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男人中的男人
慕容復一行三人自淮南西路出發,一路經過十數個州府,抵達秦鳳路時已是十月。十月的陝西已是滴水成冰,這樣的天氣無疑是對馬匹耐寒性的極大考驗。北宋立國先天不足,幾大馬源地盡在敵手,與大理交易所得西南馬不但個子矮小,更加不耐嚴寒;厲行馬政所得河曲馬雖說個頭高大,卻也同樣不耐嚴寒。好在慕容復早有準備,如今三人所騎的馬匹乃是自關外走私所得蒙古馬,身材中等,奔跑迅疾,耐勞耐寒,適應粗放飼養,歷來是良好的軍馬。負責將這三匹馬走私回來的風波惡不懂相馬,以每匹一千貫的價錢買來的馬匹身材比蒙古馬的平均值高了一個頭。風波惡以為馬匹高大更為雄駿便是佔了便宜,慕容復卻知他是給人當了冤大頭。只是為了維護他的自尊心,慕容復終究什麼都沒說。
有快馬代步,自然一路順暢。午時剛過,三人經過一片野林,鄧百川“吁”地一聲拉住馬頭,向慕容復言道:“公子爺,先歇歇吃點東西罷。”
慕容復極目遠眺,鳳翔府雖說已隱約可見,但所謂望山跑死馬,今晚若能入鳳翔府已是福星高照,中午這一頓也只好湊合了。他沒有答話,點點頭,跳下了馬背。
鄧百川愛惜馬力,見慕容復與公冶乾俱已下馬,急忙上前將三匹馬牽到一邊,侍候它們飲水吃草,慕容復這個同樣飢腸轆轆的正經主人反而被扔在了一旁。
慕容復見鄧百川卸下馬鞍后,深情地愛撫着光潔的馬背,好似愛撫着一名赤/裸的美女,口中讚歎:“公子爺,好馬啊!真是好馬啊!”不由不忍直視地轉過臉去,目視坐在一旁無所事事的公冶乾。
公冶乾觸到慕容復飽含着期盼與鼓勵的眼神,不由愣了愣。片刻后,他摸摸鼻子,起身拉過鄧百川,兩人一同去準備午膳。
慕容復這才鬆了口氣,隨手解下披在身上的貂裘掛在一旁的樹枝上,又低頭與手套搏鬥。卻在此時,耳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遙遙傳來,他轉身循聲望去,卻見四名身穿補丁丐服手持竹棒的大漢在一名少年的帶領下快步奔來。見到那五人,慕容復不禁微一挑眉,輕聲一笑。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到那五人,從昨日一早第一回照面,到現在已是第三次相見,看情況他們必然是同路人。只是慕容復三人騎着馬,那五人只靠兩條腿,整整一天一夜都沒有將他們甩下,這五人的武功當真了得。
待那五人走到近前,為首的那名少年顯然也認出了慕容復,這便停下腳步,向慕容復抱拳一禮道:“這位公子養的好馬!”這少年人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身材高大,濃眉大眼,他雖身穿灰色破舊布袍,可在一身錦衣的慕容復面前卻毫無局促,眉宇間英氣勃勃,言談時豪邁自在。
慕容復一見那少年已是心生好感,只在心中暗贊一聲“好一個昂藏七尺的好男兒!”。此時聽他開口贊自己的馬,慕容復亦是揚眉一笑,道:“比不得少俠好功夫!在下姑蘇慕容復,這兩位是我的家僕鄧百川、公冶乾。未曾請教?”
慕容復卻不知,那少年之所以停下與他搭訕,卻並非因為他的馬。方才他獨自一人身披貂裘立在雪地里,黑色的貂裘襯着白色的雪花,簡單的配色卻因為那個長身玉立的人好似一副畫一般。待奔到近前,慕容復正巧咬着指端慢慢除下手套,露出的手指白似玉石,那少年只覺呼吸一亂,連累原本行雲流水的步伐也無法維持,這才停下步來。聽到慕容復自報家門有意與他相識,那少年雙目一亮,即刻答道:“在下丐幫喬峰,這幾位俱是我幫中兄弟……”
“丐幫喬峰”四字一出,後面話慕容復是再也聽不清楚了,只瞪大雙眼將面前這個少年反覆看了一邊又一邊。喬峰,不,蕭峰蕭大俠,金庸原著《天龍八部》裏的絕對男一號,俠之大者頂天立地,男人中的男人!認識了喬峰,慕容復也無心與他身邊的嘍啰閑聊,只扭頭自馬背上取下兩個酒罈,將其中一個送到喬峰的面前,朗聲道:“相逢即是有緣,能喝酒么?”
喬峰向來海量,這一路日夜兼程肚裏酒蟲正寂寞,慕容復請他喝酒卻是正中下懷,當仁不讓地接過來道:“求之不得!”一口下去,喬峰即刻嘗出這酒與以往的不同來,好似一線熱流自咽喉直落而下,登時教人暖意融融,手足筋骨都舒展開來,縱使寒風拂面也無所畏懼。喬峰年紀不大,酒齡不小,自然識貨,當下贊道:“好酒!”
慕容復跟着一抹唇邊的酒液,笑道:“既是好酒便切莫辜負!先干為敬!”慕容復這般反常的爽快自然令鄧百川與公冶乾大吃一驚,卻是對了喬峰的胃口。喬峰向來好酒,酒量恢弘又兼內功深厚,這高度酒下肚只覺痛快淋漓。慕容復雖無喬峰的海量卻也早已適應了現代的高度酒,一壇下肚也並無醉態。
待公冶乾將午膳送上,喬峰與慕容復已互通家門,喬峰比慕容復長了兩歲,便多認了一個賢弟。慕容復欽慕喬峰為人,與他坦誠相對,便道:“家師憂心戰局日夜難寐,只是一介書生出行不便。小弟雖說不才,可也有幾招粗淺武功傍身,乾脆代家師跑一趟,一觀戰況。不知喬兄是往何處來?”
喬峰見慕容復日夜兼程卻毫無疲態也早知他身負武功,只是聽聞他的老師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也不禁詫異地挑眉。只是他生性磊落,交遊只憑喜好,性情相投便是好友,對對方的來歷從不刨根問底,是以也不多問,只老老實實地答道:“剛從蘭州來,正要去米脂。”
慕容復心知這兩處皆是戰事緊急之地,他沉吟一陣,當下道:“小弟這一路來得匆忙,於戰局不甚了了,不知蘭州戰況如何?”
“龕谷已克,李宣政屯兵蘭州。”李宣政即是李憲,是中國古代少有的以軍功升遷的官宦。五路伐夏的聖旨是神宗皇帝於八月頒下,如今不過十月,李憲作為主攻統帥之一帶領熙河路、秦鳳路兩路大軍短短兩月攻克西夏屯糧重地,這無疑是一場大捷。然而,喬峰說起此事卻是眉頭微皺,並無半分喜色。
公冶乾江湖跑老,深知這丐幫幫眾雖說窮酸,對朝廷卻是死心塌地。他看這幾個丐幫中人說到朝廷的大勝非但面無喜色反而不住嗟嘆,不由問道:“可是有何不妥?”
與喬峰同行的四人顯然是以喬峰為馬首是瞻,見喬峰黯然不語,他們也便微微搖頭,一言不發。
公冶乾見狀卻是大怒,喝了我們的酒吃了我們的肉,怎得一句實話也不肯說?正欲開口譏諷兩句,慕容復卻已瞭然道:“李宣政畢竟……身份不便。”
慕容復此言一出,喬峰即刻抬頭望了他一眼。尚未及說話,喬峰身邊另一名丐幫弟子蔣長運卻已恨聲道:“閹人膽怯!若非咱們喬大哥孤身去見訛勃哆,說服他投降朝廷,又以性命擔保他平安,就憑那閹狗如何打得過梁乞埋?”
“長運!”喬峰卻不愛聽這些,當下厲聲喝斷他的話。“訛勃哆降了朝廷本是忠義,李宣政……”他忽而一嘆,低聲道。“李宣政必有他的道理。”
蔣長運對喬峰一向佩服,此時卻不願聽話住口,高聲痛罵:“他能有什麼道理?還不是給人割了卵子,所以天生膽小如鼠!稍佔了點功勞就不肯再動,就怕梁乞埋割了他的腦袋呢!訛勃哆是咱們喬大哥說服的,龕谷也是喬大哥第一個攻入的,李閹狗……他可真有臉!”
蔣長運此言一出,鄧百川與公冶乾二人登時一靜。他們絲毫不懷疑蔣長運所言,只是想到自己年過而立在還在江湖打滾,所謂的復國夢不知幾時能實現。卻有一個少年人,一個江湖後輩已能憑一己之力左右戰局勝負,出生入死、談笑風生。
鄧百川與公冶乾不疑是蔣長運大話,慕容復自然更加不會懷疑。此時此刻,他只是,忽而想起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在後世娛樂圈中花樣美男雖受小女生歡迎,可真正有發展前途的頂級明星始終還是那些具有陽剛氣質的猛男。他們肌肉發達野性十足,拍的電影投資過億場面火爆,炸個飛機撞個大樓跟玩似得,看得粉絲們心跳加劇熱血沸騰,哭着喊着要給他們生猴子。可這些人跟眼前的喬峰比起來,簡直連提鞋都不配。慕容復見蔣長運情緒激動,連喬峰的話也聽不入耳,當下笑道:“蔣兄弟,我有一言,你可願聽?”
吃人嘴軟,蔣長運沉默半晌終是梗着脖子粗聲道:“慕容公子若有指教,蔣某洗耳恭聽。”
慕容復搖搖頭,答道:“指教不敢當,只是晚來讀史略有心得,說與蔣兄一曬。蔣兄可知大唐緣何滅亡?”觸到蔣長運遞來的疑惑眼神,慕容復微微一笑,隨手拾起一根枯枝在方才埋鍋造飯的灰堆上慢慢划拉。“宦官專權、藩鎮割據、朋黨之爭,這三者相輔相成互為因果,可最致命的卻是宦官專權。唐末時,君權暗弱,宦官執掌軍權,竟可隨意廢立帝王,甚至任意迫害皇族血脈。皇家尊嚴蕩然無存,也就難免有人起異心取而代之了。咱們大宋朝自太/祖立國便下明旨,宦官不得干政,便是吸取了唐時教訓。如今這李宣政雖因軍功得官家青眼,可他畢竟仍是宦官又手握軍權,可謂是眾矢之的。平日裏那些文官已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若再有行差踏錯……畢竟,太/祖曾說過不殺士大夫,可從來沒說過不殺宦官。李宣政身在險地,要保住性命,也只好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了。”
慕容復說罷,蔣長運即刻張口結舌,隔了半晌才高聲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卻是那些大臣的不是!”
蔣長運這般爽直,慕容復不由打趣地瞥了喬峰一眼,只暗自心道:這可真是人以群分。蕭大俠爽快磊落,結交的兄弟也是一個模樣。想那汪劍通不過區區一個丐幫幫主,對喬峰尚且做不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又何況是執掌一國江山肩負兆億百姓的神宗皇帝?原著所言汪劍通試了他三大難題,命他為丐幫立七大功勞,這才以打狗棒相授,不知他如今身在戰場可是這三大難題之一?
喬峰不知慕容復飄渺的心思,見他拿眼瞥自己,只當他是要自己接話。只是喬峰身在江湖,對官場中事又哪裏明白。他皺着眉沉默片刻,只老老實實地向慕容復請教:“慕容賢弟,此事便再無轉圜?”
慕容復搖搖頭,答道:“積弊、成見,我等百姓尚且無法待閹人一視同仁,何況朝廷?只是此次伐夏原是五路大軍齊頭並進遙相呼應,如今李宣政裹足不前,另四路大軍頓失臂助,只怕……”此次五路伐夏在學術上完全就是另一版本的“木桶原理”,戰爭的勝負不在於最勇猛的那一路大軍所能取得的戰績,而在於最怯懦的那一路大軍最後的成果。
蔣長運登時一驚,嚷道:“難怪喬大哥急着趕去米脂!”
慕容復瞭然地望了喬峰一眼,又道:“喬兄趕往米脂想必手持李宣政手書?讓在下一猜,那書信中必然是誇喬兄有勇有謀,是一員猛將,請種經略好生重用。至於他自己的打算,卻是隻字未提。”
喬峰聞言不由詫異地揚眉,他實想不到慕容復竟能只憑着蔣長運的隻言片語將後面的情況說得隻字不差。他目光複雜地在慕容復如玉般的俊容上一轉,尚未及開口,蔣長運已然拍着大腿贊道:“都說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蔣某今天可算見識了。不知慕容兄弟以為,咱們這回去米脂,可能得種經略賞識?……不瞞慕容兄弟,我看那李閹、李宣政送行時笑得跟朵花似,這心裏總是不上不下。”
“若是喬兄不提蘭州之事、不提請種經略在攻克米脂后屯兵駐守,自然能得重用。”慕容複目光炯炯地望住喬峰,瞭然道。“只是,喬兄絕然不會採納小弟的意見。而種經略在西北戎馬一生,他比誰都希望能夠一舉解決西夏邊患,也同樣絕然不會聽喬兄的。”所以,這場戰爭的結局,在出兵前便已註定。想到這,慕容復不由黯然一嘆。
喬峰不置可否,只起身抱拳道:“慕容賢弟這般見識,當真教人敬佩!不知賢弟以為,此次朝廷大動干戈,來日戰局如何?”
慕容復張張口,最終只笑道:“我若知道,便不會來此地觀戰了。”
喬峰聞言一嘆,淡淡地道:“如此,那便唯有……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尤未悔。”
慕容復心中一動,沒有答話,只與喬峰並肩靜靜地看着這天覆地載,時運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