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找晦氣
賈璉之所以排行第二,是因為他生下來時,賈母還沒有叫賈赦、賈政分家的心思,所以他依着賈珠的齒序,排行第二。
待寶玉誕生時,賈母已經存了叫賈赦、賈政分家的意思,所以,寶玉也依着賈珠的齒序排行第二。
等賈赦、賈政當真分了家,賈璉那璉二爺的名號已經叫開了,賈赦不管、賈璉自己不在意,旁人就懶得改口。
此時,賈璉聽迎春這麼說,悻悻地摸着不住發燙的鼻子,靜等着賈赦發作。
果然,賈赦瞅見那一對髒兮兮、臭烘烘的落魄和尚、道士,抬手提起賈璉的耳朵,用力地一擰,“混賬東西,哪裏弄來了一對臟乞丐?”
賈璉耳朵疼得厲害,不敢去掙脫賈赦的手,只隨着賈赦不住抬高的手不住地踮腳跟,“老爺,俗話說,人不可貌相,老爺先跟兩位師父說說話。我見着兩位師父時,一句話沒說,這兩位師父就猜着我為什麼事過來的。”
賈赦手轉了一圈才收回來,瞅着捂着通紅的耳朵呲牙咧嘴的賈璉,冷笑說:“我就聽聽聽他們怎麼胡掰。”
迎春先瞅了一眼賈赦寵妾滅妻給寇氏立下的靈牌,好奇地抬頭看向這癩頭和尚、跛足道士,也等着聽他們怎麼說。
不料,那癩頭和尚盯着迎春,驚詫地長長地“咦”了一聲,“這位小姑娘……”
“拐子來了!”迎春一個激靈,待要去抱賈赦,瞅着賈赦下頜上一把鬍子,又瞧賈璉那玉帶勒住的好細的腰杆子,於是緊緊地抱住賈璉的腰,嚷嚷說:“媽媽說,我不聽話,要叫了拐子胡謅些有命無運、累及爹娘的話,哄着老爺將我舍了去。”嚷完了,見那癩頭和尚一愣之下說不出準備好的套話,心想虧得她反應快,不然,這賈赦不是甄士隱、也不是林如海,指不定為了“自保”,就將她舍給這癩頭和尚、跛足道士了呢。
賈璉被迎春帶得一個趔趄,見迎春拆他的台,輕輕地在迎春梳着雙丫髻的腦袋上一拍,唯恐賈赦看出他是貪圖便宜才領了這和尚、道士來,忙胡謅說:“老爺別聽迎春胡說,這是清虛觀的張道士推薦的,張道士一定要他們在清虛觀掛單,人家還不肯呢。”說完,就給跛足道士遞眼色。
那跛足道士來時路上,跟賈璉攀談時,已經將賈家的人事都打聽得一清二楚,知道賈赦貪花好色愛附庸風雅、賈璉能說會道但胸無大志,反倒是榮禧堂那邊住着的一房瞧着都是世人眼裏的好人。於是見賈赦瞧不起他們,就雲淡風輕地一笑,掐指一算:“不怪赦老爺動怒,是我們走錯了門。倘若進了那十四歲進學的文曲星、正月初一誕生的飛瓊、銜玉而生的哥兒家門,必不會遭此待遇。”
賈璉急趕着勸賈赦:“老爺你瞧,我什麼都沒跟他們說,他們就算出咱們家有那麼三個奇人了。”
“呸,哪個是你家?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有兩個兄弟姊妹?”賈赦啐了一聲,狐疑地看着跛足道士,“不知飛瓊是哪個?”
跛足道士微微眯着眼,雖衣衫襤褸,卻渾身散發出詭異的仙風道骨之相,“這飛瓊,自然就是西王母身邊的侍女。”
“西王母?”賈赦一愣,因這天上的亡母就想到了人間了太后、皇后,招手叫賈璉附耳過來,“你跟他們說過,大姑娘要進宮?”
賈璉忙搖着俊秀無雙的腦袋,虎着臉說:“這沒板上釘釘的事,哪個敢說?老爺還說人家沒道行,瞧吧,人家一猜就猜着了。大姐姐進了宮,造化大着呢。”
“正月初一出生,那該是大年三十晚上發作的?”迎春忽然插嘴。
賈璉推開一直抱着他的迎春,嗔道:“小姑娘家,說什麼發作不發作?也不怕人笑話。”
迎春心裏覺得奇怪,怎麼王夫人生下的三個孩子,不論男女,都“來歷不小”呢?看賈璉還依着賈珠喊二爺,寶玉早不隨着賈璉喊三爺了,心嘆賈赦這房人比不上賈政那一房會經營名聲,故作爛漫地說:“我姨娘據說是五更就發作了,人家說沒那麼快,才一直不請穩婆,那二太太是幾時發作的?要是大年三十晚上發作,攪擾了家裏喜氣洋洋的團圓宴,依着風俗民規,這不就是不吉利嗎?”輕輕地一嘆,不勝哀戚地說:“要是我姨娘也像二太太生得那麼快就好了。”
賈璉倒抽了一口氣,伸手去捂迎春的嘴。
賈赦一巴掌拍在賈璉後背,將迎春拉到自己身邊,“混賬東西,還在給你老子的仇人擔心?”將兩隻手背在身後,沉吟着說:“大年二十八,老二媳婦房裏就鬧鬧哄哄的,掙扎了兩三天生出來,生得那麼艱難,算是寤生;沒掙扎兩三天,算是……”
“舊年之末尾出生。”迎春輕輕地吐出幾個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為了自己個的小命着想,她一點都不想叫元春進宮。雖她不大明白大年初一出生怎麼就奇了,但她琢磨着,既然大年初一是奇了,那舊年尾巴上出生,那就是怪了。
賈赦聽這一句,立時對着迎春露出黃鼠狼偷雞得逞了的笑,顧不得邢夫人提醒過迎春六歲的話,將迎春一把從地上抱起來,得意地看向那跛足道士,“你有道行,就給我算算,這寤生的,八字跟宮廷合不合?這舊年之末尾出生的,又是舊又是末又是尾的,還是西王母身邊飛瓊不是?”
賈璉微微蹙眉,“老爺……”雖不說話,但心裏埋怨賈赦不識大體,元春進宮,可是賈家一族的大喜事,哪有做大伯父的,不給侄女臉上貼金,還一心一意要給元春找晦氣的?
賈赦瞥了賈璉一眼,“你這吃裏扒外的混賬東西給我閉嘴。”喜滋滋地瞅着迎春,他還當賈政、王夫人那一房無懈可擊呢,原來也是小辮子一把。
迎春怕說多了,後頭賈赦抽身走人,她落在賈母、王夫人手裏不得善終,就再不開口。
跛足道士察言觀色,見賈赦要給賈政一房找晦氣,跟癩頭和尚遞了眼色后,掐着手指嘴裏念念有詞地算,算過了,對賈赦虎着臉說:“若是寤生,一旦進宮,會妨害到天家骨肉親情,鬧得太上皇與今上父子不睦;若是舊年之末出生——”故弄玄虛地倒抽一口氣,“怕會毀了賈氏一門百年基業!赦公細想,這舊年之末,處處火樹銀花,好不熱鬧喧嘩?一旦過了這之末,這熱鬧喧嘩就都散了。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賈璉不福氣地低聲嘀咕:“渾說什麼。”
賈赦見賈璉這會子還是“敵我不分”,冷冷地望着賈璉,“你這混賬東西,巴不得西邊好了,佔住榮禧堂,不給咱們留一條活路呢!”
癩頭和尚肥圓的臉龐堆着油膩的笑,瞅着賈赦懷裏的迎春,“赦公,隔壁有文曲星、有飛瓊、有通靈寶玉,赦公可要貧道給令千金算一算,令千金的來歷?”
賈赦不屑地一笑,“我哪有西邊闊綽,沒事給孩子買這些虛名?”又對懷裏的迎春說,“去給你娘上一炷香吧。”
“話不是這般說,”癩頭和尚瞅着迎春,看她雙眼明亮動人,小小年紀,就似乎聽得懂賈赦跟賈政兄弟兩人的恩怨一般,比那十五六的賈璉還要聰慧一些。將寇氏牌位瞅了一眼,望見恭人二字,只覺那寇氏不是正室也勝似正室了,就掐着手指,笑嘻嘻地說:“赦公這小姑娘也很是不凡,將來脫不了是個一品夫人呢。”
迎春手裏握着香跪在寇氏靈位前,聽癩頭和尚這樣說,暗暗地撇嘴,沒叫賈赦五千兩銀子賣了,就算有造化了,還奢想什麼一品夫人。
賈赦嗤笑一聲,“一個姨娘生的,有那造化做了一品夫人?”背着手,琢磨了一會,也覺得賈政膝下三個嫡出的都有好名聲,他膝下就這一子一女,也該弄個好名聲把賈政那膝下三個比下去,於是嫌棄地指着賈璉,“你們給這混賬東西,胡謅個五十兩銀子的不凡來歷。”
打人不打臉,癩頭和尚心想就算他們是騙子,賈赦不該當著人面揭穿,因一路上跟賈璉說話時,已經將賈璉心性摸得一清二楚,又瞧着,那小姑娘似乎比賈璉更得賈赦的心,就胡謅說:“赦公,令公子善言辭,在世路上好機變,將來托賴着他那一品大員的妹夫,也大有一番造化呢。”
賈璉眉頭跳着,心想就這話也值五十兩銀子?
“就他?”賈赦嘴裏不屑,心裏也有兩分歡喜,罵賈璉一句“多大的造化,也禁不住你天天向西邊去捧人家的臭腳!”瞥見邢夫人抱着包袱委委屈屈地進來,就背着手,呵斥說:“去西邊,跟老太太說,我跟璉兒什麼都沒說,人家就算出元春不是寤生,就是生在舊年之末,八字上不該進宮,一旦進京,鬧得天家父子不和不說,還要帶累得我們跟着敗壞了祖宗基業呢。”
邢夫人原本巴望着賈赦改口,見他還攆她去西邊,唯唯諾諾地答應着,抱着包袱出門時又回頭盯了迎春的小小背影一眼,咬牙詛咒了一番,這才在廳前上了她那翠幄青綢朱輪車,車子出了黑油大門,聽見哎呦哎呦的動靜,發話說“停車”,等車子停下,果然瞅見王氏扶着腰一臉鼻涕眼淚地過來喊冤枉。
“太太,你可得給我做主。”王氏委屈扒拉地抓着邢夫人的車,抹掉臉上的灰土,哽咽說:“我沒日沒夜地照顧姑娘累着了,好不容易抽了空子歇一會子,也不知道誰往我嘴裏灌了酒。”
“誰?還能是誰?上了車,咱們去找老祖宗給咱們做主去。”邢夫人冷笑一聲,就看賈赦這突如其來的“舐犢之情”沒了,她怎麼收拾迎春這小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