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在多明戈斯傳授的歷史和地理知識里,人類王國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東西。他們人口眾多、組織嚴密、強盛無比,佔據了世界上最為肥沃的土地,就精靈的眼光看去,整個人類種族簡直就是一個只能仰望的龐然大物。
然而他們又是那麼的不可捉摸,身為同一個種族,他們互相仇視,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甚至是滑稽可笑的事情殘酷廝殺,無休無止、永不停息直至血流成河,在史書傳奇上,這個偉大的種族擁有令整個大陸敬畏的強者、擁有令諸神為之羞愧的智者,擁有令所有智慧生命為之驕傲的英雄;但也有比兔子還要膽怯的將軍、比野豬還要遲鈍的貴族、比蟑螂還要骯髒的神父。他們擁有一切最偉大、最輝煌的東西,但華麗的長袍腳下,是比屎殼郎更噁心的污穢物。
但是現在他們團結起來了,在一個叫教廷的組織的協調下,兩個龐大的人類王國同心協力的朝與世無爭的精靈族豎起了屠刀,彷彿一條陰影中的毒蛇,默然無聲地咬在森林精靈的大動脈上。
直至瑞恩一行脫離亞提亞王國國境線時,人類聯軍又傳來的新的捷報,亞提亞王國第六軍團、第八軍團、第十一軍團合編為亞提亞東南方面軍,主力合兵一處,近二十萬大軍強勢出擊,依託龐大的人力物力,步步為營,修築了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箭塔、哨樓、柵欄、木牆,挫敗了由精靈女王親自統帥的精靈大軍反撲,前鋒更進一步,牢牢地嵌入在森林深處。
據說在這場戰役中,森林精靈一族精銳盡出,僅大地德魯伊就出動將近八千人之多,而戰鬥在最激烈的時候,精靈魔法師甚至還召喚了奇美拉參戰,雙方均傷亡慘重,戰場上流血遍地,前線回來的軍官驚恐未定散佈着地獄一般的消息:成片成片的古木被召喚成樹人,揮舞着比皇宮柱子還要粗的巨棒,象碾螞蟻一樣將騎士們碾得粉碎,人類的魔法師象風箏在一樣在天空中飄舞——軍官們向創世神起誓,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眾多的魔法師聚集在一個地方:天空飄落着燃燒的隕石、地上沸騰着火焰和岩漿,巨大無比的奇美拉展開翅膀,能夠將整片天空覆蓋,但卻依舊無濟於事,灼熱的火焰將這些強悍的生物連同可憐的人類步兵一起,烤成香噴噴地火雞。
各個邊關哨所流傳着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亞提亞王國東南方面軍傷亡慘重,堪稱雖勝尤敗,王國第六、第十一軍團軍團司令部全軍覆沒,在大地德魯伊的奇襲下,兩位軍團長、王國尊貴的公爵大人連同他們的情人、女秘書、貼身僕人乃至參謀官、衛兵、牧師團,被無數只揮舞着利爪的巨熊撕成碎片,如果不是偉大地魔法師部隊及時趕到的話,或許連方面軍司令部也未能倖免,戰爭結束之後,戰場一片狼藉,負責收屍的輜重兵甚至拼不齊任何一具完整的屍首,方面軍在向後方傳達勝利捷報的同時,不得不尷尬的一邊將那一團團疑似熏肉的玩意舉行隆重的葬禮,一邊向不能置信的國王陛下、貴族元老院以及陣亡官兵家屬反覆申明這些“類似烤豬肉”的東西到底是哪一位尊貴的某某閣下。
恐懼的烏雲籠罩在勝利者的頭頂。戰役開始時,毗鄰的條登王國懷着萬分慶幸的心情,幸災樂禍的觀看着亞提亞東南方面軍和精靈大軍的表演,然而等結果出來之後,沒有任何人再有一絲暢快的感覺。
從歷史淵源上看,條登王國和亞提亞王國的關係堪稱“相交莫逆”,基本上這百多年以來,兩國邊境上的團隊無時無刻不在組織大大小小地串門活動,而兩國的軍務長閣下如果在三天之內沒有提起對方,首都的百姓就會懷疑太陽明天是否還會繼續升起,每到新年的時候,兩國國王陛下率領文官武將在紀**先王的儀式上,永遠不會忘記指着創世神發誓,要將彼此身體上的某個部件製成標本以供國民賞玩。
但是現在聽到亞提亞傷亡慘痛的消息,卻沒有任何人感覺到有什麼值得慶幸的地方。條登王**方連夜發佈了緊急命令,大批原定充做預備隊的軍隊成批的進駐精靈森林,不斷鞏固既有防線,步兵迫不及待的脫下皮甲,熱火朝天和民夫一起大搞土木建設,一波又一波的輕騎兵不斷從王國各個角落被召集起來,運往精靈森林四處遊盪,在這危險地時刻,前線一隻兔子的遷移往往會招來一個團隊的圍剿,一隻梅花鹿出現在軍營一側,駐守軍官就會拚命的敲響警鐘,大喊大叫本部遭到大批精靈射手包圍,請求大軍緊急增援。
瑞恩一行就是在這樣一種惶恐的、冰冷肅殺的氣氛中穿過條登王國的國境線。起先一直令瑞恩惴惴不安的通行文書獲得了良好的效果,面對昔日的敵人,各個哨所驛站的條登軍官出人意料表示熱烈歡迎,實際上這份文書的邏輯根本就是莫明其妙:亞提亞王國的少校軍官負傷之後,為什麼要穿越條登王國的國土呢?什麼?!送往後方治療?!難道亞提亞軍隊的後方在條登王國的領土上?!
但是在這個時候,卻沒有任何一位條登軍官或者士兵質疑這一點,本來瑞恩已經擬定了一大套說辭:比如拉多少爺的父親是亞提亞貴族,但他的母親卻是來自條登王國某個望族,因此……於是……所以——總而言之,因為貴族之間的某種風俗習慣或奇特癖好,男爵少爺就是要穿越條登王國的國境線。
馬車每到一個地方,當瑞恩出具負傷證明之後,總是能夠得到哨所或者驛站駐軍的極大重視,一般這種地方的最高長官往往最大也不過少尉、中尉一類炮灰軍官,而他們所能收到的消息相對於上層來說簡直貧乏到了極點,所以當得知有亞提亞軍隊一線戰鬥軍官因傷返回,路過他們的防區,馬上就會拋開一切工作前來探望,雖然會遭受瑞恩的婉言拒絕,但依然會徘徊在馬車周圍唏噓不已,然後就開始打聽消息。
瑞恩一向聽說人類世界中,唯有中老年女性熱愛八卦,卻也總想不到一群大兵居然條登官兵詢問的問題五花八門包羅萬象,而且想像力極端驚人,他們可以從德魯伊的爪牙問到奇美拉的食譜,或者從女精靈的頭髮牽扯到精靈女王的內褲。也有這種嗜好,
這個時候瑞恩先生搖身一變,立即成為“亞提亞王國世襲貴族、國王陛下親封皇家騎士,王國第十二軍團第五十七團隊上尉參謀官、阿爾薩斯男爵少爺最最親愛的小表弟”——向創世神發誓,這套說辭沒有任何軍官表示任何一絲一毫的懷疑,唯一遺憾的就是,在這個豐碩的成果背後,就是人人都以為瑞恩無非就是阿爾薩斯將軍、那個滿臉大鬍子丑漢的私生子而已。
雖然有着種種煩惱,但無論如何,這種旅行總是令人愉快的。憂心愛子的阿爾薩斯將軍回營之後送來了五十枚金幣的巨款,足夠讓拉多和瑞恩揮霍無度,所以這支小小的隊伍在條登王國的各個哨所和驛站上建立了巨大的名聲,乃至於多年之後某些端盤子或刷靴子的雜役依舊****不忘,在這個豪爽的名頭下,瑞恩先生接納條登各方豪傑,和多處地方的駐軍軍官大口啃肉痛飲美酒,從而結下生死之交,如果不是時間有限,瑞恩上尉先生恐怕要多了無數異性兄弟,如果日後瑞恩有機會重返戰場,絕對可以對着精靈女王拍着胸脯大言不慚:就他一個人就足夠打穿條登王國的邊境所有防線。
拉爾確實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作為從小深受貴族禮儀熏陶的少爺,他並沒有在瑞恩和四名小精靈面前表現得很糟糕,甚至對屢屢傷害過他瑞恩也並沒有表示出有多大的敵意,這或許是某種策略,在路途之初,瑞恩嚴厲的限制了他的人身自由,他的活動範圍被嚴格限制在馬車之上,時刻接受瑞恩以及四名小精靈的監視,但不久之後,他溫和的脾氣、和煦的微笑立即感染了所有人,對他的人身限制很快就被漸漸放開,到了最後,他甚至可以離開馬車自由活動,瑞恩根本不關心他的去向。
地勢漸漸崎嶇起來,氣候漸漸寒冷而乾燥,大地各處一片赤黃,好像是很多年沒有下雨一樣。詢問過最近的一座驛站,邊緣草原已然在望,條登王國與邊緣草原的接壤處是一條並不太險峻的山脈,人類王國的軍隊依託着這條山脈,在各個通道上修築了龐大的關防,道路上出沒了行人從千篇一律的人類變得形形色色,雖然不至於異族繁多,但偶爾也能看到面目猙獰的半獸人,蒙面高冠的草原精靈,甚至在某個奴隸市場上,還可以看到矮小的侏儒、猥瑣的地精甚至高大雄壯的食人魔。
麗婭等人第一次看到如此奇特的異域風情,不由心神震動,這一路上,馬車的窗帘早已被高高掛起,四個小精靈將戰爭和苦難拋在腦後,肆無忌憚的指着那些從來沒有見過的奇特生活嘰嘰喳喳。
最後一道雄關離此不遠,這一路上下來,這原本是生死之敵的一行人,或多或少的結下了友誼,不過現在,顯然是到了分離的時候了。瑞恩看了看沉默不語的拉爾,開口說道,“拉爾少爺,我想,您現在應該可以返回軍營了!”
這時拉爾身上的傷勢早已痊癒。但不知道為什麼,離目的地越近,他反而越沉默,這很不符合他的性格,就是那天被瑞恩當眾劫持出營的時候,他也能夠控制自如,和敵人侃侃而談,絲毫不露出懼意。聽到瑞恩的婉言暗示,他忽然嘆了一口氣,朝窗外皺了皺眉頭,一言不發。
“呵呵,拉爾少爺……”
“瑞恩先生!”拉爾忽然轉過頭來,滿臉嚴肅,瑞恩微微一怔,認識這麼久,他從來沒有看到拉爾有什麼時候神色嚴峻,這個美麗的少年簡直象一個嫻靜的少女,不論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英俊的臉上時刻都是一副溫和的微笑。他朝瑞恩搖了搖頭,認真的道,“請不要叫我‘少爺’——我的名字拉爾。”
“當然!”瑞恩下意識的回答道,他疑惑的看着拉爾,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拉爾避過他詢問的目光,轉過頭去望向窗外,忽然嘆了一口氣,“你知不知道,上個星期在條登王國格爾登驛站時,我的扈從騎士勸我趁機逃走——如果條件允許,或者趁機發起攻擊,將你抓起來!”
瑞恩微微一笑,這件事情不足為奇,騎士們有這個想法是很自然的事情。
拉爾搖搖頭,繼續說道,“但是我拒絕了,我對他們說:騎士重視承諾甚於生命,既然父親大人答應了瑞恩先生的條件,那麼我們就必須履行完畢!!”
瑞恩吃驚的看着他,就他對拉爾的了解,這位貌似少女的青年根本不是那種死抱着陳腐教條不放的人。他失笑道,“為什麼?按道理說,你們應該很有機會!”
拉爾嘆了一口氣,“因為我有點不想回去了!”
瑞恩的眼睛差點掉在地板上,拉爾苦笑着看着他,搖頭嘆息道,“你不明白的!!你根本不明白。”他怔怔的看着窗外,彷佛自言自語,“一個人,從生下來開始,就有人替他安排好了人生的一切,是的,就是這樣——一條輝煌的道路,貴族、光榮的軍人世家,英雄輩出,人人敬仰,從大門板壁到後門廚房,每一條木紋都有一個熱血沸騰的故事,作為他們的後代,這個人必須從小學習各種各樣的軍事制度,理解各種各種的戰鬥指令,還沒有學會走路,先學會騎馬;還不會穿衣,就嘗試握劍;農夫的兒子在田野里嬉戲,這個人卻在葡萄藤下練習擊刺;商人的兒子朦朧着向酒館姑娘求愛,這個人卻微笑的、僵硬的等待一個莫明其妙的人翻開一本莫明其妙的紋章記錄,從裏面挑選出一個合適的、但卻陌生得沒有任何意義的名字,用以創造一個新的生命,重複這個人走過的老路。”他陰沉着臉,用瑞恩從所未見的深沉語氣說道,“這個人唯一的使命就是走上戰場,或者創造輝煌,或者戰死沙場,成為某本家譜上一個毫無意義的符號。”
瑞恩終於恍然大悟,臉上滿是同情,他握住他的肩膀,卻愛莫能助的道,“拉爾,人生就是如此,我們都沒有選擇!”
“不!!”拉爾斷然否定,他猛的抬頭,正視着瑞恩,反手緊緊握住他的手腕,脫口而出,“不是這樣,我有選擇,我可以離開那個該死的循環,我可以不回去,我可以找到一條我喜歡的、我適合的道路,抓住那些我心愛的東西!!”
“什麼?!!”瑞恩大驚失色,瞪圓了眼睛,不能置信的看着拉爾。
拉爾緊緊地握着他的手,激動的說道,“是的,就是你!!我原本以為我無可抗拒、我不能選擇,我只能順從的窒息,但是,就是你告訴了我,我可以抗爭,我可以選擇,我可以脫離那種該死的生活!!”
“女神在上!!”瑞恩呆若木雞,這時他差點給自己狠狠地抽上一巴掌,他根本不明白拉爾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回憶過往,他真想像不出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哪一條如此充滿哲理,居然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人生信**。
“你是一名人類,卻能為了恩情、為了承諾,毅然對抗自己的種族;你是一個普通的凡人,卻能挑戰一支大軍,”拉多臉上通紅,眼睛中閃爍着希望的光芒,“你說,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你做到了、你挑戰了、你成功了,我父親、夏爾叔叔,還有那些該死的軍事制度統統失敗了,我想了很久,忽然相通了,我也可以挑戰,我也可以做到!!”他用力搖撼着瑞恩,彷彿身體一瞬間迸發出了巨大的力量,將瑞恩搖撼得顫顫發抖。“你知道嗎?你明白嗎?!”
瑞恩用力扳開拉爾的手,苦笑着點頭,“我明白的、我明白!”
拉爾熱切的看着他,“我決定不回去了,我跟着你去邊緣草原,我們去看一看廣袤無邊的大地,還有那些半獸人村莊、地精的洞穴!”
“你說什麼?!”瑞恩失聲大叫,窗外并行的騎士愕然望過,他急忙放下窗帘,抓住拉爾的胳膊,小聲道,“你不是開玩笑吧?!”
“當然!”拉爾點點頭。“等會出了條登王國的關口,我就會跟夏爾上校說清楚,”他握緊雙拳,“我要找到屬於自己東西!”
瑞恩癱軟在馬車地板上,不知道是好氣還是好笑。這個貴族少爺真是異想天開,難道顛沛流離四處流浪很好玩么?連瑞恩自己都不知道,在邊緣草原上等待着自己的將是什麼,是不是能夠生存下去,就自己看過的那些前人傳記介紹,那塊地方神秘無比危機重重,弱者進入幾乎等於白白送死,自己和這四個小精靈如果不是實在無地容身,肯定也是絕對不是去那個鬼地方的。
他有氣無力的道,“少爺,別開玩笑了,我可沒那麼大本事,能否自保還真是難說。”
“我可以自保!”拉爾微微一笑,“我從生下來開始就學習劍術,我是優秀的騎手,我箭術精良,此外,我還是一名優秀的軍官。”他瞥了瑞恩一眼,傲然道,“如果你不是卑鄙的偷襲,讓我們堂堂正正的決鬥,你未必是我的對手!!”
這一點倒是事實,瑞恩無可辯駁,他獃獃的看着拉爾,呻吟着道,“夏爾上校會把你捆得象小雞似的,然後綁在馬尾巴上拖回去!”
“不可能!”拉爾搖頭否決,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這十六名騎士,包括夏爾上校在內,都是世代臣服我們阿爾薩斯家的騎士——所以,作為下一代的直系繼承人,只有我命令他們的道理,絕對沒有他們違抗我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