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復國108式
八月,正是秋收的季節。唐時詩人李紳詩云:“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所描繪的正是此時的景象。蘇軾家中溫飽全靠那塊已入慕容複名下的荒地,是以天不亮便領着全家老小一同上陣收割。慕容復身為蘇軾的弟子,師父下地收割,當弟子的自然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然而他雖孝心可嘉,可干起活來實在叫人嘆息,沒多久就被蘇邁架到了一旁歇息。公冶乾帶着兩個丫頭趕到時,慕容復剛被趕出來,正站在田間仰頭灌水。
見到慕容復,阿朱阿碧兩個丫頭同聲大叫:“公子爺!”也不要公冶乾抱,自行跳下了馬車,像兩隻歡快的百靈鳥一般向慕容復飛去。哪知,才飛到半途看清了慕容復的尊榮,兩人又同時愣在了當場,隔了許久才回神哭道:“公子爺,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原來慕容復為了下地幹活換了一身粗布短衣,又捲起了衣袖和褲管。由於穿着靴子走在田間總有麥穗時不時地落入靴筒,他乾脆又脫了鞋襪,赤足踩在泥地里。他天生就不是能幹活的材料,是以農活沒幹多少,身上卻已沾滿了污泥。再加上方才喝水太急,此時臉上塵土混着水漬,衝出了一道灰一道白,整個人灰頭土臉地好似在泥地里打了個滾回來。
慕容復見到兩個丫頭心裏正高興,見她們忽然哭出聲來,登時猶如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只將猶疑的目光投向了公冶乾道:“公冶二哥如何來了?”
公冶乾見了自家公子爺這副老實巴交的農夫造型同樣不適應,一句問候在口中輾轉許久,最終也只無力地憋出一句:“公子爺,還是先梳洗過再敘話罷!”
“老師還……”
慕容復才說了三個字,蘇邁已大步趕了上來,笑道:“師弟既有家眷到訪,便先去梳洗罷,這裏有我與父親足矣!”說罷,也不管他是否樂意,扶着他的手臂將他半推半送地趕出了地頭。在蘇邁心中,這個自動送上門的師弟當真是“書生無用”的典範,滿身的本事全在一張嘴上,讓他親自動手幹活無疑是自尋死路。
慕容復也好似明白自己不擅農活,向仍在田間勞作的蘇軾行了一禮之後便領着公冶乾等三人退下了。直至梳洗更衣,恢復原本翩翩佳公子的模樣,阿朱阿碧這才鬆了口氣,就連公冶乾面上的陰雲也跟着散去不少。
阿碧上前來取慕容復換下的衣衫清洗,一摸衣料又不滿地嘀咕:“這麼粗的布,公子如何能上身?連口熱茶都沒有,只能喝涼水,公子爺幾時受過這樣的苦……”
慕容復聽地一笑,不由伸手一擰阿碧的下巴,笑道:“你家公子爺可不是紙糊的,這又算什麼苦?”
阿碧還要反駁,公冶乾已然出聲問道:“大哥與四弟怎不在公子爺身邊?”
阿朱與阿碧雖與慕容復親厚,可也極懂規矩,見公冶乾與慕容復說話便知他們這是有正事商量,向兩人福了福,一同退了下去。
慕容復冷眼見公冶乾面色不善,好似苦苦壓抑着滿腔怒火,原本故人相逢的歡喜之情也逐漸淡了下來,定了定神方緩緩道:“這黃州的買賣越鋪越大,鄧大哥與風四哥去城裏尋合適的鋪面了。”
慕容復此言一出,公冶乾心頭更是不爽,脫口道:“公子爺莫非打算這輩子便是這般過了?”
慕容復眉心一挑,隨手端起茶碗慢慢地以碗蓋拂去氤氳的水汽,氣氛頓時冷凝。
公冶乾只覺背上微微沁汗,許久才道:“公子爺,慕容家的復國大業……”
公冶乾話未說完,慕容複利落地一翻手腕,將茶水一飲而盡。左手一松,落下的碗蓋與茶碗碰出一聲輕響,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公冶乾再不敢多言,只靜默地望着慕容復將茶碗擱到一旁,耳邊聽得慕容復沉聲言道:“公冶二哥,此事,我自有打算。”
公冶乾見慕容復並未動怒,心頭一松,立時便要忠言逆耳。“公子爺既然志在天下,有多少大事等着公子爺,豈能陪着那罪官荒廢時日?”
慕容復身為腦殘粉豈能容忍有人詆毀偶像,當下怒道:“公冶二哥,慎言!你口中的‘罪官’是我的恩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哪知公冶乾聽慕容復將蘇軾的地位等同於父親,頓時拍案而起,高聲道:“公冶乾只知公子爺的父親,乃是為了復國大業殫精竭慮英年早逝的慕容博!公子爺曾親口所言出遊是為了增長見聞,如今卻在此處虛度光陰,試問慕容博泉下有知可得安穩?”
公冶乾這般出言不遜,慕容復也站了起來,冷峻而堅定的目光好似兩柄利刃直直地迎向公冶乾。
氣氛再度凝滯,外出尋鋪面回來的鄧百川卻在此時大步闖了進來,直接伸手攔下公冶乾道:“二弟,你太放肆了!”
公冶乾卻並不領情,一把推開鄧百川恨聲道:“大哥,是你太縱容公子爺了!”又轉向慕容復大聲道,“公子爺,公冶乾雖說是個粗人,可也明白所謂正朔正統,不過是憑文人的一張嘴。那蘇學士縱然名滿天下又如何?只要公子爺能奪了這天下,你要他說什麼寫什麼,他還不都得乖乖聽話?既然憑手中鋼刀可以解決的事,又何必多花心思?”
公冶乾將話說地這般透徹,慕容復一時竟無言以對,只長長地嘆了口氣。
“公子爺,公冶乾明白公子爺心中重文事勝於重武功。只是公子爺此生註定了要做大燕國的開國之君,這附庸風雅吟詩作對的小玩意,還是留給後人罷!”公冶乾單膝落地,最後言道,端得是一片赤膽忠心。
立在一旁的鄧百川與風波惡看看慕容復又望望公冶乾,一時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該勸慕容復還是該陪公冶乾同跪。
慕容復伸手摁了摁眉心,疲憊地道:“公冶二哥的苦心,復官心知肚明銘感五內。二哥請起,你我之間不至如此。”
公冶乾卻紋絲不動,只仰頭又喊了一聲:“公子爺!”
慕容復啞然失笑,搖頭道:“只是公冶二哥卻是小瞧了復官。這一年,復官出遊在外,卻也見識了不少。那趙宋皇帝崇文抑武,真宗皇帝曾有詩云‘男兒欲遂平生志,勤向窗前讀六經。’,如今這大宋天下文化之盛已遠邁漢唐。然而放眼四顧趙宋疆土,北有遼國、西夏,西有吐蕃,南有大理,這江山社稷絕非固若金湯。”
公冶乾忙道:“公子爺,正因如此才是我大燕取而代之的好時機呀!”
“時人皆以出仕為榮恥於行伍,大宋每年賜遼國銀絹五十五萬兩,賜西夏銀絹二十五萬五千兩方得保太平。今上即位,啟用王安石厲行變法,名為富國強兵,結果卻是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百姓的生計日漸艱難。如此內憂外患,可為什麼至今仍無人揭竿而起?”慕容復輕聲道,不等公冶乾回答,他便已自行揭曉答案。“百姓思安。但凡還有一口飯吃,甚至哪怕只有一口粥喝,只要還能活命,百姓是不願造反的。我鮮卑慕容氏本是外族,起兵復國說來容易,可若是天下思安我偏要生亂,那便是與天下人為敵,是胡虜入侵佔我河山。如此不得民心,豈有善終之理?”
公冶乾張口結舌,便是旁聽的鄧百川與風波惡也是心上一冷。鄧百川急道:“公子爺,莫非就無法可想了?人生百年,轉瞬即過啊!”
風波惡性子暴烈,聽了鄧百川嘆息,登時怒髮衝冠。“既是如此,何不放手一搏?縱使功敗垂成,也好過坐以待斃!”
慕容復料准了風波惡必有這一句,當下幽幽回道:“出頭的椽子先爛。”頓了頓,他更直白地補充。“如今慕容家只有我一人,我若輕拋此身,慕容氏也就絕後了。”慕容復此言一出,整個房間內立時鴉雀無聲落針可聞。慕容復自然期望眼前的三人能在聽了這番話后就此放棄復國的幻想,可他也明白,如此期望原本就是個幻想。因而,不等鄧百川等做聲,他便又道:“如今趙宋雖未失盡民心卻也是每況日下,復官春秋正長,還是且行且看罷。”
公冶乾滿腔熱血地趕到黃州,結果不到一日就發現自己如何都說不過自家公子爺。第二日,再次被說服的鄧百川又帶着風波惡滿城去尋摸合適的鋪面,剛來的公冶乾卻是全程圍觀了慕容復如何在蘇軾身邊鞍前馬後。
歷史上的蘇軾此時猶在為如何填飽全家的肚子而發愁,可如今的蘇軾有了慕容復的支持,已能騰出手來繼續憂國憂民。此時五路伐夏如火如荼,蘇軾自然免不得日日懸心。此次五路伐夏,鄜延路經略安撫副使種諤最是積極。原本議定八月底發兵,他在八月初就已帥鄜延軍出征,雖說大敗夏軍斬首千餘,卻是提前暴露了戰略目標,以致米脂寨數日難下,更有消息稱西夏大帥梁永能已率八萬精騎馳援米脂寨,其中還包括名揚天下的重甲騎兵“鐵鷂子”。消息傳到黃州,蘇軾更是連連嘆息,對着慕容復愁眉苦臉地道:“種經略素來性急!”
慕容復卻知種諤老於戰事,此時急於出兵絕非為了搶功,想必是擔心宦官文臣胡亂指揮處處掣肘,破壞了這大好局面。想到這,慕容復便出言勸道:“老師,種經略乃是將門之後熟知西夏戰局,更是西邊‘三種’之一,他要出兵自然有他的道理。”眼見蘇軾的神情游移不定,他又輕聲補上一句。“將士們由種經略指揮作戰,贏面總大過王中正。”
慕容復話音方落,蘇軾便沒了言語。太/祖皇帝原也是將門出身,陳橋之役黃袍加身方得了天下。有此先例,趙宋皇帝最忌諱的便是武將手中的兵權,唯恐後人有樣學樣,又奪了趙家的江山。是以,有宋一朝武將們領兵出征頭上還要壓個文官當上司,宦官做監軍。這王中正便是從皇宮裏出來的太監,平日裏主要做的都是伺候人的工夫,哪比得上種諤一生都在與西夏拼殺?
慕容複本想提醒蘇軾,比起急躁冒進的種諤更需要擔心的是各路大軍之間的配合與後勤。只是想到以蘇軾如今的處境,便是知道了這些情況也無能為力,也就乾脆閉口不談。
慕容復原以為他與蘇軾幾番討論不過是書生空談於事無補,怎料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辭別蘇軾后,公冶乾又趕上前來單刀直入地問道:“以公子爺看來,這場戰事大宋成敗如何?”
成敗如何,史有明記。只是想到公冶乾對復國這回事的狂熱,慕容復還是搖搖頭,一臉誠懇地道:“公冶二哥,如今戰事方啟,戰場之上瞬息萬變,說不準啊!”
“公子爺可曾想過,若是……大宋輸了……”公冶乾又湊上一步,在慕容復的耳邊陰測測地道,“西夏原是不毛之地,西夏的皇帝就沒想過換個地方?”
慕容復聞言,眉頭不禁微微一皺。一時間,他的腦海中忽而掠過了幾個人名,比如:吳三桂,比如:汪精衛,比如:慈禧。他很想高聲質問公冶乾,你為了自己的野心一心攛掇我復國,可曾想過將使生靈塗炭?然而,出於對公冶乾的了解,他終究沒有做聲,只緩緩道:“公冶二哥的意思是……”
公冶乾濃眉一豎,厲聲道:“公子爺,雖說時勢造英雄,可咱們總不能坐等時勢,總要想法子做些事才好啊!”
慕容復在心底默默地比較了一番自己與公冶乾的武力差距,他知道如今公冶乾毫無防備,自己若是突然發難,公冶乾斷無幸理。然而,真正教他頭疼的,不是公冶乾,始終是那已經“死”了的慕容博。想到慕容博又想到蘇軾,再看看眼前這個野心勃勃的公冶乾,慕容復終是定下決心,決然道:“公冶二哥說的很是,縱使前路多艱,我也該去看個明白才不枉了來這世上走一遭。我意前往陝西觀戰,公冶二哥可願作陪?”
公冶乾頓時喜上眉梢,抱拳一禮:“遵公子爺號令!”
慕容復滿臉微笑地望着在他面前低着頭的公冶乾,眼神卻逐漸冷了下來,暗自心道:戰陣之上刀劍無眼,你若能死在那裏,那便再好不過了。
時值元豐四年九月,慕容復將王語嫣託付給蘇軾一家照顧,又留下阿朱阿碧風波惡三人照顧蘇軾一家,他自己則辭別蘇軾攜鄧百川公冶乾二人輕騎快馬向陝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