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巴結人
正聲淚具下的周瑞家的氣息一滯,握着帕子連連眨眼睛。
“珠兒沒出家,況且他是心甘情願地跟着和尚、道士走的,跟大哥不相干。”賈敏瞅着周瑞家的不服氣的樣子,忍不住譏笑道:“怎麼,一聽珠兒沒出家,埋怨不得大老爺,就恨不得去剃了珠兒的頭髮?”
周瑞家的一訕,疑心賈敏知道迎春被拐賣的消息,才有意地說出這話來,忙求着賈敏道:“姑太太,不是小的不信姑太太,是足有將近一年沒見到珠大爺,小的想去見見珠大爺。”
“那就去吧,八月下旬璉兒娶妻,我這邊給他的禮,你也順路捎帶回去吧。”賈敏說著,聽見外頭一陣嬉笑,隔着窗瞧見黛玉被奶娘抱着站在美人靠上隔着欄杆逗弄比她小一歲的玄玉,瘦削的臂膀支着頭,也不由地一笑,雖說這個孽障養着費心,但送到廟裏出家,也叫人捨不得;聽見黛玉、玄玉哈哈地笑,想起癩頭和尚說不能叫黛玉落淚,嘆息一聲,心想人若沒個喜怒哀樂,那還算活着嗎?可見林如海、張友士、張允之,乃至賈珠都說癩頭和尚是騙子的話不錯。
周瑞家的擦了眼淚,瞧賈敏一會笑一會嘆氣的,挨過來低聲說:“據我說,姑娘也有三歲了,姑太太該再生一個哥兒才穩妥。”隔着窗子瞧,見那小黛玉清秀脫俗,忍不住讚歎了一聲。
“你催我的命呢!”賈敏生氣着笑了,一徑地打發人領着周瑞家的向花園尋賈珠去,瞧周瑞家的走了,生着氣,一把把賈母的家書揉了擲在紙簍里,聽見黛玉、玄玉喊老爺,隔着窗瞧林如海穿着一襲青衣走了過來,起身迎了兩步,挨着竹子打造的百寶槅子站着,咳嗽兩聲道:“老爺,打發人替我料理着,先把一半給了璉兒吧。”
林如海愕然了一下,朗聲笑道:“這一局,是大舅哥贏了?”
賈敏自來不肯把家醜說給林如海聽,如今有事求他,不得不把實話說出來,“你瞧,一樣是求人辦事,一面不住地往我這倒苦水,叫人聽了好不痛快;一面是熱情一片,恨不得把心掏出來送給咱們……到底是盛情難卻。”
林如海緩緩點頭,扶着賈敏依舊去窗下鋪着綿軟坐墊的椅子上坐着,“不如你我賭一賭,下一局,他們兩方要下什麼棋子?”
“你也拿着我們賈家的事玩笑不成?”賈敏想到林如海一旦知道了賈家的事,就把她也看輕了,越發咳得厲害。
林如海在賈敏背後拍了拍,嘆道:“是京城來信,說你大哥已經隨着南安老王爺在西山當差了;你二哥還在工部里學習,是以……在我看來,你二哥那邊,更需要這筆銀子。是以這下一局,二舅哥要亮出奇招了。”
饒是賈敏要袒護賈政兩句,一時也想不出話來,只催着林如海去把一半的鋪子過到賈璉名下。
林家的花園裏,種滿了青青翠竹,周瑞家的心裏琢磨着賈敏到底是個什麼意思,遙遙地望見翠竹中,大半年不見,留了一把絡腮鬍子,大喇喇敞着一身道袍的賈珠自在地坐在地上,跟一個肥頭大耳的和尚、一個雷公臉的道士,並一個窮酸相的中年男人握着酒杯胡吹海侃。
若是個風雅的人走來,大抵會讚歎一句“好一個魏晉風致!”,偏走來的是周瑞家的。
周瑞家的心道好一對“酒肉穿腸過,佛祖在心中”的假和尚、假道士,揪住他們一併帶回賈母、王夫人跟前,倒是她的大功一件,走到賈珠跟前,瞧也不瞧和尚、道士並那叫甄士隱的一眼,一把扯過打扮落拓的賈珠,“珠大爺,快隨着我家去!”
賈珠一把推開周瑞家的,蹙眉道:“你這婆子,真不懂規矩!”
周瑞家的被推得一個趔趄,心想這珠大爺再斯文不過了,怎麼隨手這麼一推,力氣就這樣大?瞧着先前文質彬彬的賈珠如今身上沒有一點讀書人的模樣,着急道:“珠大爺,珠大奶奶還等着你迎娶過門呢。”
“行了、行了,辭過了姑丈、姑姑,我就隨着你回去。”賈珠擺了擺手,翹着腿,瞅着癩頭和尚、跛足道士,笑道:“這可真奇怪,我原先只是要去祭奠可人,誰知跟着你們走到亂葬崗,覺得既然走那麼遠了,大可以多跟着你們走幾步,這一走,竟然走到這南邊來。”
癩頭和尚笑道:“不管什麼事,荒廢得久了就拿不起來了;走得遠了,回去的心就淡了。”
“珠大爺,聽這和尚胡羼呢!”周瑞家的堆笑湊到賈珠跟前,見賈珠並未嫌棄地避讓開,納悶地想這位爺雖沒明說,但先前也是厭煩上了年紀的女人挨近他的,怎麼如今不見厭煩了?不敢提起可人,又催着說:“珠大爺,快些回家去吧。”
“這就走。”賈珠淡淡地說,神色間並沒有什麼為難留戀,站起身來,洒脫地對癩頭和尚、跛足道士一擺手,“我去也!有緣再會。”
“再會!”和尚、道士,並那甄士隱擺了擺手,好似原本就沒有賈珠那麼個人一樣,依舊坐在竹林里把酒言歡。
“哎,珠大爺,這和尚、道士不跟着走,珠大爺怎麼給老太太、老爺、太太一個交代?”周瑞家的“不舍”地看向和尚、道士,若不是身在林家,她立刻就發了話捆了那和尚、道士裝船。
“我這麼大個人了,自己的事,難道自己不能交代?”賈珠背着手,深深地看了周瑞家的一眼。
周瑞家的被他瞧得心裏直打鼓,心想這位爺到底遇上了什麼事,像是變了個人一樣,跟着賈珠跟賈敏告辭,在賈敏那試探了兩次,瞧賈敏不肯鬆口叫她捆了和尚道士走,越發地疑心賈敏跟賈赦一個鼻孔出氣了,於是在蘇州盤桓了兩天,就坐船向神京去,搶在賈珠回府前進了寧榮大街,只瞧八月里,隔着院門賈赦家那黑油大門內傳來陣陣花朵馨香,再到賈政那紅漆木門前,雖沒聞到什麼異味,但瞧門前兩個小廝百無聊賴地蹲在牆根子下撓頭,就知道賈政這一房很不好。
“哇——”地一聲,東邊傳來嚎啕聲。
周瑞家的趕緊地問:“這是誰在哭?”
“回嫂子,是赦老爺的二公子,琮哥兒哭呢。赦老爺六月里才從粵海回來,一進西山的門,琮哥兒就落地了。如今大太太在跟秋菊打官司,說琮哥兒在秋菊肚子裏的時候她沒少費勁,鬧着要領琮哥兒去養呢。”門前的小廝笑嘻嘻都湊過來,都知道周瑞家的向蘇州去了,伸手就要蘇州的土物。
“少不得你們的!快回去報一聲,就說珠大爺回來了——連頭髮都沒剃過呢。”周瑞家的嚷嚷了一聲,好似是她千辛萬苦地把賈珠找回來了一樣,被一堆下人簇擁着,凱旋而歸一樣地進了賈母的榮慶堂。
賈母扶着王夫人、元春,走到那廳上,激動得臉色發紅道:“珠兒呢?當真回來了?”
“是,一會子周瑞就帶珠大爺回來……小的有一件事,要先跟老太太、太太說。”周瑞家的福了福身,笑盈盈地望着賈母,瞧賈母削瘦了許多,王夫人反倒豐盈了不少,再一看元春,瞧她出落得越發楚楚動人,嘖嘖地嘆道:“大姑娘越來越像咱們姑太太了。”
王夫人嘴角一牽,很不喜歡周瑞這句恭維的話,對元春道:“你先回去吧,年後就要採選,不可不慎重。”
“是。”元春答應着去了。
王夫人給彩霞、彩雲遞了眼色,屏退了其他人,急趕着問:“在哪裏找到的珠大爺?那拐帶珠大爺的和尚、道士呢?怎麼不一併捉拿回來?”
周瑞家的瞅着這邊門廳還敞着,忙捂着嘴,低聲說:“人就在姑太太家坐着呢。老祖宗,別怪小的多嘴,瞧着,姑太太倒像是被大老爺籠絡住了,跟大老爺合夥瞞住珠大爺在蘇州的事呢。”
“胡說,她瞞着這事做什麼?”賈母冷笑,瞥見窗子外鴛鴦、金釧的身影一閃,也沒當一回事,就在這廳上坐着,瞧今年她生日又沒慶賀,這廳上連一盆花也沒有,埋怨王夫人太吝嗇,就瞥了王夫人一眼,“她雖跟她二嫂子不和睦,但素來敬重她二哥呢。”
周瑞家的忙送賈母去這廳上一座檀木鏤雕龍紋小扶手靠背椅上坐着,微笑道:“小的只是那麼一說,老太太、太太心裏自有分寸——大老爺可是送了給林姑娘啟蒙的先生,榜眼張允之過去呢;還送了一位什麼緩帶、什麼羽扇的先生過去給姑太太、林姑娘瞧病呢。”
“記不得,就別學人傳話!”賈母蹙着眉,轉着腕子上的蜜蠟念珠,雖說賈敏跟張氏要好,但那都是老黃曆了;萬萬沒想到,賈赦瞧着悶頭悶腦,這些討好人的歪門邪道,倒是在行得很;也萬萬沒想到,賈敏這女兒竟然跟她離了心。
王夫人素來不主動開口,如今,忍不住道:“老太太,八月十五為打點工部,用去了一二千兩;為打點採選的官員,用去了三四千……”
賈母冷笑道:“你拿着這些話來逼我做什麼?”手拍了拍椅子扶手,盯着周瑞家的看,“姑太太身子骨怎麼樣?她……很在意林姑娘的事?”
周瑞家的忙道:“姑太太的身子,瞧着很不好……小的瞧見下人們一次端了三碗葯進房裏,竟像是三個人都要吃藥的模樣;倒是那玄玉哥兒,身子骨硬朗了一些。”
王夫人心裏咯噔一聲,原本林如海妾生的哥兒身子骨不好,她就沒把那哥兒當一回事,只覺林如海膝下就一個姐兒,如今……萬一林如海、賈敏貪心不足,要霸佔那兩三百萬留給自家的孩子……“老太太,咱們也給林家的哥兒、姐兒,送大夫。”
賈母眼皮子一跳,經過了可人的事,哪還不知道王夫人是借刀殺人的好手,她送去的大夫,沒有鬼才是見鬼了,“拾人牙慧,第一次送大夫是好意,第二次送,那就是咒人呢。再問你,姑太太很在意林姑娘的事?”
周瑞家的不明白賈母為什麼這樣問,趕緊地連連點頭。
“那我心裏就有數了。”賈母微微一笑。
周瑞家的看向王夫人,王夫人看向賈母,都不明白賈母有了什麼盤算,忽聽見一聲“老祖宗”,就見雪人一樣白凈的寶玉跑了過來,一下子撲到賈母懷裏。
“寶玉,老祖宗給你一個好妹妹,你要不要?”賈母摟着寶玉,輕輕地拍着寶玉裹着大紅洋緞的身子。
“什麼妹妹?”寶玉天真地抬着頭問。
賈母笑容可掬地道:“你大了,就知道了。”
這下子,周瑞家的、王夫人都懂了,王夫人眼皮子跳着,瞧了一眼其樂融融的祖孫兩個,心想她可沒點頭答應要叫賈敏的女兒跟寶玉配成一對;到時候兩三百萬到手了,她不答應,可怪不得她,轉而,想到一件一定能噁心得賈敏跟賈赦絕交的好法子,嘴裏嚷嚷着“快,隨着我去瞧老爺在不在書房,老爺知道了,一準高興着呢”,便帶着周瑞家的匆匆走出這前廳,穿過角門,路過改成三間后,十分小家子氣的榮禧堂,扶着榮禧堂前的綠漆柱子,瞥了一眼周瑞家的,“回來了,先歇一歇,明天咱們王家的姑奶奶就嫁過來了,去走一走……俗話說,女大三,抱金磚,林姑娘倒是能跟琮哥兒配做一對。”
周瑞家的才要說賈琮還是個奶娃娃,能不能養活還是二話,況且又是個上不得檯面的丫頭生的,絕對配不上賈敏的千金小姐,話沒出口,就明白王夫人是要攛掇着年少氣盛的王熙鳳去噁心賈敏,忙道:“太太放心,只管交給我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