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信你
論起來，骨七是何許人也，琤玙與琉璃不出意外地落了下風，饒是如此，琉璃也沒有要放棄的意思，誰料三人纏鬥間，隔壁房間卻突然傳來幾聲女子輕微的痛呼。
那痛呼本是微不可察，琉璃是沒有在意的，可是誰料琤玙師兄卻在注意到這數聲輕呼后蹙起了清秀的眉目。
這是孟姑娘的聲音。
與孟姑娘相處了這些日子，琤玙曉得她雖瞧來纖纖弱弱，內里卻是極為剛強的，更何況她那連骨七都能逼退的氣勢，有誰能令她如此難受？
他的一顆心瞬間便提了起來。
沒了琤玙師兄相助，琉璃自然便被骨七鑽了空子，渾厚一掌堪堪拍在了琉璃肩上，瘦小身子登時便被逼得後退了好幾步。琉璃此刻只覺得氣血翻湧，抬頭卻見琤玙師兄矛盾掙扎的表情，最終卻彷彿下定了決心一般，愧疚地與琉璃對視一眼，他的雙唇輕動，卻是道了一句：“抱歉，琉璃……”
“師兄，你！？”琉璃失聲呼喊，卻見琤玙師兄在對自己說完抱歉后便決絕轉了頭，拔腳便往房門衝去。
琉璃登時便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手中的夜弓頹然垂下。
倒是骨七好整以暇地嘖嘖：“丫頭，你師兄是去瞧那個與他同行的姑娘去了？看來比起你，果然還是沒有被選做暗衛的他更有情有義了些。”
“只是可惜了你，方才那一掌我可不是故意的。”
琉璃不想理他，只抬起狹長銳利的雙眸狠狠瞪了他一眼。
憑藉師兄與自己兩人的力量都難以與骨七打成平手，現下師兄跑了，她自己更是獨臂難撐，今日只怕不能將族譜順利討回了。
想到這兒琉璃心中不由得又升騰起一股莫名的煩躁，不過一年不見、師兄他就真的變了，一個萍水相逢相識不久的女子卻得了他如此真心的相待，而自己是他從小一同長大的親師妹，他卻能眼睜睜瞧着自己被骨七打傷……
一想到這兒，琉璃便覺得內心氣血翻湧，受傷的肩部連同整個左胸都在隱隱作痛。
骨七見一向冷冷淡淡的琉璃也難得露出這樣有些頹然的神情，便收了所有招式，淡淡道：“罷了，我也該走了。這東西就暫且保管在我這裏，你若想要，只管來找我拿便是。”
說著，他渾濁的雙眼看一看窗外已經熹微的天色，心中暗嘆如今出來一趟的代價也委實有些大，若真的叫宣帝加深對自己的懷疑，只怕自己還撐不到如骨十三和骨十一那般毒發身亡，就先得被宣帝治罪處死了。
不過好在如今最重要的東西已經落在自個手中，這一趟也是沒白來。
這樣想着，他又深深瞧了垂下眼瞼不作聲的琉璃一眼。
不錯，他骨七是發誓不會再去找這丫頭，可是若丫頭日後來找他……那他也斷然沒有拒之門外的道理不是？
總之，這一樁買賣，真是划算極了。
骨七自身邊幽靈一般滑過時琉璃並未動作，骨七卻在掠過她時聽得一聲喑啞聲音：“你走就走，卻不準動他。”
這個“他”，自然是指高孝瓘。
房間裏動靜這麼大，難為他還能老老實實不動彈不挪窩。
骨七聞言一笑：“你這樣乖乖讓開，我自然不會動他。”
話音剛落，他便消失在窗外泛起魚肚白的蒼穹下。
琉璃仍就立在原地，深吸一口氣平復心緒后，她將夜弓重新背負在肩上，卻不小心扯動了肩膀的傷，鈍痛讓她不由得“嘶”地一聲。
卻聽得數聲窸窣，緊接着一道身影靈活地翻窗而入，那人一落地便三步並作兩步奔了過來，聲音是熟悉的好聽，卻帶了些許急切：“琉璃，你受傷了？傷在哪裏？”
是高孝瓘。
琉璃卻覺得有些無顏面對他的關心，忍不住垂下了頭道：“我沒事，公子你……也沒有受傷罷？”
高孝瓘搖搖頭：“我好得很。”
方才他留在屋檐，裏面的動靜自然聽了個一清二楚，見骨七拿自己來威脅琉璃時，他第一反應卻是馬上保全自己，不要讓丫頭為難抉擇才是。
故而，他便屏息凝神，輕巧地從屋檐上跳到了一旁的那株粗壯槐樹上，將身子完全掩映在遒勁的枝幹后，同時將腰間的劍柄緊緊握在了手裏。
若是真的開戰，他高孝瓘的劍法可也不是吃素的！
琉璃自然不曉得高孝瓘方才都做了什麼，垂着頭猶豫了會兒，還是輕輕道：“公子，抱歉……”
高孝瓘奇怪道：“好好的道歉做什麼？來，讓我瞧瞧你傷在哪裏了，痛不痛？”
琉璃卻撇過臉去，喃喃道：“我道歉，是因為方才那個老頭子拿你作威脅時，我卻依舊選擇了攔截他搶骨家族譜……這樣的抉擇，違背了我護佑公子的職責……公子，你罰我罷！”
說完，琉璃便緊緊閉上了眼睛，彷彿下一刻高孝瓘便會痛打過來一般。
然而此時高孝瓘瞧着她愧疚的神色，心中卻只有滿滿的柔軟。
他故作生氣狀道：“你說的不錯，本公子是該好好懲罰一下你才是，免得你以後也如此不長記性，竟然拿本公子的性命安全開玩笑。”
琉璃聞言，眼睛忍不住閉得更緊。誰料想像中的疼痛卻並未降臨，取而代之的是清淺的鼻息漸漸靠近，緊接着眉心一暖，落下個溫軟物事。
琉璃被這樣一刺激，倏地睜開了狹長雙眸。
近在眼前的是高孝瓘的下頜，線條優美流暢，而他宛如花瓣般柔軟紅潤的唇，卻正正好好吻在了自己的眉心。
這……這算什麼情況？！琉璃身子僵住，平日怎樣的反應靈敏，現下卻不知為何地難以動彈，全身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了眉間，敏銳如斯。
轉瞬即逝的溫柔觸感，高孝瓘抽離了身子，見她依舊呆立原地便忍不住抿起個笑，雙眸瀲灧得彷彿能漾出水來：“琉璃，我都知道的。”
琉璃此時只顧恍恍惚惚，聞言便下意識地順着他的話接道：“公子都……知道什麼？”
高孝瓘抿唇：“我知道你之所以這樣毫不猶豫地做出抉擇，是因為信我。”
“你的內心深處，是信我會理解你，懂得你，明白你這樣選擇並非是覺得我沒有那本族譜重要，而是相信我可以隨機應變保全自己，不是嗎？”
“更何況，那東西象徵了你家族的傳承，也是你師父的遺物，你怎能忍心它落入他手？”
“雖然最終還是沒有搶回來有些可惜，但你已經拼勁全力，就不必再遺憾。”
他的話一字一句入耳，宛如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湖面，瞬間便有一圈圈漣漪在心底擴散開來。
高孝瓘他……真的懂她的。
懂她對他的信任，懂她對他的在乎，懂她對於骨家的愧疚與重視……
眼眶有些溫熱，可是想到方才眉心落下的那輕輕一吻，琉璃又覺得臉熱起來，便掩飾地道：“方才師兄聽到隔壁房間有痛呼便往那邊去了，我們不如也去瞧瞧罷！”
說完她忙甩下高孝瓘自己率先登登去開了房門出去。
高孝瓘跟在後面，臉上帶着好心情又戲謔的笑，嗯，看來小丫頭這是害羞了。
孺子可教也。
而琤玙一邁進隔壁房間時，卻一眼便瞧見了伏倒在地板上的孟姑娘。
他忙三步並作兩步沖了過去欲扶起孟九姬，口中急切道：“孟姑娘，你這是怎麼了，哪裏不舒服么？”
孟九姬正被雙目密密匝匝的刺痛折磨，迷濛中卻聽得少年清冽的聲音在耳邊焦急響起，便強撐着抬頭，想要看清來人的模樣。
她這一抬頭不要緊，卻叫琤玙一眼便瞧見了她面上淌下的兩道血痕。
她的眼睛怎麼泣血了？！
琤玙大驚，卻注意到孟姑娘用來縛眸的青綾上倒是一絲血跡也無，然而正是這樣，便更襯得她白皙面上的兩道血痕驚人。
與此同時孟九姬也看清了來人，果然是琤玙，雖與公子琤玙是完全不一樣的容貌聲音，她卻一時間有些恍惚，彷彿眼前這人還是上千年前忘川河畔的曼珠沙華中，盡心安慰她的那個紅衣公子。
“琤玙……”又一陣刺痛襲來，她被折磨得氣若遊絲，“我的眼睛……着火了……”
聽得她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琤玙一愣，隨即又眉頭緊蹙：“孟姑娘，我得拿下你的青綾瞧一瞧你的眼睛究竟手怎麼了，得罪。”
說著，他便用手掌托起孟九姬的下頜，另一隻手則繞到她的後腦，準備解開她那始終覆蓋一雙眼眸的青綾去。
卻不妨被一隻素白的手輕輕握住，阻止了他的動作。
“孟姑娘？”琤玙突然被她握住手，冰涼的觸感卻叫他一激靈，忍不住問道：“怎麼了，是我弄疼你了？”
孟九姬勉強搖搖頭，握住他的手鬆得沒有什麼氣力：“老毛病了……不用管它，緩一緩便好了。”
“可是你……你的眼睛都流血了。”琤玙的神情間是自己都難以察覺的憂心，“若不好好上藥，怎能止血？”
他這話放在凡間自然是對的，只是聽在孟九姬耳中確是童語了，纖薄紅唇勉強抿起個弧度，孟九姬輕輕道：“琤玙，你知不知道，有些傷疤也是會反覆發作，難以好全的？”
“……”
“我沒關係，只要休息一會兒……”她的聲音低低，“只是有些痛而已……”
琤玙瞧着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展露脆弱的孟姑娘，心中是滿滿的疼惜，忍不住安慰道：“那麼我的肩膀給你靠，你來歇一歇……如何？”
千年前，公子琤玙也曾如此時一般，借給了她一副堅實的肩膀。
千年後，也是一樣。
孟九姬默了默，才道：“多謝你，琤玙。”
而恰巧此時，房門卻又一次被打開了。
面上依舊懷了些許紅暈，神情卻恢復了冰冷的琉璃緊挽長弓跨了進來：“師兄，究竟發生了何事？”
聽見她的聲音，孟九姬亦吃力抬頭瞧了一眼，誰料這一眼不要緊，立在門口面無表情的琉璃在她的視界中，卻突然與方才腦海里那紅衣如火長刀緊握的女子，完美地契合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