伶俐,他總不能讓這孩子這麼沒了。何況即便他不在意這孩子,也斷不能不在意陸潤儀小產後的後果——雖說是楚修媛下旨罰的,但如果陸氏當真小產,傷及皇裔之事素來嚴苛,蘇妤也決計逃不過干係。是以一聽聞此事,他二話不說便吩咐那二人回宮歇息去了,自己來同蘇妤解釋,就是為了讓她知道他沒有為這事怪她。
蘇妤聽罷他的話,低低覆下的羽睫中微滲出些許漠然,一抹微笑顯得很是刻意,一福身說:“謝陛下不怪罪。”
賀蘭子珩聽得一陣無力。
凝神看了她眉目間的冷意須臾,心下一苦笑,他自知她此番不過是為了立威,自己如是當真就此護了那二人,宮中便又免不了要議論她不為他所喜。略作斟酌,他揚聲叫來了宦官:“徐幽,傳旨下去,謝才人、陸潤儀禁足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