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第118章:黔寧灣(已修全部)

118.第118章:黔寧灣(已修全部)

“臨東城失守,損兵一萬兩千人,餘下的三萬多人都在這黔寧灣了。”說起戰況,刑戰的眉宇之間還是染上了愧色,“若我當時能再果決些,也不會是這樣的結……”

“父親。”於淳出言打斷他的自責,伸手覆住他冰涼的手,“眼下不是後悔的時候,你仔細想一想,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臨東城破得太不尋常。”

刑戰並非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他原本以為靠以前的餘威應當能鎮住東崎一月,也許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影響力?

看着父親緊緊蹙起的眉頭,於淳心中有些發酸,但還是斟酌着字句問道:“可有人知曉您……您領兵不如往日的事?”

話音剛落,於淳就感到掌下覆著的手驀地一僵,許久才緩緩放鬆下來。

“應該沒有。”刑戰的眼神疲憊,“除了同陛下說過以外……”他的瞳孔驟然一縮,臉色也蒼白了下來:“該不會是……”

“是陛下?”

“不,是那個書生!”刑戰的面色漸漸變得青灰,“一定是他……”

“書生?”

刑戰深深吸了口氣,似是在竭力壓制內心的波瀾:“去臨東城的路上,我遇到一個書生,聽口音像是敦城人。我……我覺着親切,就命下屬帶了他一程,將他送到了臨東城,夜宿紮營時曾與他攀談過幾句。”

於淳仔細地聽着,眉頭漸漸擰了起來。

“我早該想到的!”刑戰的手緊緊攥成了拳頭,眼神中殺氣升騰,“兵荒馬亂的時候敦城最為安全,怎麼會有書生往邊境趕路……”

坐在下首的兩個將領面面相覷,嘴巴微微一動似是有難言之隱。

於淳瞧見了這一幕,勉強擠出些笑意來:“二位有話不妨直說。”

兩人相互推拒了一番,終於決出一個人來尷尬地開口:“我二人只是覺得……以元帥的英明,不該被這樣的小騙局所迷惑才是。”

於淳啞然,不自覺地將目光投向主位上的人。

“二位恐怕誤會了。”刑戰的面色肅然,“刑某人以項上人頭擔保,不曾向此人透露過半句有關軍情的話。”

“還請元帥不要誤會,我們二人只是……只是好奇罷了。”那人訕訕地解釋。

“那夜我們只談了幾句山水書畫,弄花栽柳。”刑戰微微垂下頭,長嘆了口氣,“但以前的戰神是絕不會在意這些的。”

“這……”下首的兩位驚訝地對視了一眼。

“寥寥幾句便能猜出我與以前不同……”刑戰有些無奈地做出了評價:“此人,是個人才啊。”

下座的兩個將領不禁唏噓。

“此人是否身形清瘦,右耳處有一小痣,言談時常以右手觸左手小指?”

刑戰驚訝地看向自己的兒子:“你怎會知曉?”

於淳的臉色陰沉了下來:“此人便是救下安邦候、護其北上的江銘。既然他出現在此處,安邦候多半就在東崎了。”

敦城人、書生、臨東城。

三個點聚在一塊兒,他立即想起了這個人。上次情書一事過後,他曾派人調查了江銘及其母,對他們的情況瞭若指掌。安邦候能將他留在身邊而不是過河拆橋,就說明此人確是有些本事的。只是沒有想到,他會如此受安邦候重用,肯讓向來多疑的安邦候和東崎國主憑他的一面之辭做出全面進攻臨東城的危險決定。

“竟是他……”刑戰顯然也極為意外,轉而嘆息道,“可惜了,此等人才,竟落於豺狼之手,恐怕日後還會再起波瀾啊!”

於淳聞言一陣心虛,微微垂頭沒有接話。說起來這事也與他有些關係,當初小鹿曾向他推薦此人,是他防備着被挖牆腳把人給拒了,才惹出這些個事端來。

當然,這些事情刑戰是不知曉的。

“事已至此,自責也沒有什麼用了。如今之計,應當快點想出退敵之策才是。”於淳徵詢性地望了一眼下首的兩人。

兩位小將正內疚於方才對元帥的胡亂猜疑,這會兒有於淳打圓場自然連聲應是。

“也罷。”刑戰深吸一口氣,神色肅穆地從暗匣中取出佈防圖在桌面上緩緩展開。

“諸位,煌朝的萬頃疆土皆在此處……”

“能否守住,就看各位的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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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薄霧打濕了鼻尖,顫巍巍地凝成一顆晨露。

“阿欠——”

陸小鹿打了個大大的噴嚏,猛地驚醒了過來。她茫然地抬頭四顧,半晌才醒過神來。

——是了,他們在黔寧灣了。

她從大帳邊上的地上爬起來,動了動僵硬的肩膀和四肢。天還沒亮透,東方灰濛濛的,昨夜擦戟的小兵正拄着他心愛的兵器,腦袋一點一點地打着盹。

——於淳呢?還沒有出來?

陸小鹿有些緊張,帳門卻像是感應到了她的焦慮,突然被人從內掀開。最先露出來的是兩位小將的臉,雙眸雖帶着疲憊卻閃着奕奕的光芒。

“陸姑娘起得真早!”兩人揶揄地笑了笑,“在等小侯爺呢?”

陸小鹿向來臉皮厚,壓根兒不怕他們調侃。她理直氣壯地一挺胸,咄咄逼人地質問道:“沒錯!他人呢?被你倆吃了?”

“沒有沒有!”兩位小將不敢招惹這位姑奶奶,露出單身狗的招牌式苦笑連連擺手,“就在裏頭呢,立馬就出來!”

話音剛落,帘子果然再次被人挑開,熟悉的人影映入她的眼帘。

“小鹿?”於淳面露驚訝,顯然對她出現在帳外感到意外得很,“你怎麼在這裏?”

“你沒去帳里睡?”

“在外頭呆了一宿?”

“真是胡鬧!”

他的問句來得又快又急,陸小鹿簡直來不及接話,等最後一個感嘆句出現時,於淳的臉色已經黑得相當不像話了。

“我以為你很快就會出來,所以……”她耷拉着腦袋心虛地解釋,“我……”

一件帶着體溫的外袍覆在她的背上。

“對不起。”於淳神色愧疚地伸手將她凌亂的鬢髮撩到耳後,“讓你吃苦了。”

溫潤的聲音字字落入耳中,陸小鹿的心頓時像坐了氫氣球似的,輕飄飄地飛了起來,飛得又高又遠。

“我想我們還是走吧。”小將一號伸出長臂攬住小將二號的脖子,面色慘然,“這裏容不下我們的位置。”

“等等嘛,再看會兒……”小將二號垂死掙扎。

而那廂的陸小鹿正儘力笑出最好看的弧度,回握住於淳的手:“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什麼苦我都願意吃。”

小將二號:“……走吧!立刻!”

悲憤而逃的兩人自然沒有對兩位濃情蜜意的當事人造成任何影響。

“戰事商議得如何了?”陸小鹿親熱地攬住於淳的手臂往昨夜安排好的營帳走。

“大體的佈局已定下了,只還有些旁枝末節需要敲定。”於淳的臉上不見了來時的沉重,難得地露出幾分輕鬆之色,“若是進展順利,只需一月便可將東崎趕出東境!”

他說的話陸小鹿向來是信的,因此也就放下了心來,開始說些家常的話題。

“等戰事一完,咱們就回於家庄吧!管他什麼侯爺王府,還是莊子裏過得最自在!”她絮絮叨叨地說道,“回去以後咱們可以養養狗,養養貓……”

於淳撲哧一笑:“你確定不會燉了它們?”

“怎麼會!”陸小鹿想也不想就開口反駁,但很快就想起他這是在調侃她當初在於家莊處處與他做對、“謀害”他的寵物們的陳年舊事呢!

“我那時候也是不得已!”她梗着脖子爭辯,“誰讓你那時候爛泥扶不上牆!玩物喪志!心慈手軟!天理難容!”

“好了好了。”於淳笑彎了眸子,出言阻了她,“可別再蹦出更奇怪的詞了。”

陸小鹿氣鼓鼓地不說話,半晌才悶悶地接了一句:“這些事兒想起來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似的。”

於淳安靜地望着她。

“你變了太多……”

“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我……我以前覺得你那樣不好,容易受人欺負。可當你真的變聰明了,我又心疼你承擔了太多。”

“要是能重來。”她糾結地張了張嘴,“我一定……”

“沒有什麼能夠重來。”於淳微笑着牽過她的手十指相扣,“就算重來一千遍、一萬遍,一切都還會是現在的樣子,而我們也還是會在一起。”

“才不會呢……”陸小鹿小聲嘟囔。要知道,他原本該和慕容玥在一起啊。是她打亂了他的軌跡,改變了他的人生。至於重來,這是個遊戲,重來一千遍一萬遍也不是沒有可能。

想到這裏,陸小鹿的心情突然又低落了下來。一半是出於對女主的愧疚,一半是擔憂遊戲結束后兩人的未來。

遊戲結束后,他還會記得她嗎?還會愛着她嗎?

這些擔憂,於淳即便再聰明也沒辦法猜到,只能由她一個人日日夜夜苦熬着不安。

“應該就是這裏了。”於淳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一抬頭,一頂白色的帳篷出現在她眼前。

“少爺!小鹿姑娘!”睡在外間小榻上的阿楠聽到了動靜,一骨碌爬起來打開了帘子,面露喜悅地招呼道:“你倆可算是回來了!我給你們做了宵夜,熱了又熱,快進來嘗嘗!”

此次來黔寧灣,跟來的只有阿楠。班爺倒也想來,卻被求賢若渴的機關師苦苦哀求“扣”在西山大營。

這一路註定辛勞,於淳本不想帶上他,被他求了又求才勉強答應。晝夜奔波十餘天,向來沒吃過什麼苦的阿楠硬是撐着沒掉隊,就連刑戰聽了此事都對他讚賞不已,更別說是一直受他照顧的於淳了。

“下次不必特地等我們回來。”於淳走進帳子,邊凈手邊關心地叮囑,“前線多有變故,吃飯這等小事隨意對付對付便可。你肯跟來這裏本就讓我很是愧疚了,千萬別再把自己累着了。”

“少爺在哪兒我就在哪兒。”阿楠將擦手的布巾遞給他,憨憨地一笑,“我自打生下來就是您的人,為你生,為你死!”

“呸呸呸!”陸小鹿闖進兩人中間,捲起袖子吹鬍子瞪眼,“好好的說什麼死字!你小子命長着呢!不吉利!”

“對,對!”阿楠也知道自己犯了忌諱,連忙改口,“我還等着伺候小小少爺、小小小姐呢!”

“真不像話……”陸小鹿紅了臉,嘟囔着轉身去凈手。

“呀,菜怕是又要涼了。”阿楠突然一拍腦袋,邊自言自語邊往爐子旁走,“等再熱熱!”

於淳洗去臉上的風塵,百味雜陳地望向在爐火旁忙碌的忠僕。

不管前路多麼坎坷,這個人,他一定要完完整整地帶回於家庄!

(我錯了,懶惰作者又趕不完榜單了。今天買的讀者我今晚會統一退還全款,最遲明天晚上會把剩下的1萬字補齊,然後替換回本章。下面發的是我以前小號的一篇文,大家也可以暫且當作解悶之物看看。)

壬辰年五月十六日,帝王星隕落。

花梨木桌上狼毫筆四散,赫連璧立在桌前,皺着眉臨摹着某位書法名家的字,可總寫不出那分神韻。平日裏總候在身側百般討好的婢女們早已聞風而逃,她倒也不甚在意。

人心之懦弱,她是懂得的。這般也好,她正好落得個清靜。

遠處的喊殺聲漸漸弱了,赫連璧鬆了口氣,專心對付起那副字來。不料門外卻傳來疾奔而來的腳步聲,緊接着便有一人撞門而入,差點撞翻一旁的西域進貢的瓷瓶。還未等她開口怪罪,他便“嘭”地跪倒在地上,涕淚交加,字字錐心。

“國師大人---皇城,破了!”

手中的筆抖了抖,一滴濃墨墜落在紙上,暈開一小片陰影。赫連璧輕嘆一聲,將筆擱回一旁玉石所制的筆枕。

可惜了一幅好字。

她微微抬頭,望向那個滿臉血污的士卒,淡淡地問,“陛下呢?”

“陛下在大殿。”那個士卒抹了把臉,手上不知是誰的血,“雲飛將軍帶人守在殿門口,派我來請國師。”

赫連璧理了理暗紋繁複的玄色衣袖,緩步向門口走去。身後的人迅速起身,引着她向大殿而去。

皇宮中血流成河,呼吸之間皆是死亡的腥臭味。四處散落着甲胄與殘肢,玄色的盔甲與銀色的盔甲交織在一起,重重疊疊,讓人眩暈。恐怕是沒人能夠回想起幾個時辰前此處的奢靡景象了。

離大殿只有幾步之遙,卻沒有聽到預料中兵刃相接的金屬碰撞聲。

終究是來晚了。赫連璧在心中暗嘆一聲,隱約生出幾分愧疚來。

殿門前的台階上殘屍堆積如山,擋住了通往大殿的路。她抓住身前已經獃滯的士卒,足尖輕點,飛身掠過階梯,落在大殿門口。

大殿門口的門檻是整個皇城之中最高的,平日裏總是讓群臣們望而生畏,不敢碰觸半分。可是此時,有一人卻恰好死在這門檻之上,血還是溫熱的,無需多想也知道殿內的景象有多麼慘烈。

那人身着玄色的披風,披風上用金線綉着一個“雲”字。

赫連璧向著屍體拱了拱手,這是大夜國的戰神,趙雲飛。他勇冠三軍,無往不勝,是大夜將士們心中不倒的信仰。沒想到大夜的信仰竟倒在門檻之上,胸口被一支金箭貫穿。

究竟是誰有這個能力將其一舉擊殺?赫連璧正思忖着,身前獃滯的人卻驀地有了反應。

“將軍---”倖存的士卒哀嚎一聲,撲了過去。她下意識想去阻止,卻為時已晚。耳邊有破空聲響起,眨眼之間一支金箭沒入那個士卒的身體,與射殺趙雲飛的手法如出一轍。

“嘭---”士卒的身體重重地跌落在地。

罷了。

赫連璧收回伸出的手,這也許是他最好的結局吧。

“呵,沒想到還有漏網之魚。”大殿裏傳來輕笑,接着便有人慢慢踱了出來。他一身銀色的鎧甲,黑髮上束着一條白色錦帶,面上似笑非笑。儘管不曾遇見過,但赫連璧卻隱約覺得有幾分似曾相識。

眼看着他越來越近,赫連璧稍稍認真起來,藏在袖中的手指間夾了幾枚銀針。卦象里雖說江山易主乃是定局不得干預,但可沒說不能殺幾個小將泄泄憤。銀針正欲出手,她的目光卻掃過他手中的金弓,銀針硬是被她收了回去。那是一把雕刻着龍紋的金弓,精緻並霸道。黃金所制的弓固然貴重,可是它背後隱藏的意義卻遠比這點價值重要得多。

他俯身拔出兩支金箭,用趙雲飛的披風擦了擦,又略帶嫌棄地皺了皺眉,起身時才注意到了站在一邊的赫連璧。

“你就是大夜的國師?”他轉過身來,溫和地笑着,桃花眸里卻一片冰冷。

赫連璧記起自小便牢記的古訓,雖有不願,但還是微微欠身,恭敬地開口道,“參見陛下。”

他顯然頗為意外,掏出隨身的方帕,一邊擦拭着手中的箭,一邊說道,“國師大人是在開玩笑吧,你們大夜的陛下,還在這大殿之中呢。哦,不對。”他突然改了口,邪肆地笑了笑,“現在應當說是你們陛下的屍首了。”此人分明是二十齣頭的年紀,卻有着異於常人的殘忍。

“大夜已經亡了。”赫連璧面無異色,陳述着事實,袖中的指甲卻扣進了手心。

“你倒是識時務。”他將染上血跡的方帕棄於地上,開始把玩着手中的金箭,語氣中似有幾分鄙夷。

“陛下謬讚了。”赫連璧也不去爭辯。叛國之臣,的確是不光彩。

“國師若要投誠,應該去殿中尋我父親。這聲陛下,我容麒可是擔當不起。”他將金箭收回到身後的箭筒之中,挑了挑眉,戲謔地說道。

她抬頭與他對視,緩緩開口,“壬辰年五月十六日,鎮南王鄭渠叛亂弒君,其罪當誅。容麒公子大義滅親,可為賢君。”

容麒死死盯着對面這個嬌小的女子,眼中晦暗不明。許久之後,他忽而笑了,一字一頓地說,“國師的話,真是有意思。”

赫連璧再次拱手喚了一聲陛下。此次容麒卻沒有再反駁,轉身向殿內走去。

赫連璧無意中向著殿中瞥了一眼,慘狀讓她忍不住移開了視線,三年前師兄對他的評價猶然在耳---鎮南王之子容麒,溫潤如玉,狠辣如毒。

只是不知道這本該深藏皇宮之中的破魂弓為何在他的手上?莫非鎮南王早有叛亂之心?若是師兄在就好了。他聰慧過人,定能想清楚其中的因果。也不知此時他在哪裏……

身側不斷有將領模樣的人經過進入大殿,看到她時總是先一副驚訝的表情,而後露出鄙夷的神情。赫連璧自然知曉他們心中所想,嘆了口氣,看來這叛國之臣的名號,算是坐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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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師,該上朝了。”門外的侍女叩門。

“進來吧。”赫連璧望了一眼窗外的晴空,心情舒暢了些,覆上銀質的面具應道。

侍女們魚貫而入,她掃視了一圈,都是新人,少不了各位王公大臣們的眼線,但是不打緊,來日方長。凈了手,侍女奉上白衫。

赫連璧皺眉,有些不適,“怎麼是白色的?”

“是容麒公子吩咐的。”侍女欠身回答。

赫連璧知曉現在的自己無權拒絕,只能任由她們為她穿上錦裙。鏡中的人有些陌生,三年來,她身上第一次出現玄色以外的顏色。

一切就緒,她跨出房門,頓了頓,“把櫃中的衣物都燒了吧。”

既然選擇了未來,那就將過去完全毀滅吧。

只是,真的毀滅得了么。

正穿行在長廊之中,赫連璧突然瞥見圓柱邊緣露出的一截玄色衣袍,眼皮跳了一下。

“你們退下吧。”她開口。身後的侍女們應了一聲諾,躬身退下。見她們走遠了,赫連璧才緩緩向那根柱子走去,輕聲喚道,“莫恩殿下。”

柱子后的人影一動不動,好一會兒,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才從柱子后挪了出來。

“國師。”他面色慘白,眼裏滿是驚恐。他是大夜的七皇子,竟在昨日的屠戮中存活了下來。

“過來。”赫連璧立在原地,等他做出決定。

莫恩緊攥着衣袖,猶豫着不肯挪動。

她冷着臉轉身離開,沒走幾步,衣袖便被一隻小手拉住了。

“國師。”他嗚咽着,“父皇死了,母后也死了,大夜亡了,沒有人要我了。”

他畢竟還是個孩子,赫連璧終是不忍,蹲下身為他拭淚,他卻哭得更凶。

“你身為大夜的七皇子,哭哭啼啼成何體統。”她板著臉訓斥他。

莫恩壓抑着哭聲,但依然止不住抽泣。時辰已經不早了,宮中往來的人很快就要多了起來,繼續耽擱下去必定會引來禍患。

“別出聲。”赫連璧冷聲吩咐,見他點頭后在附近的御葯坊尋了個正在晾藥材的小葯童,對換了他們的衣服。衣服的質地有些粗糙,莫恩揉着手臂,卻沒抱怨。

“國師,父皇要我復國。你會幫我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赫連璧沉下臉,簡潔並確定地回答,“不會。”

他驀地掙開她的手,受傷看着她,“國師,你叛國!”

赫連璧收回手,淡淡地說,“是。”昨日她就已習慣這個稱號。

“為什麼!”這個半大的孩子眼裏寫滿了不理解,“我大夜可曾虧待過你?”

“不曾。”

“那你為何要這樣做?”他一步步後退,最後退到了牆邊。

赫連璧偏過頭,不說話。於大夜,她的確有愧。

“你是不是早就...”莫恩似乎想到了什麼,“你是國師,你是不是早就算到了他們有謀逆之心,是不是早知道大夜有此劫難!”

“是。”赫連璧閉上了眼睛,若她有心阻止,大夜不會這麼輕易亡國。

但終究會亡的。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父皇!為什麼啊!”他撲上前,搖着我的身體,大聲質問。

赫連璧運氣一揮衣袖,將他甩在地上睜開眼看着他,“你父親荒淫無道,百姓受苦多年,亡國是遲早的事。”

“你胡說!”莫恩大聲反駁,“我父王是全天下最好的父親!”

“他是個好父親。”赫連璧嘆了口氣,“可惜他不是個好國君。他手下的冤魂有多少,你應該知曉。”

莫恩噤了聲,想來平日裏也是見識過他父親對待旁人的手段的,因此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駁。

“破魂。若你能取到破魂,我必助你復國。”赫連璧許是心中有愧,許了個承諾,但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他年紀尚小,以後的路還長,不該給他留這個念想的。

但莫恩顯然是當真了,他立馬從地上爬起,“此話當真?”

赫連璧沒回答,轉身向前走。莫恩沒再鬧,緊跟其上,倔強地宣誓,“我一定會拿到它的!”

她置若罔聞,向園林深處走去。身後的人一路小跑,一步也不肯落下。

“我一定會拿到它的!”那個孩子的聲音第二十四次響起。

赫連璧無奈,俯身牽過他的手,“若你能做得比他好,那你就取而代之;若你及不上他,那就輔他國泰民安。”

他睜着疑惑的眼睛仰視着她,“可是父皇說,大夜是我莫家的,絕不能被外姓之人奪走!”

“為君者需心繫天下。大夜的天下是大夜子民的,而不是一人或一家的。”赫連璧在祭神閣前停下。

“那國師也屬於大夜,不屬於那個逆賊對不對?”莫恩偏着頭看着她。

赫連璧愣了愣,一時間竟說不出話。她徑直走到門前推開門,許久,才很輕很輕地回答,“國師,只屬於破魂。”聲音很快在風中破碎,也不知道身後的孩子有沒有聽見。

屋內有一婉麗的女子迎了出來,福了福身,立在一旁。

“若水。”赫連璧喚她,“這是下任國師,你好生照拂。”

“國師?”莫恩不安地看着我。

“你原先的身份不能再用了,以後就喚我師父,記住了么?”她蹲下身,認真地叮囑這個半大的孩子,“宮中兇險,以後沒有七皇子莫恩,只有下任國師赫連默。”

“國師,我...”莫恩還是有些不知所措。局促地站在原地,手上卻緊緊攥着赫連璧的衣角。

“叫我師父。”赫連璧冷着臉更正。

“師父。”他終於老老實實地叫了出來,但還是帶了幾分不情願。

赫連璧緩了臉色,站起身,摸着他發頂寬慰道,“這幾日你就先住在這裏,若水會教你該學的東西。”

他乖乖點頭,赫連璧轉身向著一旁的女子說道,“近日他就麻煩你了。”

“我知曉了。”林若水應了,走到男童身邊,引着他向內廳走去,一路未曾看那個地位尊貴的女子。

二人即將消失在拐角,赫連璧的聲音在喉間輾轉了許久,才吐出一句,“辛苦你了。”

林若水沉默了片刻,輕輕地“嗯”了一聲。

赫連璧鬆了口氣,不再猶豫,轉身離開了祭神閣。祭神閣深居宮內,且佈滿了各類陣法和機關,常人無靠接近,因此能夠在昨日幸免於難。如今這宮中已不是她所能掌控的了,祭神閣無疑是掩護莫恩最好的場所。

晨風吹起她的裙角,她的心裏有一絲迷茫,為什麼她會救下七殿下?也許正如師父臨終時所言,她無法看淡一切,所以無法成為最合格的國師。事情已經做了,便無反悔的餘地,赫連璧鬆開手心被揉的慘不忍睹的柳葉,嘆了口氣,向大殿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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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果然是最無情的地方,昨日屍橫遍野,今日繁華依舊。我踏着紅色地毯步入大殿之內。

容麒已換上一襲白衣,立在百官之首,更襯得他氣質若水。他的視線若有若無地掃過我,我垂眸,躬身向龍椅上的鎮南王行禮。

鎮南王坐在龍椅上,顯然有些不悅,沉聲問道,“國師為何來遲?”

“為陛下排算登基時日。”我從袖中取出一頁信箋,雙手呈上。

鎮南王果然不再追究,面露喜色,大呼,“麒兒,快為為父取來!”

容麒拱手行禮,然後緩步走到我面前,取走信箋,慢慢展開。

我不知曉為什麼曾經最忠誠的將領會與皇帝反目成仇,看着龍椅上春風得意的那人,我有些物是人非的感嘆。但是,龍椅上很快又要換人了吧。我瞥了身前的人一眼。

“父親---是六月初六。”容麒朗聲說著,聲音在大殿之中回蕩。

鎮南王的笑靨凝固了,轉頭不安地看向身側。他的身側坐着鎮南王妃,容夏兒。鎮南王妃的美貌與受寵是天下聞名的。鎮南王妃是靈族人,靈族一向以其姣好的面容與特殊的酒紅色發色著稱,而容王妃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堪稱絕色。傳聞當初大夜皇帝派鎮南王絞殺靈族時,鎮南王便對鎮南王妃一見鍾情,並不惜冒着觸怒龍顏的危險拒絕皇帝所賜的爵位,只求保容夏兒一命。後來二人結為連理,成為一段佳話。鎮南王名鄭渠,而其子容麒卻從母姓,容王妃的受寵由此可見一斑。

“夏兒,你看...”鎮南王一臉為難之色,“是六月初六...”

容王妃淡淡一笑,紅唇微動,“無妨。”

鎮南王這才安下心來,轉頭又問,“國師,六月初六果真是吉日?”

我一邊在袖中掐算,一邊氣定神閑地回答,“正是。”

“好!好!好!”鄭渠拊掌大笑,“那就將登基大典定在下月初六。”

大殿之中一片慶賀之聲。

指尖掐算已出了結果,我微微皺眉,但很快恢復常色。身前的容麒別有深意地瞟了我一眼,我恭順地低下頭,不再多想。

“麒兒,這次大事最大的功臣就是你,你想要什麼賞賜?”鎮南王大悅,笑着問階下最得意也是唯一的兒子。

身前的人上前兩步,含笑回答,“兒臣想要的別無他物---”

“那是什麼?”龍椅上的人爽朗地笑着,一副頗為好奇的模樣。

“兒臣想要的,是父親身下的龍椅和這萬里江山。”

殿內一片靜默,我也驚異於他攤牌的速度。

“容麒,你可知你在說什麼!”鄭渠的聲音已夾雜了幾分怒氣。

“兒臣說,要龍椅和萬里江山。”容麒站直身體,早已沒有了剛剛的恭敬,一雙桃花眼裏暗流涌動。

“逆子!荒謬!”鎮南王怒極,將桌上的東西掃落在地,誠惶誠恐的百官跪了一地。

藍田玉所制的鎮紙直直向我飛來,容麒隨手一接,握在手中把玩。

“那父親究竟給還是不給?”他的聲音慵懶,彷彿是在討要一樣無關緊要的東西。

有透明的粉末飄到我的白衣上,我捻起一看,是那鎮紙。沒想到,他的內力已精純至此。

“來人---把容麒公子請下去反省。”鎮南王強行壓抑下怒氣吩咐道。

一名武將起身走到容麒身邊,拱手行禮,“公子,請---”

請字還未完,那武將便睜大眼睛直直栽倒在地。他身後新晉的少將軍收起還殘留血跡的匕首,恭敬地向容麒行禮,“王。”

“周將軍!”

“周將軍!”

“周將軍!”

“周---啊---”

那武將倒下後接連又有幾人憤然而起,但都立刻被另一批年輕的將領斬殺。片刻之後,再無人反抗……幾名宮人從側殿進入,拖走了那幾人的屍首。鎮南王被這一連串的變故鎮住,半天開不了口。至此,大局已定。

我微微抬頭看着身前的人,破魂,果然擇了明主。

容王妃體態娉婷站起身,緩緩走下台階,絲質的長裙拖曳在地上,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優雅。她立在容麒身邊,無言,卻表達了最堅定的支持。

“夏兒,你...”鎮南王跌坐在龍椅上,一瞬間老了好幾分,“你還是怨我,你還是怨我...”

“鄭渠,你以為滅族之恨,是這短短二十年就可以磨滅的嗎!”容王妃全身散發著濃濃的恨意,“你殺我族人,毀我家園,這筆血債是這麼輕易就能償還的了嗎!”她髮髻上的珠釵似乎也感覺到了她的怒氣,不停地震顫着。

“母親。”容麒伸手扶她,輕喚了一聲,卻被容王妃推開。

“那你為何還要答應嫁我?”鎮南王仍是不敢相信。

容王妃冷哼了一聲,柔軟的紅唇里流淌出狠戾的話,“不嫁你,我怎能躲過夜帝的追殺?不嫁你,我怎能誕下靈族的後人?不嫁你,我怎能助我兒招兵買馬,招攬賢才?不嫁你,我怎能讓靈族奪你大夜江山,雪我滅族之恥!”

“哈哈哈---”鄭渠仰天長笑,臉頰上卻有淚劃過,“也罷!也罷!這江山本就為你而奪,既然你要,那就贈予你吧!”

“如此,甚好。”容王妃不為所動,聲音冰冷。微微側過身不再看龍椅上的人。

“來人。”容麒微笑着吩咐,“送鎮南王至青雲寺靜養。”

鎮南王挺直了脊樑,從玉階上大步跨下,在侍衛的押送下向殿外走去。出殿時,那個高大的身影停滯了片刻,“夏兒,你可曾愛過我?”

容王妃沒有回頭,冷冷地扔出兩個字,“從未。”

鎮南王的身體顫了顫,然後不再留戀,轉身離開。容王妃還是一貫的高貴優雅,可我分明看到,她袖下的手指攥得很緊。

容麒偕着他的母親登上玉階。他睥睨着百官,聲音不怒自威,“順我還是逆我,諸位請仔細思量。從今日起,改國號為夏。登基之日,便定在下月初六。”

階下百官皆伏首,我欠身行禮。一抹日光直射殿內,映照在那位年輕的君王的白衫之上。

一個新的王朝,至此,伊始。

###

群臣陸續散了,我候在殿外。昨夜暴雨之後,今晨的空氣果然清新了許多。

片刻之後,容麒也走了出來。看到我,他毫不意外,用眼神示意隨從退避,然後繼續向前行走。我知曉他的意思,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後。

“陛下,六月初六是大凶之日。”我輕聲提示。信箋上寫的,是五月二十六日。

“嗯。”他懶懶的應了一聲,似乎毫不在意。

“臣認為,初六登基,不妥。”我試圖勸說。雖然對他沒有好感,但畢竟這是我的職責。

“有何不妥?”他突然笑着轉身,玩味地看着我。

“初六,必有大事發生。”我認真地將在殿上的推算結果告訴他,希望他能改變主意。

“這有何妨?”他挑眉,狡黠地笑笑,“不是有國師在么?國師不會讓我失望的吧?”

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朕”,說明他是以破魂主人的身份要求我。我按捺住突突上竄的一小股火苗,垂眸,“屬下自當儘力。”

他很滿意地眯了眯眼,轉身繼續向前走。沒有得到是否離開的指示,我猶豫了片刻,準備暗自退下。正當此時,他的聲音又從前方傳來,“六月初六,是二十年前靈族滅族之日。”

我愣了愣,突然明白了他對登基之日的堅持。

“想請你見個故人。”容麒負着手在前方不急不緩地走着。此話讓我我打消了離開的念頭,恭順地跟上他的步伐。

精緻的銅鶴立在地上,細長的嘴中緩緩噴着香霧。我全身緊繃,垂着頭站在御書房的一側,忍受着來自書桌后那人肆無忌憚打量的目光。指節叩擊桌面的聲音極富節奏感地傳入我的耳中,讓人有種莫名的煩躁。

“還不知道國師叫什麼?”他終於打破了持續半刻鐘的沉默。

我鬆了口氣,嘴中吐出那個已經有些陌生的名字,“未笙。”自從師兄走後,自從接任國師以後,就沒有幾人這麼叫我了。

“未笙?”容麒重複了一遍,“笙簫之笙?”

“是。”

“倒也別緻。”他勾勾手指,“過來。”

我摸不清他的意思,躑躅了一會兒,還是走到桌前。他突然伸手觸向我的臉,我下意識偏頭避開。

“為何要戴面具?”他收回手,看不出喜怒。

“這是慣例。”歷屆國師必須一直戴着面具,直到能夠完全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方能取下。而我的面具,一直未能取下。

“可我記得,上任國師未瑾便未戴面具?”容麒似乎有些懷疑。

心臟的部位傳來熟悉的鈍痛,我啞着聲音回答,“他早已做到無欲無求。”並且,拜我所賜。

“喔---”他的語調帶着長長的尾音,“對了,說要讓你見故人,差點誤了時間。”

我瞟了一眼他嘴角意味不明的笑,心上湧上一種不祥的預感。

不多時,門外遠遠傳來孩童的哭喊聲,我心中頓時瞭然。一個身穿玄色外袍的孩子被侍衛推搡了進來。

“國師,這個孩子你可認識?”容麒研着墨,語氣中頗有些試探的意味。

“認識。”我垂首回答。自然認識,正是早晨被我敲暈的那個葯童。

那孩子想必也見過我,眼中充滿希冀,哽咽着哀求,“國師大人,我不是七皇子!您告訴他們,我不是七皇子啊---”

“國師?”容麒並未看我,而是低頭轉着手中的狼毫筆。

我收起不該有的同情,轉身向那個孩子行禮,“七殿下。”

玄袍失去了生機,那孩子跌坐在地,任由侍衛將他向外拖,他的命運顯而易見。我有些不忍,偏過頭不去看。

“慢着。”桌后的人開了口,“國師,對於前朝餘孽,該如何處理?”

“當殺。”我陳述着事實。

“甚好。國師果然大公無私。”他半真半假地誇讚着,桃花眸卻看不出半絲笑意,“既然如此,肅清前朝餘孽的重任就交給國師了。”

我有些憤怒地看向他,他的眼神轉瞬變得極為陰沉,“莫非你下不了手?國師大人,這可是你表忠心的好時機!”

我心悸於方才的失態,連忙斂了睫毛,不再多言,手腕翻轉,一道白光閃過,一根銀針便直直沒入那個孩子的胸口。他悶哼一聲,直直躺在地上,嘴角溢出一抹怵目驚心的紅。旁邊的侍衛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後起身稟報,“稟告陛下,此人已經斷氣了。”

“國師好手段。”身着白衣的他溫煦地笑着,早晨的日光落在他的臉上,顯得極為溫暖,“那就把他拖下去,剁碎,喂狗。”

一股涼氣從腳底直衝而上,我終是動了惻隱之心,下意識上前一步阻止道,“陛下,不可!”

“噢?”容麒挑眉,語氣中帶着些威脅,“國師有何高見?”

“臣以為,如此草率處理,恐人心難平。前朝餘孽雖難成氣候,但終究是個禍患。若他們聞訊前朝皇子慘死,定會群聚而攻之,於陛下並非好事。”我見他沒有反對,便繼續說下去,“若陛下將其厚葬,並昭告天下七皇子暴病而亡,一可以斷了他們擁皇子復國的念頭,二可以招攬前朝賢才,三可以彰顯陛下宅心仁厚,收攏民心。”

桌后的人沉默片刻,像是在掂量其中的利弊,繼而開口,“就依國師所言。”

我低垂的眸中透出一絲難得的笑意。

“退下吧。”容麒將狼毫筆擱回硯台,背靠着椅背,揉着眉心,像是極為疲憊。

我自然巴不得離開這裏,匆匆行禮后便想轉身離開,剛跨出房門,身後之人難得冷淡的聲音傳來,“如果連眼神都無法控制,戴面具也無濟於事。”

我僵在原地,心知在他面前根本無法掩飾那點小小的私心。正當我以為自己在劫難逃之時,他有些無奈的聲音悠悠飄來,“未笙,下不為例。”

我不知他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放過我,心中說不清是什麼情緒,匆匆離去。

房外小徑上陽光正好,卻在我腳下投下一片陰霾。

###

“啪---”燭芯綻出一朵小小的燭花。

我坐在銅鏡前,緩緩摘下面具,用指腹撫摸着上面的暗紋。鏡中的女子有着極為清麗的面容,但由於長期未見天日,所以顯得有些蒼白。面具上的木槿花是我三年前親手刻上去的,這木槿花伴了我三年,但未瑾,你到底在何處?

窗外的樹枝輕微地晃動,我迅速將面具覆回臉上。等我轉過身,房內已經站了一個熟悉的人。

“都辦妥了?”我牽起一抹笑,望向那人。對於此人,我是極為感激的。

回應我的是一個淡笑,“一切如你所願。”男子的聲音極有磁性,讓人聽着甚為舒服。

“寧皓,多謝。”我想說些感謝的話,可卻找不到合適的言語。他為我所做的,實在是太多了……

“不用。”他抱着長劍,微微偏過頭,似乎有些不習慣我的語氣,“無論何時,你都不必與我道謝。”

我咬着下唇,躊躇地勸道,“你這樣又是何必?你明知道---”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他打斷我的話,轉身面向窗外,“夜深了,你該歇息了。今日蚊蟲多,記得點些驅蟲的藥草。”說完,他便躍窗而出。

“等一下---”我奔向床邊,挽留的話脫口而出。

落在樹上的墨色身影停住,似乎在等待我接下去的話。

我的指甲嵌入窗欞,仰頭輕聲問,“過幾日是織巧節,你陪我,可好?”

夜色已濃,他的墨衫幾乎與黑暗融為了一體,但我卻清晰地看到了他臉上的笑意。黑暗中傳來他低低的悶笑聲,“伊人相邀,蘇某豈有拒絕之理?”

他難得的調侃語調讓我有些惱羞,隨手抓過小几上的青花瓷杯向他擲了過去。他輕鬆接過,滴水不漏,輕啜了一口,“後日申時,槐樹下等你。”言罷飛身而去。

我闔上窗戶,臉上殘留的笑意慢慢散去。我有心給他機會,卻不知道這於他是否有益。人心是極其複雜的東西,感情的發展是國師都無法預測的。更何況,國師根本算不出自己的命運。

“國師大人。”門外傳來侍女的詢問聲,“浴湯送來了,您現在要沐浴么?”

“進來吧。”我見時候也差不多了,解了外衫應道。

侍女們拎着熱水進入側間,我拋下思緒,尾隨而入。水氣氤氳中,熱水緩緩注入木桶。我向來沒有讓別人服侍我洗浴的習慣,於是遣走了侍女,踏入水中。水溫正好,我背倚着桶壁,閉眼小憩。幼時的記憶席捲而來,未瑾與寧皓的身影交織在一起,產生一片混沌。我在回憶中越陷越深,越陷越深,最終,沉沉睡去....

日光透過紙窗落在我的臉上,我下意識地動了動身,一股劇痛瞬間傳遍了全身。我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在浴桶中睡了一夜。水早已冷了,即使是在夏日的早晨也仍有幾分涼意。我撫着僵痛的脖子站起來,勉強穿好衣衫走出側間。看這個時辰,早朝怕是快結束了。我有些頭痛,想着該找什麼借口解釋今日的缺席。濕發浸濕了白衣,緊貼着後背,風一吹就泛起一股寒氣。眼前有些眩暈,面上也有些發熱。我苦笑,怕是染上風寒了。正拭着濕發,門外傳來喧鬧聲。

“陛下---陛下---您不能進去---”聲音清亮,應當是侍女的聲音。我搖搖頭暗道自己多想了,這宮中已全部換上了新人,容麒是一國之主,我身邊哪還有如此忠心的侍女?

“莫非這皇宮還有朕不能進的地方?”容麒的聲音夾着些怒意,想來是從未被人這般對待過。

“奴婢不敢。只是國師大人近日不適...”聽了此言我愣了愣,果真還有這樣恪盡職守的侍女?

“哼---不適?”容麒冷笑,“若一句不適便可以不用上早朝,那我夏朝還有何國威可言?”

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口,想是攔不住了。我放下手中的干巾撐着桌面站起來。下一刻,房門便被打開,容麒的怒氣順着清風撲面而來。我壓抑着眩暈感,欠身向他行禮。他眼中的怒意突然消散,換上一種奇異的笑意。

“國師今日為何未去上早朝?”他負手慢慢踱了進來。明明是來興師問罪的,語氣中卻無責備之意。

“臣今日有些不適。”腳下有些虛浮,我已無力再與他周旋。

他在我的身前停下,微微俯下身,桃花眸里流轉着令人費解的光暈,“國師今日,跟平時不大一樣呢。”

臉頰越來越燙,我沒去細想他莫名其妙的問題,仰着頭問他,“哪裏不一樣?”

他抬起右手,惡作劇般挑起我的下巴,“國師今日---未戴面具呢。”

我的腦中“嗡”地一聲,徹底失去了思維能力,身體也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身前的人臉色大變,接住我下跌的身體,回頭傳喚太醫。

我陷入一片黑暗,思緒飄回八年前。

未瑾,我怎麼又想起你了呢。

###

黑暗湮沒了一切,一個全身濕透的小女童蜷縮在床上瑟瑟發抖。她今日犯了大錯,師父罰她在雨中跪了一天,還不允許任何人求情。沒有師父的允許,沒有人敢給她送食物。此時的她又冷又餓,幾乎絕望。

“吱---”門被人推開了。

“寧皓?”她欣喜地翻身下床。寧皓今日為她撐了四個時辰的傘,後來說去為她尋食物離開后便再未回來,她還以為他不會回返了。

“是我。”清清冷冷,這是師兄未瑾的聲音。

“師兄。”女童小聲地叫道。平日裏她是極怕這個師兄的。那個欣長的身影點亮了油燈,又走到床前,將一包東西遞給她。女童遲疑了一會兒,隨即誠惶誠恐的接過。

“咦---”她驚喜地輕呼了一聲,紙包里竟是她愛吃的雲片糕。

床前的人什麼都沒說,轉身離開房間。

“謝謝師兄。”女童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脆生生地喊了一聲。

“不必。”那人腳步未停,鑲着金邊的黑袍消失在門框。

在這個寒冷的雨夜,那一包雲片糕成了她唯一溫暖的慰藉。

三日後,消失已久的寧皓終於重新出現在女童面前。他並未解釋那日失約的原因,女童也沒心思去計較。因為她聽說師兄未瑾受了罰,傷勢很重,定是那夜為她送食物被師父發現了。

“未笙---”寧皓欲言又止。

“有事回來再說。”未笙推開身前的少年,拎起裙擺向師兄的房間飛奔而去。

那個神祇一樣的男子面色蒼白地半躺在床上,唇上幾乎沒有血色。

“師兄。”未笙不安地站在門外,低頭揉着衣角。

未瑾放下手中的書卷,向門口瞟了一眼,淡淡地應了一句,“嗯,進來吧。”

未笙得了應允,有些拘謹地挪到床前,極小聲地道謝,“謝謝。”

床上的人似乎有些迷惑,抬頭反問,“嗯?”

那雙眼睛是極好看的,未笙臉一紅,立刻低頭掩飾自己的羞澀。門外有個侍女打扮的人走了進來。看到未笙,先是一愣,然後恢復常態,對床上的人說道,“該換藥了。”

未瑾很淡很淡地笑了,那剎那的芳華讓未笙的心臟被狠狠揪了一下。

“謝謝你,思語。”師兄的聲音終於有了溫度。

那個被稱為思語的女子並未答話,端着藥瓶走到床前。未笙連忙讓到一邊,背過身,她知道,男女間是應該避嫌的。背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她終是沒忍住,偷偷回頭看了一眼。只一眼,眼淚便不受控制地掉落下來。師兄此時正背對着她,原本光潔的背上傷痕縱橫,輕輕一動,便滲出血來。他的左肩上有一個特殊的創口,那是師父的梅花槍才能留下印記,並且永遠無法消失。

“是不是...很痛?”未笙聲音顫抖着問。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是他的語氣卻極盡溫柔,“我心甘情願。”

未笙的身體僵住,久久無法動彈。

那一瞬間,她聽到了心底開花的聲音。

那一瞬間,一種特殊的情感開始瘋狂地滋長,瘋狂地蔓延,瘋狂地泛濫。最終,一發而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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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不能死(穿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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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第118章:黔寧灣(已修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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