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真能幹

6.真能幹

司棋啞然失笑,待要笑,見迎春滿臉嚴肅,忙說:“哪有姑娘說的這麼嚴重?”

迎春又嘆了一聲,“怎麼沒這麼嚴重?知道那榮禧堂是什麼地方嗎?那是該咱們老爺的地方!二老爺滿嘴仁義謙恭讓,偏搶了榮禧堂的時候佔着便宜悶不吭聲了,說是咱們的仇人也不為過。如今老爺被攆到這東邊狹窄逼仄的小花園裏住着,咱們不能替老爺分憂解難,也該省事一些,遠着西邊一些,哪有上趕着奉承老爺仇人的道理?”

司棋紅着眼眶,哽咽着說:“姑娘只知道跟老爺同仇敵愾,老爺可不知道,姑娘已經被餓到要分奴婢一碗粥的地步了。”

迎春吸了一口,心裏默默地背誦着:真的勇士敢於面對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她運氣不好,做了賈赦這一房的女兒,只能留在賈赦這一房正室這一房裏的刀光劍影,絕對不能貪圖安逸,躲到賈政那一房去。堅定而又決絕地說:“我就是餓死,也不會背着老爺,去西邊搖尾乞憐!”

“姑娘——”司棋、綉橘哽咽了一聲。

“都跪着吧,你們不知道悔改,下次還這麼自作主張,我再也不敢用你們了。”迎春微微眯着眼睛,雖理解司棋、綉橘兩個是因為原主素來軟弱,才打了這先斬後奏的主意。但理解歸理解,卻不能再叫司棋、綉橘再這麼先斬後奏,打得她措手不及了。

“說得好!”窗子外的賈赦終於出聲了。

司棋、綉橘二人跪在地上,聽見這一聲喝彩,忙向窗子看去,先嚇了一跳,隨即佩服迎春會隨機應變。

“老爺?”迎春故作驚詫了,瞅了一眼不到五十,尚且還留有兩分儒雅俊秀的賈赦,低頭依舊叫司棋、綉橘兩個跪着,就忙走出來。

賈赦背着手,想到自己搬到東邊這小花園住着后,往日裏跟榮國府要好的達官顯貴、三教九流都是先去賈政那應酬過了,才來他這敷衍一下;就連邢夫人並一群姬妾,嘴上不說,心裏也有巴結賈政一房的意思。這就叫他心裏憋了一口怨氣,撫摸着迎春油光水滑的小小髮髻,低頭問:“這樣的道理,難為你這小姑娘家都明白,偏你二哥還稀里糊塗地,隔三差五去西邊仇人跟前賣乖討好。”

“老爺,這道理,也不是女兒自己想明白的,”迎春對着賈赦跪下,也不訴委屈,只倔強地抬頭,滿眼孺慕地望着賈赦,“老爺,姨娘臨終前兩日,有話囑咐女兒說給老爺聽。”

賈赦背着手,輕輕點頭。

“姨娘說,她偶然聽二太太那邊的人議論說,二哥雖不好讀書但在世路上好機變,只怕買官之後正經做官了,比十四歲進學的書獃子珠大哥官運還要亨通。二太太怕二哥勢力大了,將來從珠大爺手上搶了榮禧堂走,要拿着有點子油水的差事給二哥,叫二哥心無大志,不正經做官,就去榮禧堂那替她料理家務呢。”迎春一鼓作氣地說,依舊睜大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賈赦。

賈赦臉上白了一白,喟嘆說:“難怪西邊容不下你姨娘,一定要她死。一家子,算計衣裳的有,算計首飾的也有,肯這麼為咱們一家子籌謀的,可真是少了。”彎腰攙扶起迎春,見迎春雖瘦削,但在燈影下也煞是冰雪聰明、靈動可愛,又輕嘆了一聲,“你比你二哥有骨氣多了!你二哥見了西邊的人,尾巴搖得,誰站他旁邊,誰就得得了一場大風寒!”

迎春孺慕地望着賈赦,“迎春不怕跟着老爺吃苦,就怕有人拿着我做筏子,叫老爺沒臉。”

“好孩子!”賈赦喟嘆着,難得遇到一個明白他為什麼跟賈母過不去的,就將迎春抱在懷中,憐惜說:“看瘦成了什麼樣子?”

迎春情感上恨不得離着賈赦八丈遠,理智上卻叫她摟着賈赦的脖子,滿眼仰慕地望着賈赦。

“老爺……”邢夫人握着帕子倉促地趕過來,見賈赦太陽打西邊出來一樣,煞是愛惜地抱着迎春,輕聲地提醒說:“老爺,迎春六歲了。”

“已經六歲了?”作為一個失職的老子,賈赦恰如其分地不記得迎春的年紀,露出驚愕的神色后,將迎春放下,就訓斥聽見動靜趕來的邢夫人:“你定是聽說我攆了迎春的奶娘才急趕着過來的吧?你這太太是怎麼當家的?一管教不好姑娘的奶娘、二叫姑娘餓得去吃下人飯、三,她姨娘才沒了,你就急趕着將她姨娘給她的東西都搜了去?”

邢夫人本要替王氏說情,萬萬沒想到賈赦的怒火是衝著她來的,認定了是迎春跟賈赦告狀,怨毒地瞥了迎春一眼,忙為自己開脫,“老爺,姑娘的奶娘平日裏瞧着好得很,就連寇姨娘在時,也誇那王氏勤快能幹;姑娘病着,本就該清清靜靜地餓上幾天;至於寇姨娘給姑娘的東西,天地良心,妾身再不開眼,也不至於做出那樣的事來。”

迎春個子矮小,恰接到邢夫人那怨毒的一眼,也納悶賈赦怎麼會知道邢夫人搜了她屋子的事,雖埋怨邢夫人,但也不肯替旁人背黑鍋,就走過去,煞是親昵地依靠着邢夫人,握着邢夫人的手疑惑地問賈赦,“老爺,明明是太太怕我年紀小,又琢磨着我那媽媽手腳不幹凈,才將姨娘的東西都收了去;如今媽媽走了,太太再不疑心有人偷我的東西,定會將姨娘的東西都送回來。不知是誰不明就裏,先冤枉了太太?”

邢夫人手指輕輕地搭在迎春肩膀上,恨不得一把將她推出十丈遠,雖迎春這話是替她開脫,但滿心裏只記着迎春那句“定會將姨娘的東西都送回來”,不捨得將寇氏的首飾給迎春,於是愣是不接迎春的話。

迎春等一等,不見邢夫人接話,自嘲地想:虧得她還因為賈赦寵妾滅妻同情邢夫人呢,虧得她還琢磨着要跟正室嫡妻的邢夫人結盟呢。誰知這個人,這麼的好壞不分。重新走到賈赦身邊,拉着的賈赦的手,輕輕地搖晃兩下,“老爺別生太太的氣了,太太一會子就將姨娘的東西送過來了——姨娘每常說,等我大了,就將她那蝴蝶領扣、掛朱鳳釵都給了我。誰知,我還沒長大,姨娘的東西就已經送來了……”吸了吸鼻子,抱着賈赦的腿又嗚咽起來。

天早已暗了下來,夏蟲有氣無力的鳴叫聲中,一隻孤獨的大雁撲楞着翅膀飛向插滿殘荷的水塘,此情此景,煞是凄涼。

賈赦想起寇氏在時,他跟寇氏凡事有商有量的情景,不由地潸然淚下,擦着老淚,早將許諾給莫姨娘的話拋在了九霄雲外,對邢夫人嗔道:“到底是迎春明白事理,這會子了還替你分辨。你將寇氏的東西,統統給迎春送過來,送完了東西,立時收拾包袱,向西邊去尋那聘娶你進門的老祖宗去!”

“老爺!”邢夫人猶如挨了晴天霹靂一般,越發憎恨迎春,嘴上連連喊冤枉,“老爺這話從何說起?無緣無故,怎麼就要攆了我走呢?”

“無緣無故?”賈赦冷笑一聲,“我方才說的三樁罪名,你一樁也沒聽進去?快走,要是老太太問,就說我嫌棄你照顧不好姑娘,要你回老太太身邊再學規矩去。”

“老爺——”邢夫人恍若被人照着臉狠狠地打了一個耳光,要不是迎春、秋月、秋菊在,恨不得給賈赦跪下,叫他好歹給她留點臉面。

迎春藏在賈赦身後,因剛才給邢夫人求情,邢夫人不領情,如今就懶得再開口。

“叫你去西邊,又不是叫你上西天!不肯去西邊,就回你們邢家!”賈赦冷喝一聲,絲毫不給邢夫人留情面。

邢夫人不敢在賈赦氣頭上跟賈赦對着干,唯唯諾諾地答應了,低着頭憎恨怨毒地瞅了迎春一眼,匆匆地帶着秋月、秋菊回去。

“要叫我知道你偷偷藏了寇氏的東西,看我如何收拾你。”賈赦對着邢夫人的背影又罵了一聲。

迎春莫名地有些理解邢夫人那愚蠢懦弱又貪婪慳吝的性子了,畢竟攤上這麼個“寵妾滅妻”的主,不想方設法地摟銀子怎麼行?但理解歸理解,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她可沒那委屈自己、成全邢夫人的覺悟。遙遙地,望見水塘那轉來一道頎長、挺拔身影,待那身影走近了,見是臉襯桃花、面如冠玉的賈璉,顧不得去想邢夫人了,連連在心裏讚歎着好一位翩翩貴公子,可惜了了,竟早已名花有主。

賈赦不等賈璉走近,先鼓着眼睛罵:“又死哪去了?白日裏要用你,問誰誰都不知道你在哪。”

賈璉垂着手,縮着脖子,三兩步走到賈赦身邊,忐忑地說:“老爺,太太叫我去請和尚,如今和尚、道士已經請來了。”

賈赦臉上不見一絲喜氣,“請個和尚、道士,就費這麼大的功夫?”

賈璉忙說:“出家門時,聽說二太太打發人叫我過去說話,兒子就先去了一趟,誰知道耽誤了這麼大半天。”

賈赦想起“寇氏”留下的話,上下打量着賈璉,雖賈璉誠惶誠恐,他愣是瞧見了賈璉那件丁香色袍子后,一根大尾巴扇風一樣地搖擺,“二太太跟你說了什麼話?”

果然賈赦追問一句,賈璉就難掩喜色地說:“二太太說,珠大哥不懂經濟事務,又要準備着考秋闈,說十一月里珠大爺成親,要我過去幫忙料理里裡外外的事。”正盤算着能從王夫人那賺來多少銀子,就見賈赦眸子一沉,忙收斂了喜色。

賈赦一隻手背在身後,一隻帶了墨玉扳指的手在賈璉那羨煞桃李的俊臉上輕輕地拍着,手勁一下比一下快,最後那手就一巴掌一巴掌地落在賈璉臉上。

真是暴殄天物!迎春瞧賈赦打賈璉,心裏生出不忍來,抱着賈赦臂膀,連聲地勸:“老爺,二哥不明白,你說給他聽就是了。何必動手打呢?”

“這糊塗東西,說了他也不明白。”賈赦瞪着賈璉,“等買了官,正經的做官去,若叫我知道你又去西邊捧人家臭腳……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好端端的,老爺這……”賈璉一個哆嗦,將話咽回肚子裏,又忐忑地指着前面,“老爺,我給老爺請了一對很有道行的和尚、道士來。”

“就你,也能看出人家有沒有道行?”賈赦不屑地瞥賈璉一眼,煞是和藹地對迎春說:“走,去給你姨娘上一炷香去。”

“是。”迎春應着,眼睛依舊看着俊俏風流的賈璉,見賈璉摸着挺直的鼻子尾隨過來,這才戀戀不捨地移開眼睛,一路隨着賈赦向前走,忽然聞見一股濃郁的佛香,知道這就是寇氏的靈堂了,因借了迎春的身子,少不得對寇氏也心存了兩分尊敬,待跨過門檻,望見廳上站着打扮落魄、舉止洒脫的和尚、道士,忙先向和尚頭上、道士腳上看去,轉頭對賈璉讚歎說:“哥,你真能幹。”

竟然能把這來無影去無蹤的癩頭和尚、跛足道士請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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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二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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