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瞧不上
夜闌人靜,榮慶堂里,女先兒逗趣的笑聲,被一聲委屈的呼聲打斷。
“老太太,你要給我們做主呀。”邢夫人握着帕子,露出半張濕漉漉的面孔,跪倒在賈母身下的獸頭螺鈿榻前。
女先兒世故又市儈的昏黃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着,帶着弟子先退了下去。
賈母懷裏三歲的,冰雪可愛的寶玉被嚇得一個激靈后,不住地打嗝。
賈母身邊的賈政之妻,王夫人心疼地將寶玉抱在懷裏安撫,待寶玉的嗝停下來了,瞥了一眼邢夫人身後那王氏紅彤彤的,仿若鬼怪的一張臉,將寶玉遞給奶娘李嬤嬤后,叮囑說:“帶去碧紗櫥里,哄着他睡吧。”
“是。”李嬤嬤小心翼翼地抱着寶玉,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邢夫人、王氏,嘴角幸災樂禍地翹了起來,送寶玉到碧紗櫥里躺着,就側起耳朵聽外頭動靜。
“說,這是怎麼了?你這也是大家太太的做派?”賈母剛才聽女先兒說笑話,正聽得有趣,忽然被邢夫人這麼一打攪,不由地心想果然大房裏都是一群沒點眼力勁的糊塗鬼。
邢夫人跪在地上,眼淚啪嗒啪嗒地掉着,將身邊那彈墨花綾沈綠綢里的夾包袱拿給賈母看,“老祖宗,老爺一點活路也不給我留了!給那寇氏立了靈牌,還寫了恭人兩個字,就差沒告訴別人死了的是正經太太一般的人物。這還就罷了,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如今、如今,老爺叫我收拾了包袱,來聘娶我進門的老祖宗這學規矩!”
賈母背靠着引枕,任由邢夫人哭得淚人一樣,依舊不為所動,等邢夫人話音落下了,握着手淡淡地看着邢夫人,“你一五一十地說,究竟犯了什麼事?不然,老爺再糊塗,也不會攆了你過來。”
王夫人站在賈母的榻邊,俯身對賈母說:“老祖宗,瞧着迎春的奶娘臉色不對。”
“抬起頭來,叫我瞧瞧。”賈母嘆了一聲,就不能叫她清凈一天。
王氏老淚縱橫地抬起一張被鳳仙花染得通紅的面孔,眼淚漣漣地指着自己的臉,“老祖宗,姑娘大了,用不着我了,見天地縱着小丫頭跟我作對不說,還叫小丫頭們趁着我睡覺,不知道拿了什麼東西,給我染了個大紅臉。老爺瞧見了,只說我老不正經,也不問個青紅皂白,就叫人打了我攆了我。打了我攆了我就罷了,還把這事怪到太太頭上,一併地,把太太也攆到這邊來了。”
邢夫人哽咽着,兩隻手攥着帕子,硬生生地從王夫人臉上看出一抹幸災樂禍,一時不甘心成了王夫人眼裏的笑話,就啜泣着,將賈赦吩咐的話說了,“老太太,老爺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了兩個齷蹉的和尚、道士,那和尚、道士掐指算了,說咱們大姑娘不是寤生,就是生在舊年之末,這生辰八字,不適宜進宮,一旦進宮了,會妨害得天家父子不睦,會連累得咱們賈家壞了祖宗基業!”
滿臉慈悲,冷眼瞧邢夫人鬧笑話的王夫人心裏一慌,沒了剛才穩坐釣魚台的優哉游哉,脫口道:“大老爺怎麼能這麼詆毀元春?宮裏人過了八月十五就要來討元春的生辰八字了,”扶着賈母膝頭,也忙跪了下去,“老祖宗,誰不知道元春是大年初一出生?大老爺弄出這麼一出,是要元春的命呢!”
鬢髮如銀,渾身貴氣的賈母嘴角輕輕地一扯,沉穩地道:“他是我肚子裏出來的,我知道他算計什麼呢!放心,他沒膽量將胡謅出來的話宣揚出去。你叫周瑞家的,帶個俊俏的丫頭給他,好好地勸他,跟他說,我這大壽,他不來,就不辦不成了。他見我疼他,有個台階下了,自然就會服軟。”
王夫人不敢置信,瞅着賈母時,眼神略有些閃爍,疑惑地想是誰把元春的生辰泄露了出去?十六年前,她百般忍耐,想叫元春生在她早早掐算好的黃道吉日裏,誰知道,元春偏趕在舊年尾巴上,這不吉利的時辰里誕生,未免掃了賈代善、賈母新年裏的興緻,才收買了穩婆改了元春的生辰……雖不知道賈赦是從哪聽來的這些風言風語,但無論如何,都不能在這會子向賈赦示弱,不然,賈赦日後還不知道要拿着元春生辰的事,要挾他們什麼呢。賈赦想要賈母給他個台階下,她偏不給!反正賈赦敢拿着元春的事胡鬧,不用她出手,賈母也會教訓了賈赦。
賈母無奈地嘆了一聲,就是怕賈赦胡作非為,連累了賈政一房,她才打了主意,叫賈赦、賈政分家,果不其然,這才分家多久,賈赦就開始胡鬧了,當著邢夫人的面,不好將賈赦那懦弱、胸無大志的性子說出,只催促說:“你就依着我的話去辦——另外,元春眼看就要進宮了,我這不知道有多冷清,打發了人,將迎春,還有寧府的惜春都接來我這,跟探春一起養着吧。我瞧着,惜春在寧府、迎春在東邊,沒人管沒人問,都怪可憐的。”雖恨屋及烏,因寇氏的緣故不喜歡迎春,但她是老祖宗,還能跟個毛孩子過不去?
邢夫人聽着那“沒人管、沒人問”,訕訕的,吭哧說:“她不是我肚子裏爬出來的,怎麼管她都是錯。”因迎春過來了,月錢、口糧、衣裳都得王夫人這邊出,她就省下了好大一筆,就跟撿到便宜一樣,竊喜起來。
王夫人見賈母要給賈赦送女人,抿着嘴角眼睛向帘子外一瞥,答應了賈母,就握着手上蜜蠟念珠走了出來,瞥見帘子外彩霞、金釧等着她,吩咐說:“去叫了珠大爺屋子裏的可人來,叫她陪着周瑞家的去東邊給大老爺送東西。”
彩霞納悶着,才要問送什麼東西需要可人過去,就見王夫人眼神冷冽徹骨地盯了她一眼,不敢多嘴,忙從賈母後院東西穿堂那出去找可人。
王夫人嘴角噙着駭人的冷笑,也從賈母後院東西穿堂出去,走在後廊東西巷子裏,見周瑞家的過來,就叫周瑞家的附耳,細細交代一通。
“太太,當真把可人送給赦老爺?”周瑞家的嚇了一跳,送可人走,這不等於從賈珠嘴裏拔牙嗎?賈珠可是十四歲進學的文曲星,又眼看要娶了國子監祭酒李守中的女兒,前途不可限量;況且,賈珠又不是風流種子,沒幾日過門的珠大奶奶據說也不是個小肚雞腸的,王夫人急趕着這會子打發走賈珠的房裏人做什麼?
王夫人攥着念珠,瞅着前面跟着彩霞姍姍過來的可人,咬咬切齒地說:“這狐媚子,成日裏做那半死不活的樣,勾引得好端端的哥兒不正經地讀書,成日裏就在後宅里亂轉。珠兒已經十八歲,跟他同一年進學的,都已經為官做宰了,他至今還沒向那秋闈場上走一遭……都是這狐媚子勾引的。俗話說,好女不嫁二夫,我倒要瞧瞧,這狐媚子知道要跟了一把鬍子、齷蹉骯髒的大老爺,有沒有那個膽量去尋死!”
周瑞家的被王夫人的臉色又唬了一跳,瞧見可人走來了,也不敢再多嘴,兩隻手親昵地拉着可人的臂膀,笑盈盈地說:“姑娘快隨着我去給赦老爺送東西去,不然遲了,珠大爺從內書房回來,誰伺候他?”
可人見周瑞家的打趣她,臉上緋紅了一片,又羞澀又惶恐地去看王夫人,見王夫人滿眼讚賞地看她,一時欣喜,反倒嗔怨地瞥了一眼造謠說王夫人不待見她的彩霞,就跟着周瑞家的去了。
周瑞家的將一方簇新的,星光下略帶絲綢光澤的包袱塞給可人,一路上生怕可人多心,就一直打趣她,一會子問“珠大爺可說了,珠大奶奶進門后,幾時求太太給你開臉?”一會子又說“放心吧,都打聽好了,咱們那位珠大奶奶,是個讀着《女則》、《女戒》長大的,才不會拈酸吃醋呢。”
可人聽周瑞家的絮絮叨叨,臉紅得春桃一般,嬌嗔道:“嫂子再說,我就惱了。珠大奶奶怎樣,跟我有什麼關係?”
周瑞家的瞅着可人,心裏不住地嘖嘖,想賈赦屋子裏那麼些花容月貌的美人,哪個不是三五個月就被賈赦拋在了腦後?能像寇氏那樣留住賈赦十幾年的,能有幾個?心裏為可人惋惜着,就領着可人進了黑油大門,穿過三道儀門,進了擺着寇氏棺材的廳上。
“老爺。”周瑞家的堆笑望着賈赦。
果然,賈赦如王夫人所料,待冰肌玉骨、我見猶憐的可人進了廳上,兩隻眼睛就緊緊地盯着燈影子下,美艷不可方物的可人。
賈璉見慣了自家老子這德性,只伸手遮住迎春的眼,就也“肥水不流外人田”地盯着可人看。
迎春推開賈璉的手,也向可人看去,看着時,心裏疑惑周瑞家的領着賈珠的“寶貝”過來做什麼?
“老爺,”可人被大房一家盯得不好意思了,低頭羞澀地說:“老爺,老太太打發我來給老爺送東西。老太太說,她年紀大了,禁不住老爺這麼折騰,說榮禧堂已經叫二老爺、二太太住下了,再換過來,人家反倒要疑心咱們賈家兄弟不和睦。”
迎春蹙眉,琢磨着這說辭,賈赦肯信?
賈赦將對可人垂涎三尺的嘴臉一抹,外強中乾地冷笑一聲,“老太太只要老二一家就夠了,何必再管我們這邊死活?”
周瑞家的急趕着說:“大老爺,不是那麼回事。老太太說了,她大壽的時候,一定要老爺出面,不然,她算哪門子國公府的老太太?老爺你瞧,老太太給你送了什麼來?老太太說了,明兒個還叫政老爺、珍大爺、珠大爺來瞧老爺呢。”兩隻帶着金釧的手按在可人肩膀上,輕輕地就將可人向賈赦面前一推。
可人不明所以地向前走了兩步,待要將懷裏金燦燦的錦緞包袱拿給賈赦看,卻見周瑞家的牽着她的手,提着她的裙子給賈赦看她的手腳。
“周嫂子……”可人一雙剪水雙眸駭然地睜大,心裏打起鼓來,看見賈赦一步步地逼近,忽然明白了周瑞家的意思。
“好一個美人兒。”賈赦嘴裏嘖嘖讚歎着向可人走去,見周瑞家的打量着這靈堂,就笑了,“今晚上就拆了這靈堂,可不能給老太太的大壽添堵。”
周瑞家的趕緊附和:“老爺說的是。”
迎春眼皮子跳了起來,賈赦不是要奪回榮禧堂嗎?怎麼送一個美人過來,賈赦就軟了?莫非——迎春一凜,恍然大悟到賈赦沒那膽量去奪回榮禧堂,不過是覺得搬到這憋屈的花園住臉上無光,不好見人,所以可憐兮兮地,要藉著寇氏的死,逼着賈母給他個台階下,好叫他再見賈政、賈珠等人。
太窩囊了!迎春嘆了一聲,忽然眼前閃過一道水紅的影子,只聽砰地一聲,可人重重地撞在了寇氏的棺材角上。
迎春嚇得驚叫一聲,閉着眼睛向賈璉撲過去。
賈璉也驚詫地叫了一聲,忙過去扶起額頭上血流如注的可人,在可人鼻子下試探了一下,對賈赦說:“老爺,快叫太醫,還有氣!”
賈赦氣咻咻地怒道:“不知好歹的東西,膽敢嫌棄老爺我!”一怒之下,甩袖走了。
迎春聽賈璉的聲音離着她足有三尺遠,摸了摸手下細細的腰杆子,詫異地抬頭望了一眼那跟賈璉六分相似,恍若桃花般妖嬈的面孔,呀,她抱的真不是賈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