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窮算計
迎春滿心以為幫了邢夫人這麼個忙,就算不能跟邢夫人“母女情深”,至少也能“冰釋前嫌”。
誰知道邢夫人狠狠地誇了迎春兩句,眼裏的幸災樂禍就再也遮掩不住。
迎春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句話,徹底對邢夫人死了心,借口準備明兒個去御風庭讀書的事,把邢夫人請了出去。
“太太,什麼事這麼高興?那兩個狐媚子興沖沖地去給老爺送茶了。”秋菊秀氣的眼皮一撩,話里有不忿,也有嫉妒。
邢夫人懶得遮掩了,眉開眼笑地說:“叫她們去,這大營還能跟家裏一樣,由着她們到處亂走?”冷冷地瞥向迎春的屋子,“這小東西心眼真多,以後不防着她可不行。”
賈赦是個什麼人?那可是個瞧見花容月貌的女人就走不動路的好色之徒。等賈赦知道他那兩個還沒上手的女人被迎春算計走了,他能輕易饒了迎春?
秋菊瞧邢夫人笑,跟着笑了一笑,心說邢夫人先前許下她的呢?怎麼不提了?這西山女人少,正是她在賈赦跟前露面的時候。
邢夫人瞥了秋菊一眼,後悔沒叫秋菊隨着那兩個新來的妾室去找賈赦,賢良地領着秋菊去賈赦屋子裏四處瞧了瞧,沒搜出什麼女人的東西來,心想這大半個月的,賈赦這邊這麼乾淨,反倒惹人懷疑,不如把秋菊給了賈赦,省得賈赦又弄了些腥的臭的回來,於是坐在賈赦床上,拉着秋菊一併坐下,笑道:“雖說姑娘沒死,”也懶得過問迎春為什麼沒死,“但老爺膝下就一個哥兒、一個姑娘,與其等着老太太給老爺添人,不如,你就跟了老爺吧。”
“太太,說什麼呢?”秋菊扭着腰嬌嗔了一聲。
“怎麼,還不情願?要不情願,過了年,放了你去配小子?”邢夫人笑容不達眼底地望着秋菊。
“……奴婢在老爺跟前那麼多年,老爺一直瞧不上奴婢……”秋菊瞥了一眼邢夫人那張苦瓜臉,想到有邢夫人陪襯,她也是嬌花一朵,於是嘴角高高地翹了起來。
“新茅廁也有三天香呢,還怕老爺瞧不上你?”邢夫人笑道。
秋菊一噎,知道邢夫人不是個好人,忙把臉上的嬌羞藏了去,但聽見外頭秋月說“老爺來了”,巴不得甩開邢夫人的手迎上去。
“胡鬧個什麼?王善保、費大,帶了她們回去,給你們做兒媳婦去。”賈赦在門外嚷嚷了一聲。
邢夫人忙帶着秋月迎出來,乍然看見賈赦倒是愣了一下,原來賈赦穿了一身布衣短打,額頭上矇著一層薄汗,倒像是比離開家時年輕了兩三歲,迎上去,握着帕子給賈赦擦汗,就急趕着說:“老爺,這可不賴我,我才來,不知道規矩。聽迎春攛掇着她們去給老爺送茶,就當真由着她們去了。”
“呵!迎春不攛掇着,你就留了她們在身邊?”賈赦冷冷地望着邢夫人,心想誰攔着他拿到那“兩三百萬”,誰就是他殺母仇家。
邢夫人只顧着煽風點火,叫賈赦教訓迎春,一時沒聽出賈赦這反問的話,賢良淑德地道:“老爺這是什麼話?長者賜不能辭,人是老太太給的,妾身又過了爭風吃醋的年紀,哪有不留着人的道理?”
人家是小別勝新婚,賈赦是越看邢夫人越厭惡,信不過邢夫人,不肯把兩三百萬的事說給邢夫人聽,只揉着手腕道:“別說了,人已經叫打發走了。我問你,可曾給太妃請過安?郡主跟迎春一起讀書的屋子,你也幫着收拾去。”
邢夫人也在迎春那聽說了這件事,隨着賈赦回房,納悶地想賈赦是因為迎春要跟着小郡主一起讀書,所以不肯立刻罰她?一面伺候賈赦更衣,一邊說:“老爺,反正過個大半月就回城了,不如就叫迎春在屋子裏獃著吧。不然她大字不識一個,耽誤了郡主讀書也不好。”
“你怎麼這麼啰嗦?才剛跟王爺說話,王爺要多留我在西山幾個月——興許,年前還要隨着王爺去粵海走一趟呢。”賈赦捋着鬍鬚,也不知道怎麼了,昨兒個滑草出了風頭后,今兒個做什麼都順溜,就連馮唐、馬尚、陳瑞文也對他讚歎連連。
賈赦急等着邢夫人吹捧,偏邢夫人皺着眉頭,憂心忡忡地說:“王爺這是怎麼了?無緣無故折騰着叫老爺去粵海做什麼?哎呦,難不成二老爺在工部被人刁難;老爺在西山也被人擠兌了?”
“呸,烏鴉嘴!”賈赦滿腔被重用的喜氣不能被邢夫人領會到,生着悶氣,索性不理會邢夫人。
邢夫人心裏尷尬着,就扶着白凈、窈窕的秋菊到賈赦跟前,“老爺,你瞧秋菊怎麼樣?妾身就那麼一個好人,如今給了老爺吧。”
賈赦素來不喜歡秋菊,但大半個月沒見到女人——可人、太妃不算,於是瞧着秋菊的眼神,就跟在家時不同。雖一句話沒說,心裏已經是答應了。
邢夫人心裏氣悶,偏不敢露出形容來,晚間就叫秋菊伺候賈赦,過了兩天,瞧迎春跟着小郡主瘋瘋癲癲地騎馬、滑草,請示了南安太妃一回,瞧南安太妃不理會,她就也懶得過問迎春的事。
九月二十日,她兄弟邢德全來取銀子,順便告賈璉的狀,說賈璉九月二日王熙鳳生日那一天,足足撒了將近一百兩銀子在王家。想到她生日的時候,賈赦、賈璉爺倆沒一點表示,王熙鳳還沒進門,就把她比下去了。尋不到賈璉,不敢去跟賈赦說,就打發邢德全找上王家,只說賈璉是偷了她的銀子送到王家去的。見王子騰夫人顧全大局送了二十兩銀子給她,才勉強咽下這口氣;
十月十日,她兄弟邢德全又來取銀子,順便告了張家的狀,說張家一直窮酸,忽然闊氣地買了榮國府割出去的大半個宅子,恐怕用的是當年賈赦元配張氏偷送出去的銀子。因有正經的道理,邢夫人便教唆賈赦拿着官威去張家把銀子吐出來。碰了一鼻子灰后,決心從長計議,慢慢地把銀子從張家要回來;
十月二十日,邢德全又趕來彙報,說國子監祭酒李守中終於知道賈珠出家的消息,鬧到賈政門上,賈母許諾聘禮加一倍、一準把賈珠找回來、李守中女兒進門就做當家奶奶,才勉強保住這門親事。邢夫人疑心多加的聘禮,是賈政一房遲遲沒送到她跟賈赦手裏的租子年例,急着要回家去討租子年例,被賈赦訓斥了,才忍着沒回家;
十一月十日,她兄弟邢德全來討過年的銀子,恰賈赦跟着南安老王爺去粵海辦事,邢夫人決心帶着迎春回家,偏生不知道是賈赦在西山“戒”了酒色,還是西山人傑地靈,秋菊竟然有了兩個月身孕。邢夫人決心把秋菊這一胎養在膝下,唯恐回了城出了差錯,便借口陪着南安太妃,一心守着秋菊不肯回城。
神京城裏,皚皚白雪覆蓋著深深庭院。
賈母披着一件雀金呢,扶着元春的手,穿過改成了正面三間後面三進小院子的榮禧堂,沿着后廊一路走過去,隔着牆聽被封住的那一邊里被剪了翅膀的白鶴鳴叫,閉着眼睛道:“阿彌陀佛,這冰天雪地的,那邊有人餵食沒有。”
“應當有,周瑞說瞧見一堆人進去收整屋子呢。”元春也抬頭向南邊看了一看,除了一片白雪,什麼都沒瞧見。
“都是你大老爺害得!”賈母重重地一嘆,想到賈珠那麼個溫柔貴公子不知道流浪到了哪裏,心裏又恨了賈赦一層,踩着吱嘎吱嘎作響的雪向榮慶堂走,半路上聽見隔着院牆,一堆小丫頭嘀咕着可人、二姑娘,神色不由地一冷。
“咳!”元春咳嗽了一聲,扶着賈母走開幾步,笑道:“人人都說二妹妹救了可人,如今二妹妹人沒回來,在丫頭裏的威望可高着呢。”
“……她既然平安無事,也不叫人送信回來,偏叫咱們被人笑話了。”賈母冷笑一聲,就因為迎春的事,她跟王夫人沒臉出去見人,這年就過得越發冷清了。
元春道:“老太太,該分給大老爺一房的租子年例,您瞧……”
“弄出這麼多的事,還給他們分租子年例?這榮禧堂新建,也該他們出一份子。”賈母冷笑着,遠遠地望見林之孝家的小跑着走來,就靜靜地看着她,等林之孝家的走近了,就問:“大老爺、大太太幾時帶着人家嘴裏命硬的二姑娘回來?”
“回老祖宗,”林之孝家的嘴裏吐出一口白氣,“大老爺隨着南安老王爺去了粵海,大太太說秋菊有了身孕,又要給身子不好要留在西山休養的南安太妃作伴,就不回來了。”
“不回來了?”賈母愣了一下,她還指望賈赦過來給賈政撐一撐門面呢,扶着元春的手,走了幾步,心裏靈光一閃,疑心賈赦不是去粵海了——她的兒子有幾斤幾兩,她還不知道嗎?南安老王爺會重用賈赦?別叫人笑掉大牙了。這麼著,賈赦是偷偷地,去蘇州見賈敏,討要張氏、寇氏留下的兩三百萬?“太太呢?快叫了太太來跟我說話。”
“是。”元春瞧賈母着急得很,不敢耽擱地打發抱琴去請王夫人來,跟着賈母回了榮慶堂,在碧紗櫥里抱着寶玉指點寶玉讀書,就側起耳朵去聽賈母、王夫人說話。
賈母、王夫人也在碧紗櫥里坐着,賈母揉着寶玉的臉頰,蹙眉把心裏想着的話,說給王夫人聽。
“老祖宗的意思,是大老爺去蘇州了?”王夫人不敢置信地問。
賈母揉着寶玉,惦記着賈珠,輕哧一聲,“不然,你以為他那點能耐,當真夠格跟着老王爺出去辦差?”
王夫人心裏着急,看了元春又看寶玉,畢竟不是她的東西,不好露出迫不及待要把東西弄到手的模樣,只瞧着賈母,等賈母拿主意。
“打發了周瑞兩口子親自去蘇州送信,一定要叫周瑞家的,當著你妹妹的面,把咱們被老大折騰成什麼模樣說給你妹妹聽。你妹妹若不糊塗,知道那銀子進了老大、璉兒手裏就打了水漂,一準會給了咱們。”賈母信心十足地道。
王夫人想到王子騰不肯過問這事的態度,疑心賈赦、賈璉父子藏奸地早早把各處都打點了,一刻也不敢耽誤地命周瑞兩口子趕緊地向蘇州去。
雖說王夫人急得嘴角起泡,但天寒地凍的,周瑞兩口子哪肯受這冤枉罪,面上答應了王夫人,收拾了包袱去女婿冷子興家躲到年後十五,等開春了,才坐了冷子興販古董的船一併去蘇州。
六月里到了那蘇州,尋到那曾掛過侯府匾額的林府門前,兩口子煞有興緻地拿着林家府邸跟先前的榮國府,品頭論足地比較一番,只覺林家不如先前的榮國府豪氣,聽人傳話,才一個去見林如海,一個去見賈敏。
周瑞家的瞅着林家游廊下栽種的百年老梅掛着青青的梅子,梅子下一個熟人正抱着個兩歲小兒摘梅子,瞧是賈敏的陪嫁丫頭、林如海的妾,站着寒暄兩聲,笑道:“小哥兒瞧着精神不錯,怎上年中秋進京的媳婦說哥兒體弱呢?”
“這還要多謝了大舅爺派來的先生,我們都不知道哥兒是怎麼了。那先生一瞧,就說是哥兒的奶娘愛吃鹹的,把個奶水都弄咸了,哥兒受不住那鹹味,才三天兩頭地生病。如今換了奶娘,連咳嗽都不咳一聲呢。”
周瑞家的眼珠子一轉,心想賈赦當真如王夫人所料,鑽營到賈敏跟前來?微笑道:“哪裏請來的赤腳郎中?一聽就不是正經人。”
“我們老爺夸人家是緩帶輕裘羊叔子,綸巾羽扇武鄉侯呢。你偏說人家不是正經人。”
“正經人,哪個會想到奶娘的奶水上去?”周瑞家的嗤笑一聲,握着帕子,也不怕生地催着林家的媳婦領着她向內走。
賈敏隔着窗,將周瑞家的話聽了去,心嘆周瑞家的這輕狂的性子還是沒改,不趕來見她,反倒跟個侍妾攀談上了。論理,張氏、寇氏的東西都該交給賈赦、賈璉,就算他們父子兩個不孝不肖,把個兩三百萬都糟蹋了,那也不關她的事;但人都有個私心,她是多年的老病殘身,只怕熬不到黛玉出閣那一天了,就算信得過林如海人品,知道他就算續弦,也不會委屈了黛玉,但林如海也有舊疾纏身,也不是長壽的面相……如此,為了她那年方三歲的孽障着想,也該謹慎地處置張氏、寇氏留下的銀錢。
看賈赦那,又是先生、又是大夫的,處處不忘黛玉,這一份甥舅之情,就算有六成是衝著那兩三百萬來的,總還有四成是發自真心,不然哪裏還會記得這個外甥女?如今且看賈母、王夫人打發人來說什麼。
“姑太太。”帘子啪嗒一聲拍在門框上,周瑞家的堆着笑臉垂手走進來,先恭維一句,“姑太太多少年沒見,還跟在家時一樣,一點都沒變。”
賈敏靠着酸枝木鏤雕鑲理石雙層幾在菱花窗下坐着,想起賈赦打發來的人閃閃爍爍地說周瑞家的冷眼瞧迎春被拐帶出去也不吭聲,微微蹙了一下眉,“多少年過去了,你也是一點都沒變。”
周瑞家的不知道賈敏的意思,略挨近兩步,將賈母的信放到賈敏手邊,就醞釀出一腔的酸楚,哽咽說:“我們年輕人不大顯得,老太太可是遭了大罪了!兩三天就老得不成樣子,十一月里,老太太想姑太太了,病得稀里糊塗,就要去姑太太先前住的院子裏瞧瞧。她這是一病,把咱們家大半個宅子交給朝廷的事都忘了!說起咱們那宅子來,那可真是冤枉,也不知道大老爺在外頭惹出什麼禍來,就叫人把宅子收走了一半……還有那二姑娘,人好端端的,也不回家,也不報個平安,害得老太太、二太太沒臉見人……大姑娘更可憐,先前叫人挑不出一點毛病來,如今連個生日都被人詆毀……珠大爺,”提到了賈珠,聲淚俱下地哭道,“還有珠大爺,被大老爺算計着剃了頭髮做和尚去了,真是作孽!”
賈敏斜插入鬢的柳眉一掃,淡淡地把只問候了黛玉一句的家書放下,心裏苦笑,一樣都是衝著兩三百萬來的,賈赦那知道對她好對黛玉好,賈母、王夫人這就知道拿着母女、兄妹之情訴苦,這麼一比,倒是她那不成體統的大哥還有些人情味,瞅了一眼喋喋不休的周瑞家的,“別哭喪了,珠兒跟那癩頭和尚、跛足道士,並一個叫甄士隱的,正在花園裏喝酒吹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