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第119章:替身
“嘀嗒——”
“嘀嗒——”
清晨,零星的水聲在營地里安靜地飄蕩。四周霧蒙蒙的一片,一個嬌小的身影漸漸靠近了水聲傳出的聲音。
“唉,還是不太夠啊……”
沙啞的嗓音透着深深的無奈,她解開懸在樹枝上的麻繩,拎着沉甸甸的馬皮袋子走到附近的大水坑旁,舀起水坑裏的污水倒進馬皮袋子中。
渾濁的污水滲入頂部的沙子,涓涓流入下方的鵝卵石,接着又緩緩擠進木炭,最後從最下方的棉布層中潺潺流出。
“嘀嗒——”
第一滴重見光亮的水滴滴落在她的鞋面上,很快就消失不見了。她像是被驚醒了似的,連忙提着馬皮袋子跑回樹旁,牢牢地把它系回樹枝上。
“嘀嗒——嘀嗒——”
一滴又一滴的清水規律地墜入地上的木盆,一個時辰后,木盆終於滿了。
陸小鹿鬆了口氣,露出一個虛弱卻乾淨的笑容。
太好了,今天又能活下去了。
她捧着木盆回到營地中央,那裏炊煙裊裊,阿楠正在準備倖存者們的早飯。
“早飯是什麼?”陸小鹿舔舔嘴唇,極為懷念昨天意外找到的幾顆蘑菇。
“啊……沒有蘑菇了。”阿楠囁嚅道,“今天是樹葉。”
喔,又是樹葉。
陸小鹿掩飾着心裏的失望,誇張地笑着把盆里的水倒進碩大的鍋里:“幸好,今天的水管夠!”
“多虧了昨晚的雨。”阿楠蠟黃的臉上也透出幾分喜悅的紅來,“大家今天一定能喝飽,等老爺找到我們……”說著說著,他的聲音驀地小了下去。
陸小鹿低着頭,手指緩緩摩挲着木盆粗糙的外壁。
兩個人誰也沒有再說話。
人不吃東西可以活多久?在21世紀,大多數人公認的數據是七天,但也不乏某些特殊的例子證明人可以活得更久。
1980年10月27日,愛爾蘭共和軍發生絕食事件。絕食者除了水和食鹽外,不吃任何東西,最終絕食堅持長達53天,沒有人死亡。
2004年5月,瀘州中醫陳建民獨自在玻璃房裏忍受了49天的飢餓與孤獨,成功地存活了下來,打破了當時的記錄。
但這些數據對於陸小鹿他們來說毫無意義。他們是將士,是軍人!對於他們來說,單單存活下來是不夠的。他們要有足夠的力氣佈防,有足夠清醒的頭腦來思考對策,他們需要食物,需要水,需要鬥志,需要希望。
二十五天了,他們被困在這座空城裏近一個月。
她永遠不會忘了那一天:風雨欲來,黑雲壓城,在刑戰的指揮下,東境展開了全方位、大規模的反擊戰。部署周密的作戰計劃配上絕地反擊的磅礴士氣產生了驚人的效果,短短五天,煌朝大軍勢如破竹,一舉奪回先前被東崎侵佔的三城,將東崎人徹底趕出了東境。
正當將士們歡欣鼓舞之際,異變陡生。被逼急了的東崎人死死地咬住了左翼的一支不起眼的小隊,並且窮追不捨,無奈之下,小隊退進了一座荒廢已久的空城裏。東崎人圍而不攻,在空城之外設了重重陣法,非精通奇門八卦陣者無人能出。
而巧的是,這支小隊的率領者正是刑帥之子、明帝之侄、煌朝之侯,無論是出於情,還是出於理,煌朝都不得不救。
但這真的是巧合嗎?在幾萬人之中、上百支隊伍之中,對方偏偏挑中了他們。沐陽侯的名聲雖然響亮,但在沒有互聯網、甚至沒有照相機的古代,真正知道他的容貌的人又有幾人?更何況還是在身着盔甲頭盔,只露半張臉的情況下。
阿楠說:敵軍里一定有一個熟知少爺的人。
小鹿說:敵軍里一定有一個精通陣法的人。
於淳的臉上浮現出痛苦、不解與惋惜。
——有一個人,他們都認識,並且精通陣法。
可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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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城很小,從這頭走到另一頭不過一盞茶的工夫。空城裏困了三十三個人,一匹馬。
第一天,他們放心地吃掉了隨身攜帶的乾糧,耐心地守着城門等待救援的人。勝利的喜悅使他們毫不擔心自己的處境。沐陽侯都在這兒,還怕沒人來救他們?
可是第二天,援兵卻沒有來。許是在路上受了阻?他們這麼猜想着,開始在空城中搜羅農戶家中的米面。有個老兵運氣好,在地窖里得了一瓦罐白米,他們興高采烈地生火做飯,唱軍歌,說渾話。
第五天,鍋里的白飯變成了稠粥,又變成了稀粥,眾人默默地四散開來,在荒地上尋找可以食用的野菜。夜深的時候,有個年紀小的新兵抱着乾癟的肚子嗚嗚地哭了。
第七天,野菜野果絕了跡。三十三個人默契地勒緊了褲腰帶,往肚子裏咕嚕咕嚕灌着沁涼的井水。
第八天、第九天……
第十天,有人在走去井邊的路上一頭栽倒在了地上。沐陽侯牽出自己騎了多日的馬,溫柔地用黑布蒙住它的雙眼,然後一劍砍掉了它的頭顱。那天晚上,大家都吃上了肉,但所有人的臉上都沒有笑容。
第十七天,森白的馬骨被砍成一個個小塊泡在沸水裏,熬着幾乎沒有油星的骨頭湯,完成了它最後的奉獻。井也徹底幹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所有能夠吃進去的東西都成了他們的食物。樹葉、昆蟲、甚至泥土。
他們默默地嚼着樹葉,沒有任何怨言。但是每個人的心中都隱約明白,援兵不會來了。
的確,東崎的要求太過分,明帝不可能答應。三個城池換三十三個人,任何一個皇帝都不會應允如此荒唐的交易。他是惜才的,但他更愛惜自己的國土。將這麼大的疆土拱手讓人,即便他以後駕崩了入了土,也還會有千千萬萬的子民指着他的脊背罵一句昏君。
刑戰自然想救自己的獨子。但他不僅是個父親,更是個臣子,是個將軍!他要服從君主的決定,更要為將士們的生命負責。那座城外重兵把守,不賠上三千條人命定然接近不了城門。三千人換三十三人,任何一個有血性的將軍都不會這麼做。
他們的決定如此冷酷,但誰也不能責怪這兩個人,因為他們內心所承受的痛苦遠遠超出了旁觀者的想像。每日的氣定神閑是由每夜的輾轉反側換來的,每個輕蔑不屑的笑容是由衣袖下嵌入皮肉的指甲勉強支撐起來的。他們不為所動,他們毫無作為,可他們的心早已飛到了千里之外:
——那個孩子,一定會再創造一個奇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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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天的夜裏,陸小鹿熄滅篝火,爬進了小小的帳篷里。像平常一樣,她摸黑躺在於淳的身邊,側着將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團。
身邊的人翻了個身,伸手將身上的小毯往她那邊拉了拉。
“水坑裏快要沒水了。”陸小鹿小聲說。
“嗯。”黑暗裏他的眼神疲憊卻溫柔。
“我們會死嗎?”她攥住他乾瘦的食指。
“不會的。”他輕輕將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我找到了陣眼。”
“真的嗎?”
“嗯,明天就可以出去了。”
“可是……”她委屈地咬了咬唇,“外面有很多兵,大家都很餓,跑不動了。”
“別怕。”他親昵地蹭蹭她的額頭,“他們要的人是我,只要我出去了,你們就安全了。”
“可是你會死的。”
“不會的。”他信誓旦旦地說著謊,溫柔地將她攬進懷裏,“他們還想用我來作交換呢,怎麼會讓我死?你是相信我的能力的吧,一有機會我就逃回了。”
“……嗯,我信你。陣眼在哪兒?”
“記不記得那口井?”
“記得啊。”
“如果我的計算沒有錯,它就是全城的中心。推倒它,陣也許就破了。”
“天吶,原來是它,我們之前每天都去喝水……”
“有時候,越危險的地方越安全,越天天看見的地方越容易被忽略。”
“這樣啊……”
黑暗中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唔……是什麼?”他被動地將嘴中的東西吞了下去。
“糖。”她在夜裏咯咯地笑,“你找到了陣眼,獎勵你的,別的人都沒給。”
甜味從嘴裏蔓延到心裏,他半支起身子想去親她,卻突然沒了意識跌在她的身上。
她緩緩伸出手臂抱住他,輕輕哼起安眠的小調:
“月亮彎彎,照着河灣……”
“河灣寬寬,家在對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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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法破了,城中的人終於找到了出城的路。
三十餘人的隊伍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沒一會兒工夫就被看守的人發現並且圍了起來。
“我還是小瞧你了小侯爺。”安邦侯皮笑肉不笑地坐在馬上,俯視着地上的一群人,“一個月吶,嘖嘖,受了不少苦吧?瞧這身盔甲,大得都快穿不住了。”
小隊為首的那人灰頭土臉看不清容貌,但聲音卻格外清朗:“比不得安邦侯賣國求榮過得滋潤。”
這句話自然不是好話,卻讓安邦侯的心徹底放了下來。
——聲音語氣都沒錯,是於淳本人。
“既然小侯爺肯出來,定是做好了去東崎做客的準備。”顧仲國輕蔑一笑,“那就請上路吧。”
“且慢。”地上的人沉穩地一抬手,微微側身向身後的士兵們瞥了一眼,“本侯願意跟侯爺同去,但我這些弟兄們個個都甚是思鄉,怕是不能一同前去了。”
“不是說好一起……”有個小兵急切地上前一步,卻被周圍的幾人死死按住了身子。
“江銘。”安邦侯心中有些懷疑,眼神在出城的人群中逡巡了一番,“關進去的時候是多少人來着?”
眾人的心裏一緊,手心冒出了冷汗。
人群中沒有她。
“回稟侯爺——”江銘微微弓着背,長長的睫毛掩住了躲閃的眼神,“三十一人。”
安邦侯點了點人數,徹底放了心。
李裴站在江銘身後,緊緊地盯着頭戴頭盔的那人。那人似乎發現了他的視線,偏頭也來看他。
兩人的眼神在空中撞上,兩對瞳孔同時猛地一縮。
——是他!——不是他!
頭盔下的那對眸子裏流露出哀求的目光,嘴唇微微動了動。
李裴很快就辨別了出來,那兩個字是“張媽”,他的母親。他的內心極快又極激烈地掙扎了一番,終於緩緩低頭避開了那人的眼睛,一言不發。
“安邦侯以為如何?”盔甲的主人再次發問,右手扣上劍柄,“得到活的沐陽侯還是死的沐陽侯,就憑您的一句話了。”
顧仲國嗤笑一聲,慵懶地一抬手:“放其他人走。”
東崎士兵讓開一條道,三十名煌朝士兵猶豫了片刻,相互攙扶着跑遠了。
“小侯爺,請——”
“哼,多謝安邦侯款待。”
見那人被牢牢拷了起來,顧仲國愜意地眯了眯眼,傾身在江銘耳邊低語。
“帶人追上去,不要留活口!”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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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上的日光永遠也不能驅散地窖里的黑暗,黃豆大的燭火靜靜地證明着光明的存在。
陸小鹿愣愣地垂着頭,將懷裏的人抱得很緊。
“唔……”抬了抬沉重的眼皮,於淳在一片黑暗中醒來。不知身處何處的茫然無措在聞到熟悉味道的那一刻煙消雲散,心也落回了原處。
“小鹿。”他撐着身子坐起來,捂住有些發疼的後腦,“我們這是在哪兒?”
“地窖。”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地窖?”他疑惑地看着黑暗中的她,“我們怎麼會在這裏?什麼時辰了?我睡了很久了嗎?”
陸小鹿緩緩轉動脖子去看一旁的沙漏:“再過半個時辰。”
於淳聽不懂她沒頭沒腦的話,下意識地問道:“阿楠呢?其他人呢?”
陸小鹿的聲音徹底卡在了喉嚨口。
於淳的腦中突然閃過了什麼:“小鹿……”
她死死咬住嘴唇,用沉默充做回答。
“小鹿……”於淳顫慄起來,緊緊抓住她的雙臂,想要從她口中得到與心中所想不一樣的答案,“你告訴我,阿楠呢?其他三十一個人呢?”
“他們上哪兒了?”
“你說呀!他們人呢?”他崩潰地將她按在牆上,眼淚順着臉頰淌了下來,“求求你告訴我……求求你啊!”
“再過半個時辰……”嘴唇很快就被咬破了,猩紅的血混着她的眼淚死守着秘密,“再半個時辰……”
她念咒似的反覆說著這一句話。
“啊——”拳頭狠狠落在石壁上,他哽咽着跌坐在地,“我發誓要把他好好帶回去的……我發過誓……”
“時間到了,快走——”她將他從地上猛地拉起,推開地窖的暗門爬了出去。而他則像是失了魂似的,任由她的拉扯。
“紅樹林……紅樹林……”她面色蒼白、跌跌撞撞地拉着他往一個方向跑去,嘴上開始念叨另外一個詞。
那是他們約好的地點。
早在於淳斬馬的那一日,他們就已經達成了一致的意見: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將小侯爺送回煌朝,哪怕以身為餌,哪怕全軍覆沒。
除了假扮於淳的阿楠以外,其他人如果能夠僥倖離開,就在那裏匯合!
十月的楓葉落了滿地,卻紅不過流淌的鮮血。紅樹林裏橫陳着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屍體,一雙雙眼睛都直直望着故鄉的方向。
“大家……”她顫着雙腿跨過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夥伴。
“有……有沒有人……”她抖着手推推這個,又摸摸那個,哭得話不成句,“活着嗎……有沒有人……”
“都死了。”於淳扶着樹,眼淚從面無表情的臉上滑落,“都死了。”
“啊——”陸小鹿痛苦地抱着頭,眼睛赤紅,喉間溢出一聲聲壓抑卻痛苦到極致的哀嚎:
“顧!仲!國——”
“不殺了你……我誓不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