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再會荀

3. 再會荀

雖然穿了厚厚的好幾層,但是當我走出屋子的時候,還是冷得直打哆嗦。雖然才過晌午,但天空灰暗彷彿傍晚,估計又要下雪了。荀諶帶着我一路找到城西幾乎貼着城牆的一處小院落。很平常的磚牆,陳舊斑駁的門,周圍幾家也都是鄰里早混熟的商賈匠人;這倒是個大隱隱於市的極好地方。推開院門,就看見一個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小院,院子後面是一幢三開式小瓦房。院中擺着幾盆花草,只可惜隆冬時節,就只剩下枯枝腐葉了。

“至少得種兩株竹子什麼的,或者一株小小的柏樹也行,要不然看上去當真頹廢,”我忍不住喃喃道。四下看了一圈,我又問荀諶道,“對街坊鄰里,你們卻是怎麼說的?”

荀諶隨口答道,“便說四哥姓孫,潁川人,只因家中遭劫,不得不來蜀中避難;又稱他為龐軍師之師司馬德操先生的舊友,所以吾等若要來訪,卻也不至於叫人起疑。”

他這話說得輕鬆,但我還是察覺了他語音中深埋的沉重。我呆了片刻,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輕輕搖了搖,說,“難為你了,荀先生。”

荀諶微微一笑,沒有說話,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臂,這才上前敲門。片刻,門晃開了,荀彧站在門口,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在屋裏才剛剛坐下,荀諶便笑道,“四哥,吾知昨日有人送來了上好的交州茗茶,於是四哥切莫要拿你那橘子香的樹葉水來搪塞人。”

荀彧看了弟弟一眼,“便知你要討茶,已然燒了水。兩位稍待片刻。”

過了幾分鐘,荀彧便轉回,手裏端着的木盤上放着一個還冒着熱氣的茶壺和幾個陶碗。他將手中事物放下,復又坐下,然後不緊不慢斟滿一碗茶,然後雙手舉着送到我面前。“小姐於淮河洪水中救吾一命,一直未曾言謝,吾心下不安,”他說,“今以茶代酒,敬小姐一杯。”

我從他手中接過茶碗,幾分茫然地看着他。荀彧的表情平靜如水,聲音里卻也沒有絲毫的波瀾。可是他越是平靜,我卻越是難過,忙舉起茶碗像灌烈酒一般一口喝乾,好掩飾自己的慌亂和心酸。

荀彧從我手中拿過幹了的茶杯,再次倒滿送到我面前,又是說道,“小姐救吾一命,使吾終得見失散多年的小弟,無以言謝。”

我接過茶杯,心下難受的彷彿刀割一般。見荀諶一面,大約是他最後的一點慰藉了。可這一點點的安慰,相較遠離家人,遠離大業,遠離他生命中的一切,隱性埋名在這裏虛度余日的痛苦,又算得了什麼?!是我,是我為了自己心下的一點安慰,將他從河裏撈了上來,儘管其實這一江淮水對他來說或許真是更好的結局。諸葛亮這般愛戴他,但也能逼着自己放手,而我卻只能腦子發熱地往下跳!我再一次一口喝乾了茶水,眼淚卻仍是涌了出來,在眼眶中打轉。

“荀先生,我…對不起…”我斷斷續續地說道,“我不能像軍師那樣…”

“賀小姐,”荀彧打斷我的話,誠懇地說道,“吾乃誠心致謝,並無他意。”

我點了點頭,卻還是覺得心下酸澀。荀諶不動聲色地握住了我的手,笑道,“四哥,書鳳方才言道你那院子看上去荒蕪了,至少需種兩株青竹。你看可好?”

荀彧居然也微微一笑,說,“左右無事,待開春便種上。”一邊說著,他一邊給荀諶和自己倒上了茶。

荀彧都能強顏微笑,我要是接着再哭那也太不給面子了。我忙盡量笑着說道,“嗯,至少要種些竹子,還可以種株松柏,或是橘子樹——先生可喜歡橘子?”

“自然是愛的,”荀諶接口道,“四哥,此處的橘子倒是上佳。”

“還有荷花!”我又說,“成都號稱蓉城,這裏的荷花當真是好。主公方定成都的那年冬天,他巴巴地讓人送了一包蓮子到公安給諸葛軍師和徐軍師。後來他們兩個還真把那些蓮子給種下了。我們走得早,沒趕上看荷花。不過回來的時候,月瑛姐已經收了蓮藕,做了藕干,總算是讓我們大吃了一頓。別說,月瑛姐做的藕干真好吃!”

荀諶只是微笑,荀彧卻是微微一愣,片刻嘆了一口氣,神情頗是落寞。我又是嚇了一跳,唯恐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正想開口道歉,荀諶卻已搶在我前面笑道,“四哥不喜荷花?”

“吾只是記起,”荀彧輕聲說道,“當年在許都左將軍也曾養過荷花,還曾請吾飲酒賞花。不想阿亮也愛荷花,想來這便是緣分。”說著,他端起茶碗,用陶碗遮住了大半個臉。

我又在愣神了,荀諶卻是一聲輕笑,說,“看來袁公不愛吃橘子,才不得四哥歡心。”

我幾乎有種衝動捶荀諶一拳。這卻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這種時候說這種話,他是有意想氣他哥么?

沒想荀彧也跟着笑了一笑,說道,“小弟此言有理,倒是吾執於虛無了。”

我們又寒暄了一堆有的沒的,喝了整整兩壺茶,這才準備告辭離開。剛才推開門,一陣冷風便吹了進來,卷進來一簇雪花。

“下雪了?”我幾分驚喜地望着門外的鵝毛大雪,忍不住笑道,“好漂亮!瑞雪兆豐年啊,明年一定是個好收成。”

荀諶推上門,說,“豐年來臨之前,書鳳還是小心莫凍着才是。待吾去隔間取兩頂斗笠來才是。”

待我帶上了斗笠,準備出門,我忍不住回頭又看了荀彧一眼。我突然衝動地說道,“荀先生,以後我可以常來看看你么?”荀彧幾分驚訝地看着我,一時間沒有說話。我深吸一口氣,接著說道,“就是來坐坐,和荀先生喝兩杯茶——我很喜歡喝茶的——和先生說說話,啊對了開春了我可以幫先生種花呀。”

荀彧看了我許久,最後輕聲道,“歡迎之至,吾先謝過賀小姐。”

後面兩天我又是回到了賬本中;反正下大雪,也沒辦法出去,只能悶在屋子裏幹活了。雪落落敘敘下了將近兩天,這才終於停下。我這兩天從睡醒到入睡都在做賬,幾乎快要變得和諸葛亮一般工作狂了。第三天早上見外面陽光燦爛,銀裝素裹,我打算放鬆一會兒,乾脆加了件袍子,出屋子逛逛。這將軍府中的園林設計本就精美無雙,如今大雪一蓋,那些小亭迴廊,假山湖石更顯得如夢如幻。我一直逛到劉備住所那一塊,剛穿過一個月們就看見小池塘邊四五株紅梅在大雪裏怒放,當真美不勝收。我才走到梅樹邊,就聞到一股沁人的幽香。我驚喜地湊到花樹邊,小孩子一般摸摸這支樹榦,碰碰那朵梅花。這個時候我突然想到:如今正好做一件事無比風雅也無比無聊的事情——收集梅花上的雪泡茶喝。我從來都比較愛好咖啡,不過死黨是個龍井控,也陪着她搞過梅花上的雪,荷葉上的露珠,或者用桃花泡出來的井水這些玩意;如今可不又有一個愛喝茶的人,正好拿這些小把戲來討他高興一番?

一想到這裏我忍不住興奮了,直接衝到廚房翻了個陶罐出來,準備收集梅花上的雪。我正小心翼翼地將梅花上的雪抖落在陶罐里,突然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大姐,你做什麼呀?”

我嚇了一大跳,一轉身就看見小阿斗站在那裏,一臉好奇寶寶的表情。

“天,你這小子怎麼在這呢?”我打量了他一番,見他穿得還算厚實,這才放下心來,又問,“說,怎麼溜出來的?”

小鬼應道,“我可不是溜出來的!小禮弟弟凍病了,娘和孫娘都圍在他身邊;她們嫌我麻煩,就讓我自己出來玩。大姐,你在做什麼?”

“我呀,在給一位叔叔收集禮物。他很喜歡喝茶了,我呢知道梅花上的雪泡茶會很好喝,所以想收集了送給叔叔。”

“大姐我來幫忙!”不愧是七歲的小鬼,太容易預測了。

我嘆了口氣,說道,“阿斗,你若是想幫忙呢,不如幫我從你娘那裏拿個花瓶過來如何?啊你鵑兒姐那裏有好看的;我要那個白色上面有黑色紋路的瓶子。”

“大姐我這就去拿!”然後小鬼就箭一般竄了出去。十來分鐘他沖了回來,手裏抱着一個對他來說也許大得有些難拿的瓷瓶。

我放下手中差不多已經滿了的陶罐子,從小鬼的手裏拿過花瓶。我折了幾支梅花插在瓶中,仔細端詳了一番,自覺滿意了,才笑着對一旁的小鬼說道,“怎麼樣,阿斗,好看吧?”

小鬼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最後說,“這個瓶子配這花好看。”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這小鬼頭倒會說好話。好了阿斗,大姐要去看那位叔叔了;你不如去找你鵑兒姐。”

“大姐,我也要去看叔叔,”小鬼抗議道,“這瓶兒是我給他拿的。”

“你這小鬼是認真的?”我好笑地看着他,但見他一臉嚴肅地點頭我也只好投降,說道,“你若是再去給我拿一件袍子來,我就帶你去看叔叔,說話算話。”

小鬼又是唰得一下竄了出去,不多久便給我拿了一件袍子過來。我用袍子包好盛雪的陶罐,遞到小鬼手上說,“抱抱看,看你拿不拿得動。”

阿斗接過陶罐,朝我吐吐舌頭,說道,“走吧大姐;這卻一點不重。”

當我帶着一個半大小鬼又是花瓶又是罐頭的出現在荀彧家門口的時候,我覺得他一定很吃驚。但他只是歪了歪頭,平淡地問了一句,“小姐此來是為何事?”

“我收集了梅花上的雪,送來給先生泡茶喝的,”我說,“我以前的一個好朋友很愛喝茶;我們試過梅花雪,真得很香。啊我還順便插了一瓶梅花。先生屋子裏空蕩蕩的,擺上瓶花定是很漂亮的。”

荀彧半晌沒反應,搞得我大冬天都開始冒冷汗了。終於,他微微一笑,半彎下腰來,從阿斗手中接過陶罐。“那吾便去煮一壺茶來,”他說,“以謝小姐之禮。”

荀彧請我們在屋裏坐下,又去泡了茶來,他還像模像樣地給阿斗也斟上一碗。沒被區別對待顯然讓阿斗很激動,於是也在那裏像模像樣地品茶。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說話,於是只能喝茶。最後先開口的居然是阿斗。他又是好奇寶寶地瞪着荀彧,問,“我該怎麼稱呼先生?”

“喂!”我拍了拍阿斗的肩膀,小聲說道,“小子,別亂說話。”

荀彧卻是正兒八經地應道,“吾姓孫命瑜。”

“孫先生,”阿斗眨巴着大眼睛,又說,“你是教書先生,是不是?你看上去就像爹爹給我尋的先生。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大姐的先生了。大姐那麼聰明,先生一定很厲害;先生也來教我功課好不好?我以前的先生不在這裏,爹爹也沒給我找來新的先生…”

“喂喂!”我又捏了捏阿斗的肩膀,才終於讓他閉嘴。這小鬼,怎麼這麼能說啊!

荀彧卻是略略蹙了眉頭,抬頭看着我。“未聞小姐有幼弟在中原?”他輕聲問道。

我頓時覺得事情要糟。天啊,我一定是腦子短路了,居然帶着阿斗來這裏;這死小鬼還說這麼一番話,倒顯得我真有什麼企圖似的!我還在拚命想怎麼回答才好,阿斗居然又開口道,“爹爹說了,大姐雖然不姓劉,但是我一定要聽她的話,大姐也會像親姐姐一樣照顧我的。”

我頓覺無力——這個死小鬼!關鍵時刻他就不能閉嘴?!

荀彧緩緩站起身來,低聲說道,“小姐請回吧。”

“先生,我…”

“小姐或者當真不知吾,”荀彧看着我,平靜地說道,“阿亮也好,小弟也罷,乃至左將軍,雖均為吾故人,卻也未曾說過一字勸降的話。”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逼着自己別躲開那讓人心臟發抖的眼神,大聲說道,“先生,對不起,是我魯莽了,但我真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想讓你能寬心,讓你高興罷了。對不起,真得對不起…”

我慌亂地鞠躬行禮,然後拉着阿斗便走。走了幾步突然聽見荀彧輕聲說道,“賀小姐。”

我站定了,幾分害怕地轉頭看他。

“多謝小姐心血,”他低聲說道,“下次小姐若是獨自來訪,吾亦可招待小姐一杯茶。好走;不送。”

我基本上是一路逃回將軍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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