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珍海味

第二章 山珍海味

揚州杜家酒樓,來往熙攘,三兩成群而進或出。窗外兩個大槐楊生得正茂,密綠之中白星點點,擋住了不少暑氣。這般大酒樓多是豪錦華服之客聚首之地,也是官場應酬之常處。

炎炎夏日,午時一刻,杜家酒樓店內櫃枱,一帳房少年,雖身着麻衣,面目卻是俊朗,約莫剛過舞勺之年,左手忖桌面,歪頭似假寐。來往豪紳笑罵進出,帳房少年雖看似漫不經心,所得銀兩卻絲毫不差。正見兩位常客剛要踏步而出,帳房少年抽出右手,五指輾轉而騰,猶如靈蛇出洞,不待客人左足換右腳,便已告知其所食銀兩。少年待接過銀兩后,又是歪頭而眠。

曾幾時有食客見少年算賬如此敷衍,出於好奇,拒不付賬,后親自復算一番,卻發現少年所算精準無比,偶有差錯,卻是自己所誤。後來,這杜家酒樓的常客都已熟悉這小帳房的習慣,每到門口必定乖乖付錢。這帳房少年因身懷此絕術,掌柜小二多是喜歡,這小帳房雖來不到一個月,但很快就成了杜家酒樓一塊活招牌了。

“夥計,掌柜在不在啊?”大堂上甲子座一華服男子呼過小二問道。這杜家酒樓的小二平日待人接物多了,也頗有見得,見男子一身錦繡華服,手握金縷玉扇,大有高風雅士之相,忙迎上前去哈腰答道:“這位爺面生啊!掌柜的不在,敢問爺有何事?不如先點些酒菜飽肚。”

“也罷,先來個三白三鮮,二蒸四燉。”男子玉扇一收,泯一口清茶含笑說道。櫃枱上的帳房少年聞聲右眼微睜,神色略有詫異,但只一瞬又合上睡去了。

這邊只見小二一愣,賠笑道:“這,還請爺說清一下,小的怕一會後廚上錯菜壞了爺的心情。”

這華服男子也不一般,一聽此話便知這小二端的狡猾,將扇子在那小二頭上一敲,哈笑道:“好個弄舌巧嘴,虧你還是大酒樓的夥計,竟不知這長江名菜。三白是太湖三白,白財魚,小銀魚,白蝦,三鮮是長江三鮮,刀魚,鰣魚,河豚。白蝦,河豚均用蒸的,其他四魚都用燉的。”

小二剛計完菜單,遲疑道:“這是六道菜,分量不少啊!”

華服男子笑道:“呵呵,你這小二,真是多管閑事,吃多吃少不差你錢。海蟹倒是厭了,山陰的河蟹且蒸四對;漠北駝峰三隻,用蜂蜜蒸煮,三江的大白蛤要醉兩對。”

華服男子如數家珍,小二卻記的滿頭大汗,待華服男子話音一停正要轉身差遣后廚,卻聽的華服男子說道:“慢着,最後再來一份滄浪映泰岳,一份鐵板鵝掌,掌內外勾四錢蜜餞,內外各半。還要一份西施舌作開胃甜點,最後一份金縷玉衣涮涮口。你別耍花樣,材料不對,可要遭殃”

小二聽罷面容一陣抽搐,嘆道:“我們百年老店,豈敢作假哎,回這位爺,這鐵板鵝掌,西施舌,金縷玉衣雖是難得但也聽過,費些心思也少不了爺的,但這滄浪映泰岳倒是聞所未聞啊!”

“這就要怪你的爹媽了,不生在齊魯,便不知山水?你若不知,這百年老店的招牌可砸在你這夥計嘴上了”華服男子笑道。

小二面露難色,皺眉朝櫃枱這邊瞧了瞧,只見帳房少年察覺到些許,雖還是那懶洋洋的模樣,雙眼微眯卻向這邊看來,說道:“敢問客官所說的可是先取一雙八兩遼東熊掌,以半月之紋的黑熊足是為最佳,再取四兩滄海鮫鯊精選勾翅,色澤要選用黃金,白銀,天青中最上品的金翅,全鰭無骨,是為滄浪映泰岳?”

華服男子聽罷一愣,轉過頭來大笑道:“妙極,妙極,你這小帳房倒是有趣。”卻見櫃枱上的小二竟已側臉而寐,並不睬他,正要發作。一旁的小二聽罷剛松一口混氣,又見情況不妙,忙低聲道:“爺,有些鮮物不齊,待小的前去別家酒樓支借一番,必不會少了爺的。”

“且慢,此番前來,我是受一位大客所託為明日盛宴而備,除了我剛剛說的十三道菜肴,須得湊夠二十四道珍品佳肴,。這是一百兩押金,若是得了主子歡心,後有重賞。”華服男子笑着揭開身旁木箱,百兩紋銀齊整如一。小二見自己被消遣一番,正暗自不爽,但一見這主頗為闊綽,端的喜出望外,拿起銀子一溜煙往櫃枱去了。

華服男子笑道:“你們掌柜的回來了告訴他一聲,就說東海龍王明日親臨,叫他好好準備一番。”說罷玉扇一揮,瀟洒自如,正要跨門而出,卻聽得門旁櫃枱帳房少年喝了一聲:“二百七十兩四錢,零頭就不要罷了。”

華服男子轉頭一愣,忽不顧形象大罵道:“你這小狗,什麼二七十?你才去死呢?睜好狗眼看看大爺是誰?你家掌柜見了爺爺主子還要磕頭呢?”原來華服男子未見少年算賬卻突然報了個二百七十兩出來,又因所算二百七十兩諧音“爾去死”,是以為其故意為之,故而大罵開來。

一旁的幾名小二夥計平日裏與帳房少年私交甚好,有時還得其照顧落些閑錢,此時正要上前和解。只見帳房少年卻是不急不慌,笑道:“我看你嘛,真是十分高明。”

華服男子見他並不回罵,還贊自己高明,詫異之餘,頗是歡喜,不料轉念一想,有道是狗眼看人低,我罵他狗眼,他卻看我高明,豈不是轉着彎罵我不是人么?當下衝到櫃枱處面目猙獰叫道:“你這小狗可知東海龍王是誰嗎?”此時一聽“東海龍王”,大堂上幾位較近的員外富商忽而一陣寒噤,正要上前的小二也是神色惶恐的退了幾步,遠遠叫道:“小弟,這人惹不得啊!”此景被華服男子瞧在眼裏,不由多了幾分得意。

這少年便是小二口中的小弟了,只見他一聽“東海龍王”,全然沒有懼色,反倒是來了精神,大笑道:“徐海那廝不就是一個倭寇嘛,還敢自稱東海龍王,我看他與陳東那廝倒是二蟲爭春。”

華服男子聽罷又是一愣:“什麼二蟲爭春?你這小狗既然認得兩位大人,見識不少,膽子也是不小,就不怕到時候落到徐海大人手中,叫你好受。”

帳房少年笑道:“我問你,春下二蟲是什麼字?”

“蠢…”華服男子剛一出口便知着了道,又氣又急之間一想這嘴舌之爭絕不是這小鬼對手,忽而怒極轉笑:“哈哈,很好很好,你這小狗自尋苦頭。’’說罷猛地舉起右手向帳房少年抓去,那少年算盤功夫雖然了得,卻是手無縛雞之力,當下竟然嚇得緊閉雙眼,直直愣在原處。

帳房少年見這久久沒有痛感,這才緩緩睜開一絲眼縫,正見那華服男子雙手僵在半空中,臉上已是毫無血色。隨着華服男子手背望去,只見門外不遠處正立一男子,身着白衣,氣勢端的不凡,正是西財神嚴樊。

嚴樊右手懸空,手上銀絲環繞,在陽光下隱隱發亮,那銀絲盡頭竟是扣在那華服男子手腕上的。切莫驚訝,正是這小小的銀絲令那華服男子雙手動彈不得。

嚴樊右手一揮,華服男子臂上銀絲盡數散去,華府男子不由地倒退幾步,待平復少許后,忽見一干人眼巴巴望着自己,登時覺得臉面無光,怒喝道:“你這廝又是誰?今日不要命的真多,逞凶如此,你可知我主子是誰?”華服男子雖故作兇相,但明顯底氣不足,說話之間已連退了好幾步。

四周的小二看客無不察覺,卻礙於華服男子先前的淫威,不敢笑出聲來。

嚴樊笑道:“你家主子前日便已到了揚州城,你可知他為何遲遲不敢現身?又為何推遲東海聚會?”見嚴樊句句屬實,華服男子聽得一身冷汗,心想自己今日聽得傳聞,不禁哆嗦道:“莫非你是…”不待他話音未落,只見嚴樊右手憑空一抓,華服男子便朝他的方向飛將出去,這老城的青石板路已有些年頭,凹凸不平,被丟在上面,一時間摔得華服男子頭昏腦脹,痛的呼天叫地。華服男子爬將起來,已是鼻青臉腫,生怕嚴樊再下狠手,也算識相,當下無話,站在原處直哆嗦。卻又聽嚴樊忽而發笑,道:“回去告訴你家主子,他的好日子不多了。”

華服男子喘着粗氣,聽到這裏如獲大赦,拾起玉扇,頭也不回,一路向西逃去。

帳房少年初見嚴樊出手不凡,心中便是一凜,忙轉頭繼續算賬。忽覺得心神不寧,抬頭之間,原是嚴樊正向自己瞧來。

嚴樊雙目如炬,將這少年上下打量一番,暗忖這少年雖衣着平凡,氣度卻是不凡,特別是那一雙手,十指修長,細白無痕,端的可疑。雖是可疑,卻難再看不出什麼名堂。

帳房少年故作常態,呼過一旁小二道:“王二,還不招呼客官。”王二也算機靈,抄起小本上前笑道:“大官人裏面請,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嚴樊笑道:“先來點招牌小菜,一壇女兒紅。”王二見此人頗為平易,忙下去置辦去了。

嚴樊自尋一空位,待酒菜上來后,先自泯一口,臉上無限懈意。原來自從敦煌被吐蕃佔去后,這十年來,嚴樊舊居關外,如今喝一口女兒紅,回想起前半生風起雲湧,一時感慨萬千。少年此時正不知所措,忽聽嚴樊笑道:“小賬房過來坐,老夫有事問你。”

帳房少年先前見此人神通廣大,剛剛又救過自己,當下並不迕逆,硬着頭皮坐在嚴樊身旁。嚴樊見林尋如此拘謹,笑道:“你這小賬房,憑的無禮,老夫救你一命,你竟不謝老夫?”林尋一愣,不想此人如此好說話,便笑道:“前輩教訓的是,多謝前輩相助。”嚴樊一笑置之,端起酒杯又是一杯下肚,笑問道:“如今嘉靖老兒昏庸不堪,倭寇猖獗,老夫豈能置之不管,小子叫什麼?”

“石頭。”少年答道。

“石頭?”嚴樊忽而臉色一變,又問道:“這是什麼人名?”

少年撓頭傻笑,答道:“爛名兒,好養活...哈哈!”

“放屁!”嚴樊大手一拍,那老木桌子“咯噔”一聲脆響,四角竟龜裂開來。

少年嚇得一怔,直直望着他,只聽嚴樊繼續道:“你手指修長,細皮嫩肉,絕非普通勞作人家子女,既然不是尋常人家子女,又怎麼會取這麼個諢名來?”

嚴樊死死盯着少年道:“你到底叫什麼名兒?”

少年那還未成熟的喉結上下滾動,直噎一口唾沫,徐徐道:“林尋,林林總總的林,尋尋覓覓的尋。”

“哦!那林季和又是你什麼人?”嚴樊先前就見他雙手不凡,如今得知了他姓名,心中便有了九成把握,便又開口問道。

林尋被赫然一問,心想此人深不可測,決計不可輕易泄了身份,忙答道:“什麼林...林什麼和?我不認得啊。”

嚴樊微微點頭,嘴上卻又罵道:“你這小子,大不老實!”話音剛落,只見他右手抬起,指間可見銀光乍現。

林尋知道他還是不信,在這等高人面前恐怕一般謊話俱是無用,便只有如實答道:“他是我叔父。”

嚴樊會心一笑:“哦?怪不得,不過,噫...以賢侄林家人的身份,竟然在此做個帳房先生,豈不笑煞天下。”

林尋只笑不語,嚴樊瞧在眼裏,自顧笑道:“好吧,如今看來鳳陽林家真的大勢已去也。”

林尋笑道:“前輩使的可是天絲羅網?”

“賢侄好眼力,不錯。”嚴樊夾了口菜,眯眼笑道。

林尋笑道:“倭寇之亂對於林家,不過是蚍蜉撼樹。倒是嚴家舊居關外,豈不算是亡了大明嚴家?”

嚴樊平生最恨他人譏諷敦煌之事,對關外關內之分深惡痛絕,前日才被林季和譏諷一番,如今又被晚輩嘲笑,任他再好的修養,也是氣極。此時氣混了頭,當下將財神玉佩扔在桌上,冷笑道:“賢侄,可認得此物?”

霎那間翠光四瀉,店內眾人均瞧了過來,幾個員外富豪方一細看,倒吸一口涼氣,立即紛紛起身上前,忙向嚴樊作揖道:“財神駕到,既昌永壽*。”

(*既昌永壽:源於傳國玉璽“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因歷朝皇帝都自命天子,受權於天,認為只要自己能長壽,天下就會太平。後來沈萬三自命財神,取財於地,認為有土斯有財,只要自己財運昌盛,便能獲得長壽,故而立財神玉璽:“得財於地、既昌永壽”,后“既昌永壽”多用於向財神請安。因沈萬三立璽,引怒朱元璋,第一次大商人與大政治家的交鋒以至高無上的皇權勝利而告終,所以後世富豪多被稱為土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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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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