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燕居篇
臨近海的邊沿,即使是十二月的天氣也有明媚的陽光。
靜好打着哈欠從樓上下來,不意外地又看見了坐在沙發上隨手拿着本雜誌翻着,難得地露出閑適的姿態的顏慎,面前堆着的杯子裏的咖啡被喝得只剩薄薄的一層,很小人卻也很含蓄的述說著自己的可憐。
靜好看了眼,進了廚房煮了屯在冰箱裏的餃子,順手端到了他面前。
“說吧,這次又是找了什麼理由勸我不要回去?”
最近兩年,顏慎來找她的時間明顯地增多不說,而且還一反常態地攔着她回國,接連着兩年春節都拖着外公一起來國外過節。
如果不是他每次過來都是那副心情甚好的模樣,她真的要以為顏家出事了。
“理由還要找?”顏慎戳破了個餃子皮堵着裏面的韭菜,自然就想到了某個大清早還能堅持着喝韭菜汁的奇葩,“當然是怕你回去觸景傷情。”
靜好瞄了他一眼,低頭咬了個餃子沒說話。
顏慎做事從來沒有瞞過她,她很早就知道燕居已經在顏氏做事,而且從管理層里最小的組長做起,兩年就已經升到了差不多能幫顏慎分擔事務的地位,才讓顏慎在近一年裏時不時就能來找她。
能把機會讓給別人,自己倒是一點都沒有這個念頭。
她不信按燕居的能力,升到了如今的位置都還不知道她在哪裏,唯一的解釋就是他自己不想來。
不管是因為害怕而不來還是因為不想來而不來,結果如此,過程沒有區別。
嘴裏咬着的餃子瞬間就失了味道,靜好把剩下的一股腦地倒到了顏慎吃得差不多的碗裏,擺擺手就上樓睡覺。
睡到半上午起來被顏慎拖去海邊散了心又吃了頓海鮮,等傍晚把人送上飛機再回來睡覺,迷迷糊糊地翻騰到半夜就被肚子鬧醒,匆匆爬起來去上廁所時腳趾還踢到了門邊,跳着腳去了衛生間蹲着就一串接着一串地打了噴嚏。
開始時的眼淚是被噴嚏帶出來,之後是因為腳趾上鑽心一樣的疼,再後來,她坐在抽水馬桶上,在被燈光照亮得幾乎都能反光的衛生間裏,散亂着亂七八糟稻草一樣的頭髮,眼淚噼里啪啦地就往下掉。
都是顏好被寵得太嬌氣了,她上次腳疼的時候,有個人怕她再傷到了腳,連晚上睡覺起夜都要跟着爬起來把她抱到衛生間門口,靠着門頭一點一點地打着瞌睡,卻還是要堅持着抱她回來。
她腳疼得睡不着覺,也有人乖乖聽着她的話,僵着手用一點都不舒服的力道安撫她,最後才被她不耐煩地被一巴掌揮開。
可現在,她不舒服了也只有一個人。
靜好用力地抹了把臉,捏了剛才順手帶過來的手機,連時差也懶得再算,按着那幾個熟悉的數字就把電話撥了出去。
一聲“嘟”之後,電話立刻被人接通了。
接通了卻不說話,只有一聲接着一聲的呼吸更加沉重。
“燕居,”靜好張了嘴,混亂又衝動的腦子還沒想好要說什麼,一句話已經脫口而出,“我最討厭你了!”
她慣常妥帖細緻,就算偶爾有些大小姐的脾性,也更像是被嬌寵出來的小脾氣,更是難得會說出這種幾歲小孩賭氣吵架時的口頭禪。
偏偏乍然間被從睡夢中吵醒的燕居沒有覺得一絲的怪異,他甚至小心地放緩了呼吸,強迫自己不要盯着手機試圖看見她,而是看向窗外將將泛起魚肚皮的天色,用壓抑了再壓抑的聲音,低沉地“嗯”了聲。
討厭我也沒關係,不想看見我也沒關係,要永遠離開我了也沒關係。
能聽到你和我說話,能聽見你叫我的名字,我很高興。
但他一點都不能表現出高興,不然她會猜到他的險惡用心,然後再也不理他。
“我就討厭你這樣,什麼也不說,問你到底喜不喜歡我也不知道,兩年沒見你更是一點來找我的意思都沒有,你就是想和我老死不相往來對吧?”
燕居用力地搖了下頭,想否定自己壓根不會有不見她的意思,可偏偏千言萬語堵在了喉間,快要說出來時卻被咽了回去。
不要說,不要讓她難堪,不要打擾她的發泄。
她已經不需要燕居了。
燕居無聲又劇烈地深呼吸了幾次,緩解掉心底里泛上來的那種瀕臨死亡的窒息,正要強迫着自己再發出個氣音表示還在聽她說話,靜好的下一句話就打斷了他所有的動作。
“我難受,燕居,我想你。”
短短的八個字,靜好說到中間時還伸手捂了下額頭,滾燙的溫度向她確認着已是發燒無疑,伸手撐着額頭壓制住漫上來的眩暈感的同時,也讓她之後的那三個字說得更加理直氣壯了些。
虛弱的時候,總是格外有撒嬌外加胡攪蠻纏的底氣。
那邊乒乒乓乓的一陣響,像是有東西被帶倒之後拖着另外的東西一起砸在了地上,就像她不舒服得快要上吐下瀉了,就拉着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的人說電話。
“不準掛電話,燕居,你掛了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你哭着求我都不理你。”
燕居的呼吸越來越喘,呼呼刮著的風聲和靜好聽見的窗外的風聲保持着一樣的頻率,不過要更加劇烈了些,撕碎了他從喉嚨里發出來的那聲應答。
沿海的風真是太大了。
靜好瞄了眼衛生間裏的窗戶,呼嘯而過的帶着十足的涼意和海水的潮濕的風正好都撲到了她臉上,把她原本就燒得有些受不了了的頭弄得更加的迷糊。
早知道就不和顏慎去海邊吹風了,還吃什麼海鮮啊。
果然人不開心不如意的時候,連喝杯涼水都塞牙。
靜好的聲音裏帶上了綿軟的哭音,十足的委屈,“燕居,我難受。”
那邊又是被風吹皺了的一聲“恩”,似乎還被加急的風吹得更破碎了些。
“燕居,你除了‘恩’是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對吧,我說了我不舒服,你連讓我去喝杯白開水這種萬能的招數都用不了了嗎?所以我說我就最討厭你了,你連一句軟話都不會說,撒謊騙我了都不知道哄,白長了你那張好看的臉。”
靜好撐着發燙的腦門,蓬勃的怒氣也像是腦門上的溫度一樣蹭蹭蹭上漲。
“你就白長了那張好看的臉,都不知道盯着那張臉在我面前多晃幾次,我說不定就原諒你了嗎?”
“明明是你的錯,你連來見我一面都不敢,連電話都是我先打給你,燕居,你知不知道先喜歡的人是很吃虧的?”
她有些語無倫次又虛弱地說著話,他耳邊的風聲越來越大,劇烈奔跑而快速跳動了的心臟聒噪着耳膜,但就是這樣,每一個字他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她想要他哄着,她說可能會原諒他。
燕居撐着膝蓋喘着粗氣,抬頭盯着二樓那裏唯一亮着的衛生間的燈,半分鐘之後才艱難地把太過灼熱,似乎都要被一把火燒起來了的呼吸平緩下來。
他熟門熟路地走到花牆的一邊藉著旁邊的樹榦翻上了二樓的陽台,循着記憶走到了唯一的燈光前。
那邊一片光明,被他妥帖安放着的人坐在那片溫暖的燈光里。
光明反襯着黑暗,到他腳邊是戛然而止。
而在光明正中的那個人,低垂着頭對着手機念叨,臉上還有斑駁的淚痕。
一張臉被糊成了花貓般的模樣,卻和他小心放着又不敢碰的記憶如出一轍。
吵死了。
燕居站在門口,突然間就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心臟,不斷地用力再用力,要把它所有的跳動都抹平。
安靜點,你要吵到她了。
他正按着太過歡欣跳躍的地方,低垂着頭打電話的人像是感覺到了什麼,突然就抬起頭,直直地看向了他的方向,隔着大半個衛生間的距離,四目相對。
燕居扣着手心,竭力露出了一個不能太過高興的微笑。
她說了這張臉好看,那他可以把這張臉送給她,露出她所有想要的模樣。
靜好怔了怔神,微微提起的臀部再次接觸到冰涼的馬桶並被吹過的海風關照了一下才恍然反應過來現在的狀況,劈手就把握在手裏的東西扔了出去。
“出去,我在拉屎!”
話一出口,她乾脆地就把臉埋到了胳膊肘里。
兩年多沒有見面,剛一見面就說了這樣的話。
她低頭低得太快,沒看見燕居聽她說完話就爆紅的臉,只感覺得到他撿了地上的手機放在一邊的洗手台上,然後輕聲關上門,走遠了的腳步聲在下樓。
不會被她剛才那句吼又吼走了吧?
靜好急急就準備起身,只是動作到一半就又感覺到了肚子裏的一陣絞痛,只能含恨再坐回到馬桶上。
拉肚子暫時告一段落,靜好收拾自己時才發現剛才不但是姿勢尷尬,就是她那張被眼淚糊得亂七八糟又被風乾了的臉都讓人不忍直視。
燕居要是走人了,指不定還是被她的這張臉嚇跑的。
吐槽了下緩和心情,剛一開門就差點被門口的人嚇了一大跳,後退了半步差點滑倒,燕居快速伸手過來扶住了她,等她站穩之後又飛快放開,把另一隻手上端着的水杯遞了過來。
“燙,小心。”
靜好接過抿了一小口,在他掩飾不住擔憂的眼神里確定這只是一杯普通不過的白開水,低頭又喝了口時正好看見燕居身上明顯是睡衣的薄背心濕了一大片,再想到剛才聽見的呼呼風聲就知道他差不多是一路跑過來的。
“你大半夜神奇地出現就是為了給我杯白開水?”
而且因為她從來不喝白開水,這個別墅里怕是連開水壺都沒有一個,也不知道他剛才下樓去是拿什麼煮的。
燕居點了下頭,看了眼她沒喝多少的水杯,“你說不舒服了要喝杯白開水。”
他沒有說,免得說了就不能過來真的給她遞一杯白開水。
靜好壓下有些要上揚的嘴角,用鼻音哼了聲,捏着他的手腕用手背碰了下自己的額頭,“我這是發燒了好不好,一杯白開水是解決不了發燒的。”
她正想為難一下燕居,看他到底在不在意她,燕居已經皺緊了眉頭轉身,熟練地從她房間角落的柜子裏拉開了個抽屜拿出了藥箱。
靜好眨了眨眼,“我都不知道我房間裏有這個。”
燕居找葯的手頓了下,他不敢說這個房子其實在知道是準備給她住的之後就被他搶走了設計權,而且在她不住在這裏的時候,他偶爾會像小偷一樣,偷偷地進到房子裏來。
連這個藥箱,其實也是他放在這裏的。
話不能說,燕居擰開了退燒藥的錫紙片,隔空將膠囊倒到了靜好的手心裏,發現她沒有動作后還疑惑地抬頭看了眼,目光在某個瞬間流露出了幾分乞求。
“吃了葯就好了。”
靜好看了眼他,就在他忍不住要開口解釋這些葯絕對沒有問題的時候,就着水將膠囊吞了下去,“水太燙,膠囊會被泡開黏在喉嚨里。”
她只是順便解釋了一句,而燕居低了頭,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他之前也會用這些半真半假的自卑自棄的模樣來讓她心疼,吸引她的注意力,但明顯這次是真的。
他終於將情緒完全地外露,同時卻也將自己放到了更卑微的位置。
劣跡斑斑的過去,曾經有過欺瞞的不好回憶,可能到來的再次分離,都是他卑微的原因。
靜好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仰頭倒到床上,“枕頭不舒服,過來給我枕下。”
燕居猶豫着坐到了床邊,她已經乾脆這拽着他的手把人拉倒,舒舒服服地靠在了那塊在劇烈跳動着的胸膛上。
砰砰砰的巨大聲響,吵得她耳膜都受不了。
靜好轉了個身,頭壓在他更柔軟的肚子上,手正好就按在了他的心臟上,再次問出了她之前問過好多遍的那個問題。
“燕居,你是真心的嗎?你到底愛不愛我?”
她手下按着的地方隨着主人下意識地緊繃,之後便像是燃起了戰火一般跳躍地更快,用防禦的姿態面對着即將到來的敵人。
許久之後,燕居才猶豫着開口。
“我不知道。”他的聲音緊繃得厲害,垂在身側緊握着的手不自覺就移到了她身旁,似乎隨時準備着在她聽了答案翻臉時挽留她。
可他整個人都在微微地發抖,因為害怕而在戰慄。
即使如此,在沉默了半分鐘沒有得到靜好的回應之後,燕居又重複了一遍。
“我不知道,但我為你死都可以。”
他的語調平淡,像是在述說著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死亡曾經在他看來是最可怕的東西,帶走了他的爸爸又嚇走了他的媽媽,甚至他可以在死亡的面前輕易做出曾經避如蛇蠍的選擇。
但這兩年,如果不是時不時收到她的“好消息”,他都不確定自己是否活着。
靜好愣了下才“喔”了聲,“所以,你連這種決心都能下,就是不能來看我,如果不是我給你打了個電話,你是打算永遠都不來找我了對吧?”
她說著就在燕居的胸膛上拍了幾下,“你還真能狠下心啊,燕居。”
“不是,”燕居閉了下眼,那種熟悉的酸澀感在他回憶起那些照片時再次漫了上來,“我看了你的照片,你和別人在一起很開心,我不能打擾你。”
他這句話里的信息量有點大。
靜好想了下他所謂的照片也只能在顏慎那裏看見,再一思索就想通了關竅,不急着解釋就先冷哼了聲,“我和別人在一起很開心,你就不來打擾了?”
她尾音上揚,明顯是不信。
“我怎麼不知道燕居你還有這種聖父屬性,之前撒謊騙我的時候底氣不都很足嗎?仗勢欺人,下死手打人的事你都做了,按你的狠勁,能有這種聖父心?”
燕居沉默了下,回答的聲音有些沉悶。
“我做得到,如果你需要,你能過得更好,我能做得到。”
靜好突然有些說不出話來,她知道的燕居,是那個心狠手辣,接連着虐殺了十幾個人還能從容地從高樓下一躍而下,連自己的命都可以摔死的燕居,她從來不知道他還會退縮到這個地步,會這樣難掩卑微地一退再退。
如果這才是真正的他,那她倒情願他別變成這樣。
太讓人心疼了。
“我沒有和別人在一起,也沒有很開心,顏慎給你看的那些應該都是前幾年的照片,”靜好平淡地把話說完,“我很想你,燕居。”
好一會沒有得到回答,而她要抬頭時,猛然間張開又收緊的懷抱箍住了她。
燕居把頭埋在了她的頸間,模糊濕潤了那一整片的皮膚。
靜好安靜地讓他抱了幾分鐘,然後藥效漫上來,她打了個哈欠,從他的懷裏掙脫出來,“我要睡覺了,”她眯着眼看了下窗口,天已經亮了起來,朝陽的窗口很快就能散入滿地的陽光,“太亮了,睡不着。”
燕居伸手過來蓋住了她的眼皮,虛虛攏出一片昏暗。
靜好安心閉了眼,又咕噥了一句,“我明天要蘸着酸奶吃櫻桃。”
之前和燕居住在別墅時,整排的酸奶他都回拆成一瓶瓶的,方便她直接從冰箱裏拿,而且如果他在,她只要張着嘴等吃就好。
燕居猶豫了下,“你發燒了,不能喝牛奶。”他怕她吃不到想吃的生氣,急急地補了後面的話,“我學了你喜歡吃的菜,你可以嘗嘗。”
靜好哼了聲,“那要等我睡醒再說。”
她轉了個身,安穩地枕在他的胳膊上,幫着遮眼的那隻手很快追了過來,半懸空着繼續護着她不被光亮打擾。
靜好半眯着眼瞄了下,微微彎着嘴角徹底睡著了。
人生就算不長,有些事情也應該睡醒了明天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