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夏爾上校絕對不能相信拉爾少爺居然會作出這樣的選擇。
這種事情宛如天方夜譚一般虛幻縹緲，令人難以置信。作為阿爾薩斯家的首席騎士官，他在這個貴族家族中擁有很高的地位，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半個主人，實際上阿爾薩斯將軍本人也是一直把他當成自己的弟弟看待，夏爾和將軍年齡相當，在同一個家庭教師手下學習文法和禮儀，又在同一所士官學校畢業，之後按照家族的安排，又在同一個團隊見習、服役。
夏爾這一生存在的意義，就是阿爾薩斯將軍的影子、他的兄弟、他最忠實的助手。
小拉爾就在他的注視下長大，從一團肉乎乎的小東西成長為一位英俊的少年騎士，在夏爾上校心目中，拉爾少爺是他的主人，也是他最關愛的晚輩。
就在條登王國最外圍的檢查站外，拉爾突然向他的手下們攤牌，幾句淡淡的話語宛如睛天霹靂，將十六名忠心耿耿的騎士劈得暈頭轉向。
夏爾不知所措，他直愣愣的看著錶情認真的拉爾少爺，這時拉爾用從所未有的冷峻審視着自己的騎士，柔軟的唇角綳得象一塊岩石。
“少爺！！”夏爾不敢和他對視，轉過頭去看着瑞恩，後者無奈的聳聳肩膀，攤開雙手做了一個愛莫能助的姿勢。“您不必擔憂什麼……其實……其實這次事件實在是一個意外，一點兒也沒有對您的名聲造成任何影響……”
他以為這個初入軍旅的少年無法忍受被俘的羞辱，無法面對昔日的同僚，因此拒絕返回軍營。他結結巴巴勉力解釋道，“您知道的……實際上……實際上這種事情並不是什麼難以接受……據說，據說歷史上的王國的大將軍格蘭西斯早年也曾被獸人軍隊俘虜過……”
他小心翼翼的挑選擇詞彙，這項工作對於他來說實在是有些為難，“咳……咳……其實在戰爭時期，這種事情真的很平常，每個人都有可能遭遇不幸……我是說真的，少爺，請相信我！”
其他騎士一起七嘴八舌的紛紛附和，人人使勁的鼓勵着拉爾，在他們的口中，彷佛在戰場上的被俘猶如參加某個侯爵家的派對，真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
“夏爾叔叔，請轉告父親，我決定已經！”拉爾像是有鐵一般的心腸，語聲冰涼，冷冷的拒絕了他的好意。
夏爾看了瑞恩一眼，突然瞪起眼睛，怒聲道，“少爺，是不是他……是不是您遭受了某個人的脅迫？！因此……”
“沒有！”拉爾擺擺手，溫和的道，“我確實是不想回去了，不想去那個該死的地方打那場該死的戰爭！”
“如果您不想回去，您可以離開前線，我們徑直保護您回家！”夏爾上校勸說道，“荊棘花需要您來繼承，這是您的責任，男爵少爺！——”他加重了語氣道。
“不，夏爾叔叔，您誤會了，我只是想換一個環境而已！”拉爾稍稍和緩了下表情，微笑着指着瑞恩道，“我忽然發現，刻板的軍旅似乎並不足以令荊棘花的繼承人強大，我應該要嘗試着四處遊歷，去認識這個奇特的世界……”
“但是將軍……”
“請轉告我父親！”拉爾突然截斷了他的話，聲音低沉，“這次與精靈的戰爭前途莫測，王國東南方面軍幾乎傷亡過半，荊棘花的兩位主人不能在同一場戰爭中同時喪命——就像兩隻雞蛋不能放在同一隻籃子裏那樣？少校，您明白么？！”
這個理由具有強大的說服力，夏爾上校顯然馬上意識到這一點，臉色一變，語氣從焦灼憂慮慢慢平和，“但是，如果您……我們可以以傷員的名義，送您回家！”
“絕對不行！”拉爾耐心的解釋道，“荊棘花家族的祖先向來以勇猛無畏享譽亞提亞，難道你希望他的後代侮辱這個名譽么？！”
“那……”夏爾上校和身邊的騎士們對視一眼，為難的道，“您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如果將軍質問，我們該怎麼回答？！”
拉爾探手入懷，取出一封信箋，“請轉交給父親！我在信裏面說得很明白了！他應該不會責怪你們！”
見事情已經無法挽回，夏爾上校無可奈何，為了讓小主人多一點闖蕩的本錢，他下令騎士們讓出了六匹戰馬，連同大批食物補給交付給瑞恩，待這輛小小的馬車消失在視線盡頭，方才率領他的隊伍怏怏離去。
縱觀整個大陸，邊緣草原無疑是一個最為特別的地方，這塊土地已知的部分多數是草原，而在大片的草場之中，也充斥着無數的荒漠、綠洲、小森林和凹凸不平的山地丘陵，在這塊奇怪的土地上，生活着無數離奇古怪的種族，除了大陸上常見的人類、精靈、獸人、矮人、半獸人之外，還有地精、侏儒、食人魔甚至蜥蜴人、沙人等罕見民族，林林總總雜亂混居，從來沒有人能夠作對他們出一個精準的統計。
然而，這片土地同樣貧瘠得出奇，人們無時無刻不在飢餓的威脅之下，這片土地彷佛被諸神詛咒過一樣，大部分地方不能種植，甚至連水也沒有，天氣反覆難測，白天熱得可以在沙子裏烤雞蛋，晚上卻能把人凍成冰疙瘩，大片大片的海子如同幽靈一般神出鬼沒，但裏面卻全是鹹水，既不能引用，也不能灌溉。總而言之，這裏就是整個大陸的遺棄之地，凡是有一絲活路的人，都不願意到這裏來生根落戶，人類王國和獸人帝國不約而同的把這裏當作他們的監牢——每到秋冬兩季，大批觸犯了刑律卻又夠不上處死的罪犯，就會被驅趕到這片荒涼的大地上，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這是一個“三不管”的地方——縱觀幾千年的歷史，每當獸人帝國和人類帝國強盛一時的時候，往往都會派出大批軍隊，象蝗蟲一般湧入這片草原大漠，試圖將這片土地變成自己的領土，然而幾年、數十年之後，卻無一不是拋棄大批屍首，狼狽不堪的撤離這片土地。嚴寒、酷熱、飢餓、疾病、瘟疫、桀驁不馴的當地土著，一夜之間都成為侵略者最可怕的敵人，讓任何野心勃勃的王付出最沉重的代價。
沒有人能夠控制這裏。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人類和獸人不約而同的達成了某種默契，彼此默認了這塊政治緩衝地的存在，當雙方都沒有挑起大規模戰爭的意圖時，誰也不會擅自向邊緣草原派遣一兵一卒。
就現代來看，根據若干年前條登王國與獸人帝國的一連串語無倫次、亂七八糟的外交協議，邊緣草原在法理上屬於獸人帝國的“監管地帶”，是“獸神皇冠上永不可缺的一部分”，但是，帝國卻不能在這裏派遣軍隊，不能設立政府，也不能在當地民族中徵召軍隊，甚至不能收繳賦稅；而人類王國在法律上必須“完全尊重獸人帝國關於邊緣草原地區的領土主權”，但他們的商隊、平民卻同樣擁有“自由通過”的權力，享有百分之一百的行動自由。
拋開這些荒誕離奇彼此矛盾的所謂外交協議，坦率一點來講，就是人類和獸人這兩個土匪和強盜，雖然垂涎那片廣袤土地，但限於對方力量的牽制和惡劣的地形、氣候條件，無法搶奪到手，無可奈何之下，不得不放開手來，干瞪着眼，流着口水，看着邊緣草原遊離在彼此之外。
正是在這種情況之下，這片土地成了通緝犯、惡棍、走私商的天堂，除此之外，大陸上聲名狼藉的血魔法師、亡靈法師、黑暗巫師組織，流落在外的某國皇族復國者、一些國家反叛、顛覆組織，甚至吸血鬼黨派等，為了逃避教廷或者敵對者的追殺，也大多把總部設立在這裏。
這裏沒有法律和秩序，沒有公理和正義，只有實力、只有強權，誰的拳頭有多大，那他的聲音就有多大。
離開條登王國的勢力範圍，瑞恩一行連續走了一個多星期，終於脫離了山脈丘陵的地勢範圍，抵達草原深處，觸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乾燥焦黃的沙土地，孤零零的草叢有如癩子一般，每個上幾米就長上一叢，遠遠望去一片綠色，彷佛波瀾無盡的大海，但實際上走進了一瞧，卻幾乎跟沙漠沒什麼區別。
蒼涼的古道筆直的伸向遠方，草原鼠肆無忌憚的跑來跑去，即使馬車奔到近前，也沒有任何畏懼躲避的意思，仰望着陌生人，這些小動物搖晃着小腦袋，鎮定自如的做着自己的事情，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噌——”一聲弓弦輕響，長箭貫體而過，將一直肥碩的草原鼠釘死在沙地上，一群動物轟然一聲四下逃竄。瑞恩跳下馬車把獵物取回馬車，一邊掏出小刀開始開膛剖肚，一邊笑吟吟地道，“拉爾少爺，從今天開始，咱們得幹活了！”
“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少爺！”拉爾不悅的皺起眉頭，這時他早已脫下那身華麗的禮服，身上是大陸上最平常的戰士裝束，“瑞恩，接下來你有什麼安排？！”
“安排？！”瑞恩啞然失笑，攤手道，“我有什麼安排，隨便走走，到處看看，有活兒就乾乾，沒活兒就打獵，最後找個合適的地方安頓下來——就這樣！”
拉爾沒有回答，他四面張望，神色凝重，“這裏似乎有點不安全，”他補充了一句，“我的直覺！”
“我們運氣不好！”瑞恩輕輕吁了一下，駕馭着拖車的駿馬，癟癟嘴道，“條登邊防站的那幫大兵說，本來春夏季節會有大批商旅出關，去邊緣草原和獸人帝國的商人貿易，但咱們沒趕上，現在都快到秋末了！”
“是啊，這裏安靜得可怕！……”拉爾看上去憂心忡忡。連續一個多星期以來，他們在路上沒有碰到過一個行人，那怕是個半獸人、地精或者食人魔，這片大地彷彿死去了一般，蒼涼孤寂，連個鬼影子都沒。
“嗯？！……”瑞恩忽然停下手中的動作，猛的在馭手位置上站起身來，鼻子大力呼嗅，“有味道……”他皺眉道，“燒焦了的……火的味道……”轉頭望向拉爾，“你聞到沒有！”
拉爾搖了搖頭，“沒有！但是……”他臉上露出了笑容，“但是我看到了炊煙！”
順着他指點的方向望去，一道淡淡的煙霧遠遠地盤旋在田野里，馬車越走越近，瑞恩終於看清楚，那是一片簡陋的房屋，外圍圍着一排長長的、乾枯的柵欄，幾個人影正朝自己這個方向奔來，看來對方也發現了自己。
“嗨！……”瑞恩隨手拿起一張白色墊布，站在馬車最前方，誇張地大聲呼喊道，“草原的朋友們！……你們好啊！……有客人來了！……”
狂奔之中，幾個黑影驟然一停，彷佛有點疑惑，然而片刻之後，又重新全速開動，行動迅速卻默然不響，對瑞恩的友好示意恍若未聞。
“不對！！……”拉爾靜靜地看了半晌，忽然色變，“他們有敵意！”
“什麼？！”瑞恩大訝，素昧平生，為什麼有敵意？這時這幾個黑影終於奔到百多米外，小精靈們視力絕佳，麗婭一指前方，花容失色，失聲叫道，“是半獸人，好醜哦……還沒穿衣服！！”
話音未落，瑞恩已經看得清清楚楚，幾名強悍的半獸人袒露上身，胸脯上着肌肉虯結遍生黑毛，胯下竟然只稍微扎了個獸皮裙襠，此刻突然再次發力，嘶聲狂叫：“呵呼！！……”
數支標槍猛的擲出，攜帶着狂猛的力道，徑直朝馬車飛來。
瑞恩又驚又怒，“他們要幹什麼？！……混蛋！！”手中猛拉馬韁，駿馬昂首長嘶，立刻揚蹄轉身，朝路旁的草原狂奔，馬車劇烈顛簸，車輪一側猛的撞擊到凸起的沙堆，差點就此翻車。霎那之間，標槍已然飛到，深深地刺進馬車原來的位置，桿尾猶自微微顫抖。
“去你媽的！”瑞恩怒發如狂，他怎麼也想像不到，這幫傢伙竟然如此莫明其妙，話都沒說一句就下殺手。想也不想，奮力一跳，爬上跟隨馬車的備用戰馬，朝半獸人一側迂迴，手中挽弓瞄準，扣弦一松，長箭急飛而去，登時命中一名半獸人的眼窩，那名半獸人發出一聲凄厲的嚎叫，鮮血四濺，長箭已然將他的頭顱射得對穿。
“拉爾！！——”瑞恩連聲巨吼，“趕車，我殿後！！”匆忙回頭，卻忽然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拉爾已經跨在一批戰馬之上，手持一柄雪亮的馬刀，朝自己的頷首致意。
“誰在趕車？！”這時半獸人已經奔到近前，瑞恩無暇多想，匆忙丟下長弓，反手拔劍。
“控制馬速，加速——”拉爾恍若未聞，臉色沉重，大聲發令道，這時戰馬越奔越快，他突然提高聲氣，大喝道，“——正前方，衝刺！！”
馬蹄紛飛，揚起大片灰塵，半獸人身形魁梧，幾乎都是兩米多高的舉人，比起騎馬的兩人來說，聲勢不逞多讓，這時“呼喝……呼喝……”大聲狂叫，手中揮舞着遍體尖刺的狼牙棒，猛的朝兩人砸落下來。
“砰……”的一聲，兩隊錯身而過，拉爾在馬鞍上身形一扭，奇迹般的躲開了巨大的狼牙棒，手中馬刀揮出，鮮血狂噴，那名半獸人猛的撲倒在地，頭顱衝天而起，竟然被他一刀斬首。
瑞恩卻硬生生的和對手硬拼了一記，一股大力湧來，手中那把亞提亞軍隊制式長劍登時折為兩截，虎口被震得滿是鮮血，一時間只覺得渾身癱軟不堪，胯下戰馬昂首長嘶，前蹄折斷，竟然就那麼在高速衝刺中摔倒在地，將瑞恩遠遠拋飛。
“呼……呼……呵！！……”那名僅剩的半獸人忽然仰天長嘯，左手握拳，不住的朝自己的胸膛猛捶，粗大的嗓門震得兩人的耳朵嗡嗡直響。
瑞恩狼狽不堪的在塵埃中連連翻滾，翻身坐起，呸的吐了一口唾沫，反手掏出手弩，搭箭上弦，“去死吧，丑鬼！！”
弩箭倏的射出，正中後腦，那名半獸人登時停止長嘯，緩緩轉過身來，愣愣的看了瑞恩半晌，後腦鮮血汩汩流出，巨大的身軀一陣顫抖，轟的一聲，撲倒在地。
“誰在趕車？！”見敵人殞命，瑞恩渾身一松，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轉頭朝拉爾問道，“是麗婭還是貝蒂？！”
拉爾神情凝重，揮刀前指，正對着着半獸人村莊的方向，對瑞恩的疑問置若罔聞。
“呼……呼……呵！！……”一大片粗野的呼嘯突然響起，如同大海漲潮一般，連地上的塵土都被震得顫顫發抖。
瑞恩悚然望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在他身後，半獸人村莊的柵欄外面居然聚集了大片黑影，茫茫一片幾乎不計其數，此刻一齊仰天長嘯，朝這個方向狂奔而來。
“我去駕車！！”瑞恩立即收起武器，乾脆的道，“大伙兒逃命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