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顛倒了

30.顛倒了

這邊商議着話,忽聽一聲“珠大爺回來了”,原本鴉雀無聲的榮禧堂立刻沸騰起來。

賈政穿着一身家常衣裳,袖子上沾了兩點墨水地撩起袍子跑來;

賈母被鴛鴦、鸚哥、琥珀、珍珠、翡翠、玻璃簇擁着,還沒瞧見人,就先已經是滿臉淚痕;

元春牽着寶玉,帶着探春、惜春,殷殷期盼地望着榮禧堂前的內儀門,一開口,就把賈母、賈政、王夫人想到卻說不出的話說出來,“大哥回來,金榜題名了,咱們家不要求着大老爺,也有一塊欽賜的匾額了。”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紅了眼眶,正翹首張望着,就見賴大、林之孝、吳新登、張材、余信個個臉色尷尬着簇擁着一個人過來了,只瞧那人鬍子潦草、衣襟半敞,活脫脫像個落魄的酒鬼,哪裏還有一點當初芝蘭玉樹的樣。

“珠兒——”王夫人心裏一涼,腳下一軟,幾乎昏倒過去。

賈政顫抖着手,又怕把賈珠罵得再出家,又瞧不上賈珠這模樣,哼了一聲,丟下一句:“來年三月里就把親成了吧,若留下個一兒半女,就算你一輩子不回來,我也不打發人去找。”

“他回來了,又說這話做什麼?”賈母到底沉穩一些,指着伺候賈珠的宜人、幕煙、綉軒,“還不領着你們爺去洗漱。”

“對、對,快帶着大爺去洗漱。”洗漱過了,就又是個芝蘭玉樹的貴公子,王夫人總算站穩了些,親自押着賈珠,去東跨院后廊三間小正房裏洗漱,走着路,疑心周瑞家的領錯了人回來,就問:“還認得家裏的路嗎?如今我們都搬到榮禧堂后跨所里住着,這西跨院,都給你們了。”

賈珠一笑,“太太,兒子又不糊塗,怎麼不認得家裏的路?”

王夫人聽他說話清楚得很,嘴裏喊着我的兒就啜泣起來,瞅着賈珠跟着宜人、幕煙、綉軒走了,冷不丁地聽見趙姨娘走來說:“哎呦,珠大爺,你總算回來了,可人還在大老爺那邊等着呢。”

“來人,鏟了馬糞給我堵住她的嘴!”賈母正心疼賈珠,想着賈珠不知道在外頭受了多少罪,乍然聽見趙姨娘來了就挑撥是非,恨不得立刻把趙姨娘攆出去。

趙姨娘握着帕子,悻悻地閉了嘴。

“可人沒死?”賈珠問。

賈母也不管可人如今跟了誰,忙哄着賈珠道:“好端端的活着呢,這就叫人領了她來。”

“不必了,沒死就好。”賈珠沒什麼留戀地進了房裏。

賈母、王夫人納悶地盯着他,好大一會子,賈母生氣道:“怎麼,珠大爺回來了,大老爺家裏沒一個人過來瞧瞧?”

趙姨娘嘴一撇,心說又不是皇帝回來了,還要賈赦、邢夫人帶著兒女來恭迎賈珠不成?

“怕還不知道呢,林之孝家的,你去說一聲。”王夫人吩咐着,琢磨着不能在明面上跟賈赦撕破臉,就算國公府沒了,好歹叫元春拿着將軍府的名頭進宮。

林之孝家的站在廊下不動彈,“回老夫人、太太,大老爺說二爺白身成親不好看,給二爺捐了個同知,如今正擺酒答謝出力的幾位朋友呢。”

賈母生氣道:“他的那些狐朋狗友還值當招待?”聽見門響了一下,望見門開了,門內依舊站着個滿臉濕漉漉鬍子的落拓漢子,急道:“珠大爺才多大歲數,快把他這鬍子剃了!”

宜人握着帕子,有些懼怕賈珠地走出門檻,“大爺他,他不肯。”

王夫人原本以為洗漱過了,賈珠又回變成原樣,誰知一瞧他粗黑的跟賣苦力的泥腿子一樣,知道洗漱剃鬍子,也難以挽回賈珠昔日那風度翩翩佳公子的模樣,顫聲道:“好孩子,認真讀書吧,好好地考個狀元回來……咱們家的獸頭大門就回來了。”

“兒子不想考科甲了。”賈珠吸了一口氣,斜靠着門框站着,抱着臂膀望着西沉的日頭出神。

“那你想幹什麼?”王夫人壓抑着怒氣,呵護幼兒一樣地順着賈珠問。

賈珠道:“兒子在蘇州,把那些園林轉了一轉,決心拜了山子野為師,去學一學如何修建園子。”

王夫人身子晃了兩下,喃喃道:“我的珠兒,還我的珠兒……”一心要把迷途的賈珠打醒,抓着賈珠的臂膀就向他臉上打去。

“仔細打破了臉!”賈母叫了一聲,這話音才落,就見王夫人手上鑲嵌了寶石的戒指在賈珠臉上劃了長長的一道血痕。

賈珠向臉上抹了一把,瞧見一點血跡,捻着手指說:“如今好了,臉花了,想考科甲也不成了。”一轉身,就回了房裏,對着敞開的窗子,將放在案几上的四書五經都扔了出來。

王夫人淚流滿面地抱着寶玉,哽咽說:“寶玉,你哥哥要不悔改,我就只剩下你一個了……你好好的,有你一個好的,他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決心狠狠地給賈珠一個教訓,好叫他收了這一年裏跑野了的心,拉着寶玉扯着元春就向榮禧堂跨所去。

賈母瞧着,也覺得賈珠實在不像話,嘆了一聲,吩咐宜人、綉軒、幕煙三個,“好生伺候珠大爺。”走開幾步,遠遠地瞧見賈珠不扔書本了,反倒安靜地坐在軒窗后寫字,蹙了下眉,對鴛鴦道:“你去大老爺那,把可人叫回來,叫可人來勸珠大爺。”

鴛鴦心說可人被王夫人弄去發賣的時候,賈母睜一隻眼閉隻眼的,如今用到人家了,又要人家回來,“老祖宗,大老爺可是花了五百兩銀子,把可人買回來的;況且可人已經跟了二姑娘,如今把人要回來,就成了妹妹的丫頭做了哥哥的房裏人,傳出去這話就不好聽了。”

賈母裝糊塗地說,“你去取了一百兩銀子,將可人領來。她原就是珠大爺的人,大老爺、二姑娘還攔着人不放?”

“是。”鴛鴦也不敢頂撞賈母,因賈母沒說這銀子從哪裏去取,就先送了賈母回榮慶堂,轉身向設在綺霰齋里的賬房走去,走到綺霰齋內穿堂里,聽見裏頭嗡嗡地,好似成千上萬隻蒼蠅在飛,於是有意放慢腳步聽他們說什麼。

只聽張材道:“喜事還沒辦,安南老王爺、南安郡王、神武將軍、威遠將軍、威鎮江軍就已經送了賀喜的匾來在洞房裏掛着,西寧郡王、東平郡王、北靜郡王聽說了,也忙寫了匾送來。”

余信道:“可惜,人家這樣熱鬧的時候,咱們只能眼紅地瞅着——只怕這一次,費大、王善保兩個就要狠狠地賺上一筆呢。”

吳新登道:“誰叫璉二爺誇下海口,叫人儘力地往熱鬧上辦呢!這不是現成的請人鑽簍子、拿銀子嗎?”

……

鴛鴦聽着這些話,心想日子過得可真快,一年前,費大、王善保羨慕余信、張材、吳新登,如今顛倒過來了,見余信已經望見了她,也不躲閃,含笑道:“瞧三位大叔說的,咱們西府就算沒了宅子,也是家大業大,哪裏比不上東邊花園子?”

吳新登見鴛鴦沒躲閃,就也不防着她,本來同是下人,就有許多事是欺上不瞞下的,笑道:“你懂什麼?咱們這樣的人家,官在,什麼都有;官不在了,什麼就都沒了。就拿黑山村來說,八個莊子,一年交上來千把兩銀子,夠個什麼用?還不如大老爺跟着老王爺辦一趟差,一個中秋收到的禮值錢呢。”又問鴛鴦來做什麼。

鴛鴦道:“老太太打發我來取一百兩銀子。”

林之孝也不問做什麼用,帶着鴛鴦進了賬房,取了一百兩給她,遞銀子時,悄聲說:“若見到了二姑娘,替你紅玉妹妹問一聲,二姑娘那可還缺人不缺。”

鴛鴦答應着,取了一百兩銀子,也不好坐轎子,就出了賈政這紅漆木門抬腳向東邊走,虧得天色暗了下來,這不到一射之地,也沒撞見其他人,進了賈赦那黑油大門,就瞧天黑着,賈璉還一臉喜氣洋洋地領着人挂彩燈、貼紅紙,打趣道:“二爺今晚上就做新郎官嗎?”

“你做新娘,爺今晚上就是新郎!”賈璉得意地掐着腰,打量着周遭掛着的彩燈,想着明兒個娶妻,賈敏又終於肯給他一半了,真可謂是雙喜臨門。

鴛鴦啐了一聲,瞧賈璉只是嘴上俏皮,就一徑地向三道儀門上走,路過賈赦書房,聽書房裏划拳聲陣陣,裏頭的人一笑,聲如洪鐘,琢磨着該是軍營里的朋友,過了三道儀門,琢磨着不好去找賈赦,只能去找邢夫人,但找了邢夫人,邢夫人見錢眼開,當真把可人送回賈政那一房……若可人心甘情願那就罷了;若可人已經死心了,又勸不了賈珠回心轉意,可人怕要當真死在王夫人手裏了。一番猶豫着,不覺間走到了邢夫人的屋后,隔着後窗一瞧,邢夫人正卧在榻上摸肚子,心道邢夫人也有了?

走過了後窗,不覺走到東邊賈璉的院子裏,瞧青衿、紅裳滿臉笑容地拉着她去看賈璉的新房,就跟着走去,只瞧見新房廊下四處掛着三四尺高的楠木架子宮燈,每盞宮燈里點着二十四根蠟燭,那蠟燭的光一照,燈上雕刻的龍鳳投在柱子、粉牆上,被風一吹,好似活了一樣地四處遊動。

“你來瞧。”青衿捂着嘴笑着,拉着鴛鴦走進房裏,只見異香撲鼻,滿目錦繡堆積自不必說,就在那中堂上掛滿了金漆匾額,仔細一認,四王八公的匾,除了寧榮兩府的,竟都聚齊了,連在京城的六家侯府,也各自寫了吉祥話送來。

“若看風向哪個風向吹,只等着遇上紅白事,就知道了。”鴛鴦嘆着,心想賈璉、王熙鳳若是夫妻不和睦,可當真對不起這琳琅滿目的匾。

“瞧你,人家大喜,你說白事!”青衿啐了一聲,知道鴛鴦過來必定有事,便送了她出去。

鴛鴦從賈璉院子後門出去,踩着地上鵝卵石,走到一扇文竹編製的小門外,輕輕地一推,恰打到門后前來鎖門的可人,嘴裏說著對不住,便走了進來,望見迎春屋子裏有人說話,低聲問:“又是哪個來了?”

可人噙着冷笑說:“早先死了都沒人搭理,如今瞧着姑娘略得了南安王府小郡主的臉,又瞧太太不管,就一個個巴着,恨不得叫姑娘改口喊她娘,給她養老送終!”

鴛鴦瞧是賈赦這的妾室妄想把迎春養在名下,微笑道:“這可真是痴心妄想了,老太太都弄不走二姑娘呢。”望着可人,小心翼翼地說:“珠大爺回來了。”

可人沉默了一下,並沒有大喜過望,也沒有什麼遺憾,“人沒少胳膊少腿吧?”

“沒呢!留了一把鬍子回來,說不考科甲了,要去拜了山子野為師。”鴛鴦瞧可人是當真放下了,心道真怪,沒多久前還要死要活的兩個人,如今都放下了。

“也好,他原本就有這愛好,只是不敢說出口。”可人領着鴛鴦走到瑟瑟作響的竹林下擺着的兩張藤椅上坐着,又細細地問鴛鴦賈珠回來的事。

鴛鴦對可人倒是沒什麼好隱瞞的,瞅着屋子裏的燈光一照,可人腕子上南安太妃賞賜的夜明珠微微發光,照得可人越發地肌膚勝雪,心想若是可人進了義忠親王府,如今怕早沒命了,一時感慨着,閑話間就胸無城府地把在賈母有心把寶玉跟黛玉配做一對、費大王善保要趁着賈璉大喜大撈一筆的事,統統說給可人聽,臨了,還打趣了一句,“大太太也有了嗎?瞧她躺在榻上不住摸肚子的。”

可人聽了,當著鴛鴦的面也沒說什麼,只瞧見前面的人聲沒了,抱怨了一句:“何姨娘總算走了。”握着鴛鴦的手,“你還拿着一百兩銀子走吧,既然已經把我賣出去了,誰還是那邊的人?少拿着主僕一場的情分來膈應人了。”

鴛鴦笑道:“我料到你不肯,就沒跟老爺、太太說,罷了,連姑娘也不必見了,免得說起你跟珠大爺的事,人家小姑娘也不知道該說聽懂了呢,還是聽不懂呢。等我拿話搪塞了老祖宗吧,反正大老爺也不是頭回子頂撞老祖宗了。”

可人羞赧地在鴛鴦手背上一掐,“你等我一等”,就先從後房門進了屋子,一會子拿了個紅錦袋子回來,遞給鴛鴦,“這是前兩天琮哥兒滿月,大老爺高興,隨手賞的一袋子貝殼,雖不值個什麼,但瞧着有趣得很。”

鴛鴦撐開袋子一瞧,伸手向裏面撈了一把,摸出一隻鵝黃色的小小海星並一枚雪白的貝殼來,愕然道:“大老爺去海邊了?”

“誰知道呢,反正金的銀的,你們多的是,這樣的東西我料着是沒有的。”可人笑着,送鴛鴦走到門邊,聽鴛鴦說“一個二百錢,大姑娘、三姑娘也樂意去買”,附和了一聲,送了鴛鴦走,鎖上這邊竹門,便搓着手急急忙忙地進了房門,望見司棋、綉橘、蓮花兒三個都歇着去了,便先在炕上整理了她值夜的鋪蓋,隨後走到西間裏,瞧見迎春趴在床上正對着床邊雕花方几上的蠟燭看書,道一聲“姑娘該歇着了”,便將那雕花方几移開,替迎春掖帳子時,唯恐賈母再打發人來討她,就把鴛鴦來了的事說了。

“除了這事,鴛鴦可還提起旁的?”迎春打了個哈欠,聽見賈琮的嚎啕聲清晰地傳來,就揉了一下太陽穴。

可人微笑着,權當是說閑話,就把鴛鴦說的學給迎春聽,只是她嘴裏說著,就把黛玉、寶玉配成一對的主意,說成了賈母、王夫人共同的主意。

迎春可不覺得王夫人會跟賈母一條心,疑心王夫人還會自作主張,就對可人笑道:“若閑着了,問一問彩霞、金釧,二太太到底是個什麼打算。”

可人既然能做到賈珠跟前第一人,也不是個蠢人,瞧迎春叫她打探消息,便微笑着應下,吹了蠟燭就去了西間裏。

王熙鳳要來了……迎春枕着手臂,心想王熙鳳總不至於像邢夫人那樣狗咬呂洞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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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二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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