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最讓他覺得特別的是大圓桌,前半部放着她的筆記型計算機,和厚厚一迭小說;後半部則放着一台小小的桌上型音響。圓桌的四周有五張椅子,其中一張是黑色的,上頭有椅墊,放在筆電前面,應該是她平常慣坐的位子;另外四張則是白色的,取代書架的功能,放滿各種書本、筆記、手稿,並不整齊,但的確是寫作的女孩擁有的小空間。

然後,他的視線回到桌面上,這才發現,枱燈底下有一個金屬質感的相框,裏頭放着她Lolita造型的特寫照片,眼神空洞,帶着被遺忘的失落。他一直都記得那一刻,如果可以使用「刻骨銘心」這個成語,那麼,在他生命之中,似沒有其它記憶更為吻合。

直透入骨,帶來的必然是刺痛,短短一瞬,就輕易留下抹不去的疤痕。然而,對於心動,人們何以總要用上此類字眼呢?

愛與痛到底是如何的依存關係?

痛,但是寧可痛,寧可追求,嗑藥一般,換來胸口短暫的、飄飄然的失序,最後便是抹不去的記憶與惆悵。

值得嗎?

她請他在沙發坐下,「你坐一下,我把酒拿去冰。」

打開冰箱之前,她隨手在書櫃前選了一片CD,放入音響之中。

「林慧萍?」瞥見封面上的歌手照片后,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方面,那不是一般年輕女孩會特別留意的歌手;另一方面,他沒想到除了薄荷糖之外,他和她還有其它相同的喜好。

「怎麼了嗎?」

「我也很喜歡她。」

趁着她在冰箱前忙碌時,他靠在椅背上,任流瀉的音樂自耳朵灌入心窩。她故意的嗎?那首歌,如果他沒記錯,歌名是「舊情人」。

他的心事,就這樣赤裸裸地被唱了出來。不想提、不想碰、不想問……只有讓一切都過去吧:卻又找不到重新開始的門……

「很棒的歌詞。」黎詩雨拿了酒,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加上細緻的歌聲,很溫柔的,像難得的好朋友坐在你身邊,不用多說什麼,就懂你的心事。」

「會唱情歌的歌手就是這點可怕,三言兩語,簡單的幾段旋律,就正中心裏鮮血淋漓的傷口。」他打開啤酒罐,喝了一大口,「為什麼選這首歌?」

「因為我喜歡啊。」她與他碰杯,不置可否。

「阿黎,聊聊你好嗎?」他跟着接下來的歌詞一起問她:「你心中是不是也有一個人,像隱形不會痊癒的痕?」

他試圖理解她內心深埋的過往,希望她也同是天涯淪落人,好互相安慰嗎?

或是,把她的形影更深刻地埋入心裏,那片枯竭的廢墟就會重新花葉繁盛也說不定。

冷不防地,他想起杜維倫說過的,「只有你真正放下蕭憶真以後,你才能經營新的關係,否則對黎詩雨是很不公平的。」

不公平啊。

他如此喜歡黎詩雨,卻不敢承認,蕭憶真的存在仍左右了他對愛的認知。都說失戀彷佛踏過生與死,痛過了,死過了,就是重生。為什麼在死絕那麼久以後,他的感情還是無法飮下一瓢孟婆湯,洗清一切,轉世再來?

對於他提出的疑問,她笑着啜了一口酒,「不是一個人喔,而是好多人。」

他不意外。

她已經不止一次說過,她有許許多多的感情經驗。意外的是,面對如此的「好多人」,她竟一點也不在意,臉上的笑容溫暖得讓他無法直視。

「你為那些人難過嗎?」

「曾經。」

「現在沒有?」那麼,蕭憶真為何還不離開他心上?

「疤痕的存在意義是這樣的,它只是一道印記,提醒你在某時某刻,曾經發生過什麼。」她淡淡地說,就像在討論一個與自己沒有太大關聯的故事,「不管怎麼樣,傷口早已經好了,不再流血,也沒有痛覺,甚至,也阻止不了你繼續呼吸繼續活着。」

「無所謂的,像遊魂一樣繼續活着嗎?」他握着酒杯,眼裏儘是失落,也是無助,「阿黎,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所做的一切努力到底是為了什麼?雖然我們今天才談過為夢想而活的問題,但是……很多時候,為夢想而活,最後又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這麼想?」

「許多人的人生很平凡,或者根本沒有夢想可言,但是他們活着,總算還有寄託。不管是情人或家人,他們可以為了讓這些人有更好的生活而努力,不管外面有多少風風雨雨,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他輕嘆,「但是,我為誰呢?每天回到空蕩蕩的家裏,要不是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就是對着我不想和她說話的人,因為過去實在太沉重了。」

「我正在聽你說話呢。這樣你能不能覺得好一些?」她放下啤酒罐,握住他的手,「可是,把生活目標放在自己以外的人身上,會很痛苦的,真的。」

「那麼,你呢?你真的快樂嗎?」

「我和你不一樣,我曾經過着太被家人約束的日子,那是很大很大的壓力。」

她的面色一沉,和桌上相片里的她幾乎無異,「我從沒見過我爸,有記憶以來,就只有我媽照顧我,對我爸的認識,全都是她告訴我的。包括我爸怎麼不負責任、沒有擔當,二十幾年聽來的一切,都可以寫成一部長篇小說了。失去這個男人對她來說是生命中最不可承受的傷害吧,所以她的不甘心,還有擔憂,一古腦兒的轉到我身上來,我不只要當她的女兒,還得身兼她的丈夫保護她。」

握她的手,更緊了些,他問:「你到底經歷了什麼?」

「她想讓我爸知道拋下她是錯的,所以把我當成報復的工具,以為我有好的成就,我爸就會後悔。要是我做不到她的要求,沒有飯吃或是被揍是常有的事啊。她很愛我,她也常常對我明說,但時不時便用各種理由荼毒我的精神,荼毒后又再次表達她的愛意。我的心情很複雜,卻又不能怪她,我永遠無法完全明白她的感受,也為此感到內疚、無所適從……」

「阿黎……」一陣刺痛,從眉宇之間直穿胸口,「你還那麼年輕,怎麼咬着牙撐過,而且可以這麼無邪地笑着?那很痛,一定很痛。」

「我還是想為自己活下去。」她鬆開他的手,「我生來就不是一塊黏土,可讓人任意塑造,我有自己想做的事。你知道嗎?我第一次完成的長篇小說,大概十萬多字吧,都還沒寄給出版社,她就趁我睡覺時將整篇刪除,原因是這種不務正業的喜好,會影響到我做該做的事。」

「難道她不知道你有這方面的天分嗎?」

「她知道啊。」她無奈地嘆了口氣,「但是她不要我當作家。她也有自覺,覺得自己的情緒有很大的問題,所以希望我能念心理系,成為心理諮商師。」

最泊的就是把孩子當成遺憾替代品的父母,希望孩子能完成他們隨着青春一同流失的夢想,好在瞞氣離世的那一刻,總算能帶着一絲笑容,聲稱自己不虛此生。然而,為了他們心心念念的夢想,耽誤了無辜的孩子,然後呢?孩子的遺憾,再承繼給孩子的孩子,成為永遠不得完結的輪迴嗎?

還好,黎詩雨總算當上了作家,而寫作也為她帶來踏實的名利。在夢想這一部分,至少她沒有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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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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