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賺着賣白菜的錢操着賣白/粉的心
元豐四年五月,包不同帶着高度酒的製作工藝快馬趕回了燕子塢。年前風波惡帶回的瓷磚和水泥兩項工藝已讓鄧百川與公冶乾大開眼界,在生意場打滾多年的鄧百川為此甚至親自去了黃州與慕容復商談。想不到鄧百川還沒回來,包不同竟又帶回了號稱三杯倒的“東坡酒”製作工藝。
見到包不同回來,阿朱阿碧兩個丫頭是最高興的,殷勤地給他端茶遞水捏背捶肩好打聽慕容復的消息。至於公冶乾,他更關心的顯然是包不同帶回的蒸餾圖紙。將低度酒通過蒸餾除去部分水分得到高度酒,是後世常見的制酒工藝。但在這個物理學仍處於蒙昧混沌的時代,那顯然是一項創新。公冶乾缺乏物理知識,將那圖紙翻來覆去瞧了半晌也瞧不出什麼門道來,便向包不同問道:“這辦法當真有效?釀的酒三杯即倒?”
包不同飛快地搖着扇子,洋洋得意地道:“這酒若是老包釀,那自然是三杯即倒;若是讓公子爺動手……那就是泔水!”
包不同此言一出,堂上眾人頓時笑作一團。慕容復的玻璃燒了大半年,至今仍沒燒出來,反而是鄧百川去黃州接手之後很快就給蘇軾的新房安上了玻璃窗。說來有趣,在大夥眼中慕容復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無所不精,唯獨他的動手能力實在是教人忍不住掬一把同情之淚。待笑過一陣,鄧大嫂又滿是憂愁地嘆息:“公子爺守孝三年都沒學會燒火……多虧他練武有天分。”
唯一沒笑的公冶乾瞭然發問:“公子爺釀酒想是為了蘇學士?”
包不同點點頭,笑道:“學士好酒卻沒余錢,又不好意思跟公子爺提,便自個照着書中古方釀酒,結果只釀出醋來。公子爺知道了,便畫了這圖紙改進工藝。可惜呀!到底是師徒倆,公子爺只能釀出泔水,老包才能釀出酒來!”包不同把扇子搖地滿室生風,又道。“公子爺吩咐了這酒就叫‘東坡酒’,既借了蘇學士之名,所得盈利則須分給學士一份。他令我等在姑蘇城內找工匠製作這蒸餾工具好釀酒售賣,這可又是一注大財,不可輕忽!”
包不同此話卻是不假,之前的瓷磚和水泥已讓他們賺了不少。如今時人皆好酒,這“東坡酒”一旦推出,只需做好了蒸餾工具的保密功夫,便是壟斷了大宋境內的高度酒買賣。想到這,鄧大嫂即刻將公冶乾手上的那張圖紙拿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塞進袖中,正色道:“這張圖紙定要保密,工匠要簽了身契才行。”想起之前丈夫的來信,她又補上一句。“還有那玻璃……”
包不同狡黠一笑,又抽出一張紙來遞給鄧大嫂。“學士家的玻璃窗徐太守都來看過三回了,黃州的富戶叫價到一百貫。大哥說,不等公子爺了。公子爺就是再燒十年,他也沒本事燒出來!”
又拿到玻璃的配方,鄧大嫂終是鬆了口氣,忍不住道:“術業有專攻,公子爺之才原是他的奇思妙想,這跑腿的工夫自有我等效勞。老三,你怎得不多勸勸公子爺?”
包不同也是一臉的無可奈何,叫屈:“公子爺自個想不開,老包能如何?”眼角一瞥阿朱阿碧兩個丫頭,急忙轉換話題。“阿朱阿碧,公子爺吩咐讓老包這次去黃州把你們倆帶上,給表小姐做伴。”
阿朱阿碧聞言一喜,歡快地道:“我們這就去打點行裝。”說完,興沖沖地跑了出去。
卻是公冶乾目光一轉,忽然道:“公子爺是要離開黃州?”
包不同被問地一愣,答道:“從不曾聽公子爺提及,二哥何出此言?”在包不同看來,慕容復在黃州每日跟蘇軾湊一塊搗鼓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分明是樂不思蜀,如何會捨得離開。
“公子爺一向疼愛表小姐,若要兩個丫頭做伴,早將人接去了,怎會等到今日?必是有出行的打算,而且還不方便帶着表小姐。”說到此處,公冶乾即刻站了起來,斷然道。“老三,你留下幫大嫂,我帶兩個丫頭去黃州!”慕容複名曰要復國必得先賺錢,可他守孝三年,“錦繡堂”的糖果買賣向來無心過問。待拜了蘇軾為師,便三天兩頭有新奇的賺錢法門,如今連出行都不準備讓他們幾個家臣知道,公冶乾總感覺慕容復是有心事瞞着他們,非得親自去弄明白不可。
公冶乾的猜測並沒有錯,慕容復的確有出行的計劃,之所以還沒有離開黃州,只是因為他還沒有拿定主意。整件事的起因,卻要從當今聖上宋神宗身上說起。神宗皇帝即位時剛滿二十歲,朝廷上有仁宗皇帝留下的老臣子,后宮裏有太皇太后曹氏與太后高氏兩座大山。年輕的神宗就連測量一下京城近郊的土地都做不了主。神宗皇帝雄心勃勃要改變朝廷困頓的局面,奮然將雪數世之恥,啟用王安石厲行變法。然而熙寧變法並未如他所願使國富民強,吏治的敗壞和王安石用人的失當使得新法變成了惡法,百姓的生活更為貧苦。最終,神宗皇帝不得不向朝野屈服,罷免了王安石。
變法失敗后,神宗皇帝唯一的收穫便是王安石多年的努力為他充盈了國庫。他知道,要維護身為官家的權威,變法失敗后他必須做出別的成績來。於是,他將目光投向了西夏。
元豐四年六月,宋神宗藉口梁氏幽禁秉常侵宋邊疆,決定興問罪之師與夏**民,下令分五路大舉伐夏,史稱“五路伐夏”。有宋一朝,滿朝文武皆無保密意識,朝廷議政的內容,當晚就能在青樓聽那些年輕的御史娓娓道來。因而,在這“五路伐夏”的聖旨最終公佈之前,謫居黃州的蘇軾便曾與慕容復反覆商討過。最終的結論是:兩人皆不看好神宗皇帝的這項決定。慕容復偷看過歷史劇本,早知這場聲勢浩大的戰役最終將以慘敗而告終,莫約有二十萬的宋軍將士再沒有機會回到故土。至於蘇軾卻是擔心大軍出征深入不毛之地,後勤無法得到保障。而歷史也證明,蘇軾的擔心果然在戰爭之中應驗,並成為宋軍慘敗的主要原因之一。
宋神宗頒下聖旨的消息傳到黃州時,蘇軾剛在慕容復的協助下參考四川鹽井中用唧筒把鹽水吸到地面的方法,制出虹吸工具用以解決農田灌溉的問題。然而聖旨的頒佈卻讓蘇軾來不及為自己的發明感到高興,他怔怔地望着虹吸許久才低聲嘆道:“這虹吸若能普及,我們每年能多打多少糧食?有多少糧食能送去軍中?”
慕容復一開始沒有做聲,直至師徒倆回到“東坡雪堂”,他才終於出言發問:“老師,當年狄將軍官拜樞密副使,您可曾懷疑過他會犯上作亂?”
蘇軾被問地一怔,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狄青過世時蘇軾尚未踏上政壇,然而狄青戰功赫赫,不但沒能得到尊榮反而飽受文官猜疑排擠,即便死後受到禮遇,也終究使武將們寒了心。
慕容復卻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只見他神情莫測地微微一笑,很是無厘頭地冒出一句:“太/祖皇帝做壞了規矩……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蘇軾與慕容復相處大半年,早習慣了他偶爾的趣言妙語。只是這一回,天性樂觀開朗的蘇軾卻實在笑不出來,慕容復的話已直指宋朝重文輕武的真正原因,甚至大不敬地道出了太/祖皇帝的私心。
蘇軾早知他這個弟子與之前的那些都不同,這個乖巧貼心的弟子雖說也是讀書人,可他的心卻是一顆向武之心。蘇軾正猶豫着該如何措詞提點他的這個弟子,一身男裝打扮的王語嫣卻從屋內撲了出來,嘟着嘴跟慕容復告狀:“表哥,叔寄下棋的時候偷藏棋子,真賴皮!”
被稱為“叔寄”的少年跟在王語嫣的身後磨磨蹭蹭地走了出來,見到王語嫣朝自己刮臉頰,一張小臉頓時漲地通紅,囁嚅半天只結結巴巴地吐出幾個字:“師妹,我……我……”叔寄大名蘇迨,是蘇軾的第二子。慕容復為了打動蘇軾答應收自己為徒,曾準備將王語嫣做男裝打扮請蘇邁為她啟蒙。如此一來,慕容復也好有個名正言順的借口給蘇軾送錢。之後蘇軾雖說輕易被慕容復打動收他為弟子,慕容復卻仍是成功地將王語嫣交給了蘇邁教導。蘇軾如今有三子,長子蘇邁二十有一,次子蘇迨年方十一,三子蘇過年方九歲,兩個孩子俱由兄長負責啟蒙,王語嫣年紀最小,就成了他們的小師妹。
王語嫣這麼闖出來一告狀,蘇軾與慕容復之間的師徒關係又變成了平輩。蘇軾實在是個老實人,眼見兒子面紅耳赤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卻是慕容複習慣性地彎下腰平視着王語嫣的雙眼,沉聲道:“語嫣,表哥教過你,察其言觀其行。你叔寄師兄會是那種偷棋子耍賴的人嗎?”
王語嫣不服氣地瞪大眼,氣鼓鼓地道:“我都看到了!”
“看到了什麼?”慕容復又問。
“自然是看到他……”王語嫣話說半截忽然怔了一下,“不對!方才下棋,我執白師兄執黑,師兄偷的是黑子!……原來師兄是在讓我!”終於恍然大悟。
慕容復滿意地輕撫王語嫣的頭頂,又望着蘇迨輕輕一笑。“語嫣,你叔寄師兄是怕你總是輸棋便不願再學了。叔寄,是不是這樣?”
蘇迨含混地“唔”了一聲,又紅着臉低下頭去。他總不能坦白說,他是因為見師妹天真可愛,盼着這局棋永遠也下不完,所以才偷棋。
王語嫣與蘇迨很快和好如初,兩人又開開心心地回去接着下棋。蘇軾卻在這個時候忽然道:“復官,為師請徐太守代為上書,將這虹吸之法呈給聖上,好讓聖上授你一官半職,你早日入朝為官可好?”
慕容復聞言不禁訝異地一挑眉,只道:“這虹吸之法原是老師所創。”
“若沒有你的提醒,為師也想不到這些。”蘇軾搖搖頭,並不居功。“為師已遭聖上厭棄,這富國安民的重任只能靠你們。”
慕容復側過臉,忍不住長長一嘆。蘇軾是曠世奇才,如何會不明白若是此次五路伐夏宋軍大勝,那麼,終他一生都洗脫不了這“罪官”之名。然而如蘇軾這般的士大夫,一身正氣天下為公,又幾時考慮過自身的安危?慕容復的喉間滾動了兩下,方緩緩道:“老師,官家……性格急躁又爭強好勝,是不會聽人勸的。”
蘇軾在宋神宗的手下混了那麼多年,如何不明白他的性格,聽慕容復這般所言亦是黯然嘆息。
慕容復見蘇軾縱使落魄到躬耕餬口也照樣笑口常開,可此時為了天下百姓竟是這般愁苦,不由喃喃道:“老師,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蘇軾吃驚地望了慕容復一眼,許久方無奈道:“復官,為師亦是……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
慕容復潸然淚下。五路伐夏,宋軍死了二十萬人;金人入侵,又有二十萬人被擄出關外;蒙古崛起,千萬漢人死在鐵木真的馬蹄下;直至南宋滅亡,陸秀夫抱着小皇帝蹈海自盡,數以十萬計的漢人隨之生殉。縱使九死又如何?不過是,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元豐四年八月末,宦官李憲總領熙秦七軍率先出征,兵鋒直指西使城,歷史上濃墨重彩的五路伐夏由此拉開帷幕。而與此同時,公冶乾終於帶着阿朱阿碧兩個丫頭風塵僕僕地趕到了黃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