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賀氏統計局
入了成都后,還沒歇上兩天,劉備就把我叫去了,指着房間裏幾大箱子的賬本對我說,“這是益州這三年的戶籍、地稅、鹽鐵、州府食貨等等,”劉備說,“季玉手下的人記賬倒是勤快,只是所錄繁瑣混亂,不成章法,不成體系,也無甚大用。幼宰說,當請人錄出一份總目,刪夷繁亂;一來便於查閱,二來對於斧正《蜀科》定有幫助,三來金曹,倉曹那邊也有個數。這事交給書鳳如何?”
我看着那幾大箱子,頓覺一個頭有兩個大。不錯,我大概是劉備手下最管用的會計,可讓我統計整個益州的經濟資料和財政收支?先別說這話有多累人,就光此事得重要性已經足以讓我血壓上升了。我猶豫了片刻,然後說,“主公,這件事這麼重要,交給我妥當么?為何不把此事交給劉子初先生?我可以給他打下手。”
劉備嘆了口氣道,“若是子初在,備定能省了很多頭疼,只是漢中卻又要交與何人?漢中五斗米教橫行,義舍習俗已久,如今吾等欲去義舍,重置賦稅,卻不是什麼易事。元直駐紮江陵,孔明又要守淮河,必得子初坐守漢中。前些日子書鳳也不再,本想既然是幼宰提的建議,不如請他忙着,只是他坦言此事非其所長;再者,他統管將軍府文書,平日裏也是忙碌,備只好等書鳳到了。書鳳長於精算,這點賬目當難不倒書鳳。”
“這點賬目?!”我幾分幽怨地看着他,小聲說,“主公你可千萬別告訴我你指望我十天半個月,甚至一個月之內,我可以完工。”這可是三年益州所有的經濟資料;他把我一個人當一個統計局用啊。
劉備笑了笑,說道,“這些賬目備可不太明白;既然將事情交給了書鳳,就自然由書鳳自己決策。還有,先前給書鳳的《蜀科》和孔明所書,你可都讀完了?”
我尷尬地乾笑一聲,小聲答道,“看是看完了,不過我很誠實地說,大半都沒看懂。主公你知道我的;這個年代的文書對我來說真得很困難。”雖說當掛牌書吏已經五年多了,但我的文言文還是夠嗆。平日裏和別人說話寫信我還勉強能湊合,賬本大多是數字資料,也沒什麼問題,了真要看正兒八經的政府文書,我頓時就頭大了。《蜀科》不愧是大才們搞出來的東西,我看得簡直要吐血。
“再看,”劉備蹬了我一眼,說道,“《蜀科》試用不足半年,孝直嫌其嚴苛,欲下月再議其中諸事;下次再議,書鳳且隨備同往。其中有幾條關係商務稅利,備想聽聽書鳳的。”
我忙應下了,心下卻忍不住哀嚎。諸葛亮一個工作狂還不夠么?為什麼如今連主公也成了奴隸主!
待我回到我的房間時,府中的親兵已經將十二箱亂七八糟的資料送到我屋子裏了。不錯,整整十二箱!我的房間裏根本沒地方放十二個大箱子;於是好幾個箱子都只能放在我隔壁的鵑兒還有糜夫人房間裏。一開始我只是用最快的速度掃資料。這些資料本已經按照各個司曹分類了,可是我只略微掃了兩箱就知道我完全得重新分類整理。雖然我早知道這個年代的人們沒有系統的統計學,但是劉璋的手下連邏輯都沒有!戶籍的資料和人頭稅的混在一起也說得過去,可逃戶的追查統計全部和舊年的刑事檔案混在一處卻是什麼道理?就算原始數據歸刑事部門管,難道管戶籍的都不知道追錄一份備案?難道說為了找逃戶數據我還得翻遍各郡縣偷雞摸狗的報告?同是三世紀,荊州的資料數據連我這個學過現代統計學的都幾乎無法挑剔。難怪劉璋坐不住西川;他缺一個諸葛亮!或者說,他就算有可比諸葛亮的人才,卻也不會用。
掃了兩箱子書之後,我有點老虎吃天無從下口的感覺。我在將軍府里晃了半天,然後找了一間偏院裏空置的大屋子當工作室。我把所有文書全部拖了出來,在房間排開一圈。我一卷卷地讀過去,一一分類,並用木片標上關鍵字,插入書卷中做標籤;同時我還得理出清單,寫明白各種資料。這活實在太讓人頭疼了,又想到將來還要清算錄出這麼多數據,我幾乎想開電腦用MSOffice了。可是轉念一想,我的電腦到底已經五年老了,現在雖還能用,但說不準哪一天就要整個報銷;於是如今我只能回歸原始方法了。只是就算沒有Encoder也沒有Excel,要是能有幾本像樣的書,粘紙,彩筆也行啊!這一堆堆的竹簡、絹帛,還有裝訂得搖搖欲墜的本子,當真讓本就頭疼無比的工作更加頭疼。
之後我就差不多整天泡在工作間裏了。後來我乾脆搬了兩床被子毛毯到工作間裏;若是忙得晚了,便乾脆睡在工作間裏。這架勢,幾乎可比當年我突擊本科榮譽論文的時候。於是那天荀諶帶人來找我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個文書紙張的戰場。我打開門的那一瞬間,荀諶先是一愣,然後忙抬手以袖掩面,省得笑得太明顯。我乍見荀諶,也是又驚又喜。我已經整整一年半沒見到他了,難免想念;若不是邊上還有人,我幾乎就要忍不住衝上去給他一個擁抱。
“荀先生!”我激動地喊了一聲,然後忍不住打趣道,“你這幅巾當真漂亮啊,謝天謝地。”看他綸巾鶴髦的瀟洒樣子,大概也只有我會揣測他的頭髮還沒夠長度,束不出樣子來,所以才得用綸巾掩飾。
他斜了我一眼,仍是微笑着說道,“彼此,彼此。”
我白了他一眼,哼道,“你就笑我吧。話說,我都快幾天沒出過門了。若不是你們幾個推脫,我也不會這麼慘,一個人攬下這麼大一份賬本活!”
荀諶微笑道,“書鳳當知若論數術,吾不及書鳳矣;此事交於書鳳,當使才得其用。”
“說我好話一點都不管用,真的,”我嘀咕着,“不過你不會就來看我的狼狽樣這麼簡單吧?你想要什麼資料,說。”
荀諶沒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指了指他身邊的那人,問道,“書鳳可曾見過幼宰?”
“是董先生?”我奇道
荀諶身邊那人大約三十五六歲,面目清秀,一聲墨綠色衣服,顯得溫文爾雅。他一揖禮道,“賀小姐,在下董和,字幼宰,掌軍中郎將署左將軍府事。”
果然是董和!這也是蜀漢內政人才的佼佼者,更養了一個好兒子董允,將來能與諸葛亮、蔣琬、費禕共稱蜀漢四英相的一個人物。我好奇地打量着他,差點忘了還禮。“不知董先生所需何事?”我又問。
“伯苗與和商量,欲修繕都江堰,便想查閱舊年郡志,以便估算所需,”董和答道,“只是和翻遍水文地理志,卻無甚所獲,伯苗兄也道汶山郡志中只有寥寥數筆。和想煩小姐告知可有其餘文書內中言及都江堰。”
“伯苗?你是說鄧芝鄧先生?”
“正是;如今他任汶山郡守。”
哈,又一個蜀中俊傑!不過都江堰可是個至關重要的地方,就算有牛人在也不能馬虎。“你們稍等片刻,”我到裏面拿了自己編的目錄出來,看了幾眼最後說道,“我有汶山郡前兩年的幾筆收支報告,還有一些關於修路造橋開渠的文書,應該有些數據。只是這些我還未曾看過。你若是需要,我今晚便整理這些數據,最多後天便可以把東西給你送到。”
董和忙謝過,又說,“賀小姐,有一事…”說了幾個字他有停下了,顯得兩分猶豫。
“董先生有什麼事儘管講。”
“和見小姐一人統算這許多賬目,為何不見小姐請一兩書吏相助?”董和問我道。
“這我倒還真沒想過,”我想了片刻,笑着說,“我自己不過掛個書吏的名分,以前總是給諸葛軍師或是荀先生打打下手;如今若請書吏,也不知他們可否能聽我管?再說,這些賬務很是繁瑣,必得是數術極好的人才幫得上忙。”
董和點頭道,“小姐所言有理;不過和倒是知曉一人,或許能助小姐。”
“哦?什麼人?”
“他姓費名禕,江夏人,兩年前隨叔父入蜀。他年方十七,但博學多才,尤擅數術。他曾與犬子同在許老先生處求學,因此與犬子友善;和見過他幾次,確實是難得的年輕人。”
“費禕?”我頓時驚了。把這種人拿來給我當下手?
董和卻會錯了意,忙道,“費禕雖年幼,但確實學識淵博,當能助小姐。”
“我當然知道他博學多才,我只是覺得,讓他來給我打下手算賬,卻是有點屈才了…”我扭頭看了看身後的戰場,想了想還是加道,“當然,他如果真得願意,我歡迎之至!一個人忙真得累死我了。我只是怕耽誤了他正經讀書。”
董和笑道,“和定將所言帶到,請他親自來向小姐請教。”
討論完正事,董和隨便寒暄了兩句,便告辭離去,唯獨留下荀諶。他對我說,“可否請書鳳同去品茶?”
“品茶?”我奇怪地看着他,“你這麼想起來請我喝茶?我們又要到哪裏喝茶去?”
荀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輕聲說道,“淮南之事,吾還未向書鳳道謝。”我突然覺得一口氣卡在喉嚨里,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荀諶接著說道,“書鳳可還記得番禹的那出影戲?當年書鳳言道,總可以做些什麼。吾雖覺安慰,卻並沒抱什麼念想。不想書鳳當真未成食言。”
我聽了這話只覺心下難過極了,小聲道,“若是我能,能早點想起來這件事,請先生給令君寫信,說不定他就不用在壽春等我們的大軍到臨了。”我哪裏還記得當初一時熱血對荀諶說的話?一直到了兵臨壽春,我才終於想到荀彧。如果,如果我能及時想起來,早早地讓荀諶給鄴城的家人寫信,或許能拉下荀彧,也不至於讓他一如史書中被逐至壽春,困於戰亂,直到如今的生不如死。
荀諶搖了搖頭,微微一笑,又說,“客套話吾也不多說了,不過書鳳可否與吾同去看望四哥?他說了,想親自向書鳳說聲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