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膠東王主入宮之後,一切儀式辦的飛快,封公主的詔書已經寫好,公主的一切禮服都已經準備妥當。陪嫁的宮人閹寺還有那些一同送過去給匈奴單于享用的珠寶美人老早就準備好了,就等着一個公主來。
膠東王主年少,進了宮學了一兩個月的禮儀之後,就被天子冊封為公主,出塞匈奴。
公主出塞那一日,天氣一開始還萬里無雲,等到過了午後,突然步雲密佈閃電雷鳴,過了一會,豆大的雨珠便啪啪的打落下來。
外頭風雨如晦,急密的雨珠連成了一片,似是千萬顆斷了線的珠子落下,人在宮室裏頭根本就看不清楚外面情況如何。
蔡陽長公主到未央宮之時,皇帝正坐在榻上。皇帝身上是燕服,頭上戴着冠,他躺在榻席上,不過眼睛是睜着的。在席上壓着的四隻銅異獸鎮席在一旁連枝宮燈的光芒下,散發著一層冷光。
“陛下?”蔡陽長公主輕聲道。
席上的天子原本想事情想的有些入神,聽到蔡陽長公主這麼一句回過神來,“你來了?”
“嗯,據來人稟告,說公主車駕已經出了長安城門了。”蔡陽長公主說著心下就有些同情那位膠東王主,這麼大的雨,就算準備齊全,道路也是泥濘難走。
“嗯。”皇帝點了點頭,“也算是了了一件事了。”他起來將手邊的憑几推開,“話說這些時事,朕是覺得自己不年輕了。”
蔡陽長公主被這話嚇了一大跳,“陛下春秋鼎盛,何出此言?”
皇帝三十來歲的年紀不算老,但也絕對算不上年輕。蔡陽長公主在天子面前自然不會說實話,她面上露出驚訝來。
“前段日子丞相說,太子乃國之儲君,不可不立。”皇帝對着自家姊妹,終於露出點抱怨的意思,“可是我還沒有嫡子啊。”說到這裏皇帝也有些感傷,他和髮妻不是沒有孩子的,當年董皇后還是皇太子妃的時候就一直在孕育子嗣,那麼多年,生下來的孩子還不算上在腹中就流掉的,前前後後都有好幾個了。可是偏偏那幾個嫡出的皇子竟然是沒有一個成活的。
他已經不年輕了,算起來他的父親,也就是先帝,也是在四十多歲的時候山陵崩。幾位先帝都是在這個年紀上駕崩,他也不可能不多想。
雖然對能有個名正言順的皇太子還有一份希望,但那希望也只有一份罷了。他也是有些着急。
蔡陽長公主想起董皇后,說實話,她對董皇后能夠再生一個皇子已經不抱多大的希望了。年輕時候過於頻繁生育,到了現在董皇後身體已經大不如從前。女子孕育都需要消耗大量的氣血,次數頻繁,人哪裏能夠受得住?
現在看這位大嫂,臉色都已經很不好了,要上了粉,臉色才能好看些。再想有生育,恐怕是難了。
這些話蔡陽長公主是不會說出來的,皇帝想要聽甚麼,那就說甚麼好了,至於真心話,那是陛下才能說。和她沒多大關係。
“中宮如今身體尚可,調養一二,說不定會有好消息。”蔡陽長公主說道。
“但願如此。”皇帝笑道。他面上的笑容多少帶了點疲倦。
蔡陽長公主瞧見皇帝面上那一抹疲倦之色,就知道自己應該告退了,從天子居住的宮室退出來,就見到前來的董皇后。董皇后見到蔡陽長公主,停了腳步,“阿妹。”
“阿嫂。”蔡陽長公主行禮。
董皇后還禮之後,蔡陽長公主還是提醒了一下,“陛下看上去似乎有些疲倦。”說完,她就行禮告退。
董皇後站在廊上,外面的雨聲嘩啦啦直響,董皇后看着這氣勢磅礴的大雨看得似乎有些入神,過了一會她搖了搖頭,身旁的皇后將行輕聲道“皇后?”
“無事。”董皇后回過身,近來朝廷上丞相請立太子之事她也有所耳聞。
皇太子是國本,丞相此舉也是在意料之中,於情於理都應該如此。
椒房殿內因為此事卻是人心惶惶,她那麼多的孩子沒有留下來一個,天子的意思眼下看起來似乎是再等等,看看她能不能在有身。
董皇後下意識的,手就伸向自己的小腹。小腹平坦,沒有半點凸起,她心下一片悲涼。天子是有這個意思,可是她真的能如願以償么?天子已經等不起了,其他三個皇子已經到了能夠封王的年紀,到了如今,三個皇子還未封王就國,未必沒有查看看三子之中,誰人的性子更適合。
天家立皇太子,莫不是立嫡長。這三個皇子生母尚在,不管哪一個上位,椒房殿勢必受到衝擊,甚至被廢黜也不是不可能。畢竟皇后之子才是名正言順。
她心裏知道,可是哪裏會甘心,又怎麼能甘心?
董皇后想起前段時間娘家人進宮探望說的辦法,暗暗咬碎了銀牙。若是可以,她也不想。
這場雨下的氣勢洶洶,蔡陽長公主來未央宮的時候,將三個兒女一道帶了過來。曹太后這段時間嗜睡,而三個孩子不管哪一個都處在好動的時候。為了不讓三個孩子在長樂宮又鬧出甚麼來,也有點那麼一丁點的小心思,蔡陽長公主便將三個孩子都帶了出來。結果中途遇上了趙夫人,趙夫人便自告奮勇,將三個孩子都引去自己宮殿中,讓那三個孩子和劉康一起玩。
說實話,蔡陽長公主對趙夫人這突然的一下,還是有些驚訝。畢竟趙夫人平常是個甚麼脾性,掖庭內無人不知。不過趙夫人既然先示好,那麼她也沒有拒絕的道理,畢竟在這漢宮之中,多個能夠和氣說話的人,總比多個橫眉冷對的強。
蔡陽長公主心下猜測應該是有哪個人提點了趙夫人幾句,至於是誰她沒那個興緻知道。不過趙夫人既然聽得進去,就還沒有蠢笨的不可救藥。
她在宮室內,看了看面前那一盞熬的有些苦香的茗湯。蜀中產一種藥材,服用之後可以提神,而且輕身去油膩。她也是試一試,外頭雨聲不斷,蔡陽長公主欣賞着外面的雨景好不鬆快。
蔡陽長公主舒服了,趙夫人這會頭疼的不行,她看着那邊張女瑩跑的飛快,下裳都被她撈了一半,指揮着劉康和張安張勃兩個去做甚麼。
劉康不從,張女瑩就沖他發了一通的脾氣,不過這會只是限於給臉色看,沒有像上回那樣抓劉康滿臉花。
趙夫人就只有這麼一個兒子,看的和眼珠子一般,自己都捨不得有半點責罵,結果看着自己的寶貝兒子被張女瑩這麼糟蹋,臉色鐵青,站起來就要轟人走。
趙宏在一旁看見,連忙握住妹妹的手,示意她坐下,“小兒玩鬧,你去湊甚麼熱鬧?”
前段時間他對這個妹妹說了不少的話,好不容易才把她腦子給矯過來。對兩位長主和顏悅色了那麼一點,甚至還知道將蔡陽長公主的三個孩子接來。
這放在平常那都是想都不敢想的。
“阿兄!”趙夫人瞧着自己兒子受欺負心如刀絞,“阿兄難道沒有看見阿康被蔡陽主女欺負么!”
“……”趙宏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張女瑩驕橫的對劉康說話,劉康面上沒有半點笑容,臉上沉着,很明顯是生氣了。
外頭的雨聲還沒有停,他拍了拍趙夫人的手,“稍安勿躁。”
“阿兄!”趙夫人這會都急的不得了了。
趙宏見狀,出聲安慰道,“成大事者必須得忍!”他壓低了聲音,“如今你連蔡陽主之女都忍受不了,將來你和阿康要怎麼辦?”趙宏知道自己這個親妹妹的性子說好聽了是天真無邪說的不好聽那就是傻,為了鎮住她,他不得不將話說的重些,“阿康固然是長子,可是陛下也不一定就要庶長子啊!”
趙夫人一聽,手就握緊了,長長的指甲沒入肉中就是一陣痛楚,她看了那邊的兒子,急的不行,“阿兄,你說的那些我都知道。”
“知道又有甚麼用,阿兄知道你不喜歡蔡陽主,而且,蔡陽主對朝政要說多大影響也是沒有。”趙宏固然以色事人,但他也沒想着一輩子靠着一張臉在朝廷上站住腳。富貴之後他也是專門讀了書的。
這以色事人能得幾時好?當年彌子瑕多受寵,將吃了的桃子塞給國君吃都被讚賞,可是美貌不再之後呢,說甚麼做甚麼那都是錯。
“但是,宮廷之中,能少個能幫對手就少一個。何況以蔡陽主身份,還辱沒了阿康不成?”趙宏只差沒有把話明明白白的說出來了。
“曹家可不想接這茬,你可要想清楚了。”趙宏想起上回去曹郃門上拜訪的事就氣,他堂堂太中大夫去拜訪大將軍府上,結果吃了個閉門羹,曹家人根本就不待見他。若不是這樣,他也不必讓趙夫人和蔡陽長公主和好。
“……”趙夫人沉默許久,可是心裏還是不甘。
趙宏那裏不知道她所想,沉聲道,“蔡陽主所重就是眼前二子一女,若是你此刻做出甚麼,日後你和阿康要怎麼樣?”
“……”趙夫人看見那斌劉康已經退避開來,張女瑩面上露出笑容,似乎是她的孩子已經退讓了,她心如刀絞,但不能在此刻起身為他維護一二。、
“阿兄,我知道了。”趙夫人道。她在宮中原本就比不得那些出身功勛之家的嬪御。鄧夫人韓夫人利美人,這些有子有女的嬪御,哪個不是比她強上許多?
趙夫人想到這裏,她原本上來的心氣又被壓了下去。
過了一會,看着那邊的三個孩子都玩累了,她讓宮人將張女瑩和兩個男孩子喚到面前去。
趙夫人對着面前三個和蔡陽長公主面貌酷似的孩子,竭力的擠出一個笑容,“都累了吧?”說著她轉頭讓宮人將準備好的果汁拿上來。
這個果汁耗費人力不說,一個果子下去也不見得能榨出多少來,不過長樂宮裏是這般,趙夫人瞧着眼紅,這個也算不上是僭越,乾脆偷偷的跟着學。
石榴汁被宮人端了上來。張女瑩看了一眼趙夫人,將漆盞拿過來一口氣喝了。她在長樂宮經常喝這個,知道果汁不能保存太久,甚至只要放上一會就會壞掉。
張女瑩一口氣喝完,拉着兩個兄長繼續去胡鬧了。
趙夫人臉色黑了又黑,幸虧臉上一層厚厚的宮粉,所以才沒將臉色露出來給人看。劉康站在那裏,他過了一會背過身去,不和張女瑩混在一起了。
張勃首先發現不對,大皇子都還沒跟過來,他腦子靈活想了想也就明白了,“是不是生氣了?”
張女瑩手裏正在擺弄着那些玩意兒,頭都不抬,“無事,不來就不來唄。”兄妹三人在長樂宮長大,對皇子公主也沒怎麼高看,就是那些諸王前來長樂宮見皇太后,還要和顏悅色的給他們送上些許小東西作為見面禮呢。
張女瑩想起趙夫人的臉,她可不是好糊弄的人,尤其她是受身旁人侍奉長大的。趙夫人那般勉強,自然是看得出來,根本就不費用甚麼眼力。
既然這麼不願意,那麼她還何必給他一張好臉看,偏偏就不讓對方得意。
張安和張勃想了一會,覺得女弟這樣有些不對,可是至於哪裏不對,他們也沒有想的太明白。
趙夫人是天子的嬪御,出身寒微。天家嬪御爵位再高,在母親長公主看來也帶着那麼一點居高臨下的意味。嬪御就是妾,照着宮外的規矩,這些皇子公主都是椒房殿皇后的兒子,和嬪御沒多大關係。
當然天家行事和普通貴族不同就是了。
那邊張女瑩砰砰跳跳,玩的很開心,劉康一開始背過身,後來也過去,只是他再也沒攙和到裏頭,而是在一旁看。
好不容易等了雨停了,蔡陽長公主派人來將孩子接過去。趙夫人才覺得耳根清凈下來。
當年劉康也是個調皮的性子,三四歲的年紀從來不肯好好讀書,還是被趙夫人壓着好幾年才成了這麼一個安靜的脾性。
這麼多年宮室中都沒有小兒玩鬧的喧鬧之聲,趙夫人聽着女孩欣喜的尖叫都忍不住頭疼。如果不是趙宏還在這裏,指不定她當場就將兄妹三人送回去。
她原本就這麼想揮手讓人把兄妹三個都送走的,但是想了想,還是自己起身來。
對着三個小兒強顏歡笑,趙夫人心裏簡直嘔的不行。這麼多年,受寵的時候,就是天子,她都是敢給幾分臉色看的。誰知道今日卻需要給幾個小輩如此。
將人送出去,趙夫人一回身,臉上那點原本就勉強的笑意消散了個乾淨。
劉康站在那裏看了母親一眼,正要往宮室內走,趙夫人卻一把拉住他。趙夫人蹲身下來,雙手握住他的肩膀,一雙眼睛更是緊緊的盯着他,“阿康。”
劉康垂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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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縈這段時間都沒有留在長樂宮,最近梁黯也從長樂宮出來了,七歲知男女之別,男女也要分席。滿了七歲之後,梁黯也不好再留在禁中了。雖然說七歲的小兒是不可能和宮人還有天子的嬪御有個甚麼的,不過人言可畏,縱然有不舍,曹太后還是將外孫放了出來,宮廷里還是要有規矩。
梁黯靠在木廊上的柱子看着這場瓢潑大雨,他一開始興奮了會,後來想到這樣的大雨若是下久了,可能會造成水災,來年收成就會銳減。梁黯在宮裏聽宮裏的曹太后說過田地里的一些事。
曹太后出身也不高,進宮之前甚至還是哪家的農家女,後來徵召良家子,曹太后因此進了宮廷,即使她如今母儀天下,但還和孫輩們偶爾回憶一下當年的苦日子,雖然就是她自己也不怎麼記得清楚了。
他看了會,突然想起妹妹來。趕緊調轉回頭跑回到室內,家人瞧見他的錦履踩在水跡上,擔心他會摔倒,追在後面連聲喊,“世子小心些!”
梁黯才不理那些人呢,直接一鼓作氣跑到梁縈房間裏去了,梁縈自從拜袁大家為師以來,房間裏的竹簡就多了許多。她如今面前的就是一卷,梁黯進來的時候,帶進來一股雨水的清新氣息。
“阿縈。”梁黯走進來就坐在她的面前,看着她手邊的一堆竹簡不由得瞠目結舌。他在宮中自然也讀書,但是沒有這麼多。對於他們這些公主之子來說,哪怕沒有父親,憑藉母親的長主身份,天子阿舅對他們就不可能吝嗇,讀書一事對於他們來說只是錦上添花,而不是必要。所以他看着梁縈手邊那些簡牘差點沒有反應過來。
“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去看啦。”他一個人看着多沒意思,當然要將唯一的女弟也拉來進來。
“不必了。”梁縈道,外面雨水大,而且濕氣也重,現在出去發瘋,到時候回來一趟頭痛腦熱的話,那就得不償失。
“也是,而且大雨對於農事也非幸事。”這會梁黯板起臉,學着那些宮中博士搖頭晃腦。
梁縈差點出手在梁黯頭上敲一下,不過她看了看自己的手還是放棄了,“阿兄竟然關心這些,莫不是日後打算做丞相或者是大司農?”
丞相管的就是這些,天下糧食出產入庫幾何,還有收上來的賦稅,每一樣都要知道的清清楚楚。丞相高高在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是這威風也不是那麼好享受的。
“才不要,我日後要做大將軍!”梁黯說到這個就想起了鄧不疑,他如今和鄧不疑從一開始的兩看相厭到如今有那麼一點兒惺惺相惜,但好鬥之心還是不可能泯滅。
“才不會輸給他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驕傲的很,梁縈想到如果此時此刻鄧不疑在這裏的話,恐怕又是輕哼一聲。
那傢伙向來是如此,從來不講究旁人講究的那些。偏偏他還理直氣壯,似乎理所當然一般。
這個性子她以前也擔心過,現在還好,但是要是大了還這樣,恐怕就會惹來禍事。不過現在看來天子樂意慣着他,對鄧夫人也頗為寵愛。天子除了對皇后之外,宮裏的高位嬪御絕大多數就是靠着子嗣過日子。鄧夫人好歹還能時不時的可以見到天子,比起那些新人也差不樂太多。
趙夫人也是有子的一個,但是過的就不比鄧夫人。
鄧家除了建成侯那個爵位還沒有坐實之外,其他的要說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完全沒有。梁縈都懷疑自己這話說出去鄧不疑會不會嗤之以鼻。
“是嗎?”梁縈抬眼看了梁黯一樣,雖然說梁黯有時候也是調皮的恨不得將屋頂都掀過來,但是比鄧不疑還是能省心一些。
“那是當然!”梁黯挺起胸膛,他突然想到一件事,過來看着梁縈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聽說鄧不疑和阿縈一同在袁大家那裏讀書?”
貴族人家自己會請人來教授子弟經書,女子也不例外,尤其像自家妹妹,就算一直在宮廷那也沒有甚麼,宮廷內還有專門負責公主的傅姆。
當然比起袁大家這種飽讀經書的才女,宮裏的傅姆自然是比不上。但鄧不疑也到那裏去讀書,這就讓梁黯有些奇怪。
“是啊。”梁縈當梁黯想要繼續和鄧不疑爭個高低,“袁大家可不是誰都會教的,之前必須她親自看過覺得可教才行。”
有才氣的人多少都有些有些脾性,袁大家也是不例外,她收學生看重的是資質,若是沒有資質,就算是列侯之子又如何?
“阿縈!”梁黯那裏聽不出她話語裏的意思,漲紅了一張臉,“我難道還比不上他了?!”梁黯也是在旁人的追捧中長大的,哪裏受的了梁縈這般。
“……”梁縈看着梁黯這麼一副傷了自尊的模樣,想了想,“我不是此意,鄧五自然有長處,阿兄當然也有。不過也不必在一件事上較勁。”
梁縈和梁黯一塊兒長大,簡牘之事梁黯並不放在心上,最想的恐怕就是如何玩的一手好六博。
六博投壺之類的遊戲是貴族們必須會的,但在梁縈看來多少有些不務正業。
“阿縈這話說的不錯。”梁黯聽到梁縈方才那些話心裏才舒服了點,畢竟誰也不願意在自家姊妹的心裏還比不上外人。
“不過他真的在儒家經典上有天賦?”梁黯整個人都坐在梁縈的案幾前,手臂撐在漆案上,滿臉的好奇,黝黑的眼眸中毫不掩飾那一份好爭。
“……”梁縈覺得方才自己那些話算是白說了。
“不僅僅是儒家典籍。”梁縈突然起了點壞心思,有意捉弄他一下,“袁大家授春秋,令弟子知古人之事,鄧五在春秋上,可謂是過目不忘。”梁縈想了想,這話她是在說真的。鄧不疑看着似乎是個十足十的紈絝,但過目不忘是真的,旁人要花費大量時間才能背誦下來的章節,他看個兩三遍,然後就能背誦下來。
在學堂上,那些同窗不敢招惹他,除了他出身開國列侯之家和天生個頭較高之外,也有這麼一份因素在裏頭。
“……”她這話一出,梁黯坐在那裏沉默良久,原先想要和鄧不疑一較高下的心思也淡了下去。
過了許久,他才開口,“當真?”
“我說這些誆騙阿兄作甚?”她有些好笑,這些都是實話,她可沒有說一句謊話喲。
梁黯自個從面前的茵席上站起來,就往外面跑,跑到外面了就問家人,“阿母回來了沒有?”
今日膠東王主出塞,昌陽長公主也入宮去了。到現在還不知道回來沒有,家人不知道小主人這是怎麼了,不過還是老老實實回答,“長主才未回府。”
照着女主人半年都能在禁中的習慣,若不是兩位小主人都在,昌陽長公主八層是不會回來了。
比起這一處長公主府,對於昌陽長公主來說,禁中才是她呆的最久的地方。
“……”梁黯想起梁縈說的那些話,真心心中有些挫敗,雖然他也不承認自己比鄧不疑差,可是梁縈說的那些,還真不是他能簡單做到的。梁黯心中鬱悶難當。
膠東王主出長安之時沒有遇上好天氣,不過在最初一日的那一場暴雨之後,接下來都是好天氣,路上也順暢起來。
當膠東王主到達匈奴王帳,成了匈奴單于眾多閼氏之一之後,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雁門雲中遼東等軍邊郡又可以安寧上那麼一年半載。
邊郡又迎來了短暫的寧靜,長安城中又和往常沒有任何區別。那些原本擔心自己女兒會出塞的諸侯王們也終於能夠將心放回肚子裏頭了。
昌陽長公主的日子和往常一樣,一日裏多是到長樂宮和姊姊一同侍奉母親,如果真的要說有甚麼不同的話,那就是女兒有了個不錯的師傅,兒子也鬧着要讀書習武。這兩件都是大好事,比起自家姊姊的那三個孩子,自己這兩個簡直是說不出的放心。
既然兒子終於想要習武讀書,昌陽也乾脆就給兒子也請了人來精心教導。
梁縈現在去長樂宮的次數少了,她幾乎日日來袁大家這裏上課,每隔十日就休息一天。
“匈奴,原先和華夏一樣,出自大禹。”袁大家的授課也很通時事,那邊膠東王主已經在匈奴確定好了名分,這邊袁大家就已經和學生說起了匈奴和華夏的那一點淵源。
梁縈聽得有些漫不經心,鄧不疑直接坐在那裏目不斜視,至於他聽沒聽就只有自己知道了。鄧蟬倒是聽得認真。
其實匈奴和華夏雖然都是大禹的後裔,但是一支在中原一支被遷,早在春秋的時候,就被諸夏稱之為戎狄,早就被華夏劃為蠻夷了。到了秦朝滅亡,中原打的如火如荼的時候,匈奴還趁火打劫,奪取了河套一代。到現在那邊的一塊地都還沒有收回來。
袁大家從最遠的共同祖先開始說起,然後是分化,說起來能說上好幾日,其中還夾雜着一些匈奴的風俗習慣。這個就很難得了。畢竟華夏自持正統,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對蠻夷的那一套能夠有所了解,不少人都是不懂。而且這些要不就是邊郡的那些常年和匈奴打仗的將軍,要麼就是那些從匈奴人手裏出來的那些商人。
漢朝和西域諸國之間隔着個匈奴,西域的玉石等物到了長安等地價格就要翻上許多。高利之下自然也有商人願意冒險的,那些活着回來的商隊就將匈奴的一些習俗給帶了回來。
至於袁大家是從哪裏知道這些的,梁縈也不知道。她聽了聽,發現有些是在宮廷中就聽說過,她就沒有多大的興緻,無意之下她瞥了那邊的鄧不疑一樣,而鄧不疑此刻也正好看過來,兩人的視線正好撞個正着。
鄧不疑有些疑惑的歪了歪頭,他眨眨眼,眼裏露出點小兒狡黠的意味來,嘴角微微向上一翹。
他笑得有些俏皮,梁縈知道是他難得在調皮。
這時候學堂里有人開始不滿道,“這匈奴實在太可惡了!”
“是的,無恥之尤!”
“非人哉!”
袁大家收的學生年紀都不大,而且大多數家境優渥,不少人都是長安貴族子弟,年紀小也改變不了他們的驕傲,聽到袁大家說的那些,不少人都開始憤怒,甚至有人將在父兄那裏學來的罵人的話一咕嚕說出來。
但是那些話和市井比起來終究是文縐縐的。
鄧不疑聽着頗覺得無趣,他在袁大家這裏原本是想看看袁大家的獨特之處究竟是在哪裏,但他這會卻是真真實實想笑。他咧開嘴角,就看見那邊的梁縈。
梁縈好歹都已經認識了他這麼久,要是還不知道他這會有什麼反應就是傻子了。她看着他,眼睛裏難得帶了點嚴厲,搖了搖頭。
鄧不疑挑了挑眉頭,回過頭瞧了一眼那些人,他垂下頭去,只是拿那邊的兔毫筆,裝作要在簡牘上寫字的模樣。
袁大家說完這件事也就算了,她也沒有問學生關於這件事該怎麼辦。朝廷對匈奴怎麼樣,如今已經有現成的一套,該變還是該改,那都是朝堂上的事了。她不過是將那些事說給自己學生聽罷了。
一群小兒罵了匈奴,袁大家也不阻止。坐在梁縈身邊的鄧蟬覺得奇怪,她俯身過來和梁縈咬耳朵,“今日大家是怎麼回事?”
“待會再說。”梁縈笑了笑,在這裏還真不適合說這些。
今日的授課主要還是和匈奴有關的,袁大家把匈奴和華夏的關係說清楚之後,又將兩周那些抵抗戎狄的戰事拖出來給學生們說了了一遍,以前也說春秋,但說的比較多的還是那些諸侯的爭霸,還有一些改革的多謝。
梁縈估計袁大家也是被朝廷不直面和匈奴作戰,而是送了幾十年的珠寶美人覺得十分氣憤,找了這麼一個看起來安全一點的辦法發牢騷罷了。
前人尚且知道不姑息匈奴戎狄,但是今人卻是對匈奴卑躬屈膝養虎為患。梁縈聽着袁大家正在說秦朝如何將魏國趙國還有燕國修築的長城連成一片抵禦匈奴,她就知道這位師傅是這個意思了。
袁大家說罷,環視下面的學生一圈,不少學生都是面露憤怒,但是那個建成侯的嫡孫坐在那裏面上半點神色都沒有,陰平侯女直接面帶微笑聽着,鄧蟬和陰平侯女差不多,不過聽着聽着就若有所思。
她說這些話也是也不過是發泄自己心中的不滿,至於學生聽不聽的懂那就不再多想了。
下學時候,梁縈興緻勃勃的請鄧不疑和梁縈到公主府上去。梁縈其實對鄧蟬挺喜歡,鄧不疑是立刻就應了,但鄧蟬還是有些猶豫,“我當真可以去?”
鄧蟬的祖父和老建成侯是兄弟,但是畢竟不是繼承爵位的那一支,鄧蟬聽說要去長公主府上還是有些心慌。
“當然。”梁縈是過來人知道鄧蟬在擔心昌陽長公主會不會不喜歡她,“阿母此刻還在長樂宮。”
“……”鄧蟬聽后心裏安穩了一些,但是反應過來之後,臉上有些發紅不好意思。
“無事,去就是了。”鄧不疑看着從妹如此,上前說道,“侯女既然出口相邀,不去有失禮數。”
“嗯。”鄧蟬聽到鄧不疑都這麼講了,點了點頭。
梁縈派人先往府上告知了消息,等到鄧不疑和鄧蟬到了長公主府上,下面的人都已經準備好了。
梁黯這會埋頭苦讀,他要學那些能夠把人埋起來的典籍,還要開始慢慢學劍術。梁黯也沒多大的金利來找鄧不疑來決一勝負了。
小兒在成人看來還不是完全的人,梁縈不是長公主府的主人,正經的主人是昌陽,這個她還是分的清楚。她直接就將鄧不疑和鄧蟬請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
除了沒有把人給請上堂,她對鄧不疑和鄧蟬兩人還是用了成人的那套禮儀,至少她請兩人上座的時候,行禮了三次。
鄧蟬和鄧不疑也是還禮了三次才在席上坐下。
鄧不疑覺得自個和梁縈沒有必要講究這許多禮,在他看來那些禮都是和不親近的人講究的。而他和梁縈之間則不必如此,前前後後在宮廷里見過的那些次數不算,就是在宮外兩人也做了許久的同窗。這樣的關係若是那些人算起來,也是格外的親近了。
以前知道她謹慎,但是沒想到對待親近之人也是如此,這就不好了。
鄧蟬坐在席上,面前擺滿了各種點心,她對長公主府還是有點好奇,但是這也不是隨便看隨便瞧的地方,沒有主人領着,做客人的哪裏能隨便走動呢。
梁縈一看就知道鄧蟬想什麼了,噗嗤一笑,原先她那樣也是不想鄧不疑覺得自己看低了他,鄧不疑年紀小,但是講究的可多了。萬一他誤會什麼就不太好。
梁縈見着鄧蟬眼底的那一抹好奇,自己首先沒掌住,笑出聲來,“我帶你們出去走走?”
“好啊。”梁縈這句正好投了鄧蟬的意思,原本她還想稍微客氣一句,沒成想鄧不疑那邊直接點頭了。
“阿兄?”鄧蟬看過去,沒成想鄧不疑看過來。
“對侯女不必太過客氣。”他道。
梁縈聽到這話差點沒笑出聲來,她從茵席上起來,拉着鄧蟬的手就往外走。鄧蟬長相秀麗,手也是軟軟小小的。鄧不疑看着兩人交握的手,眼神飄遠:他反正是弄不明白女子的心裏到底是在想些甚麼。
長安地處關中,但是長公主府中多修築有樓台水榭,以造出那一股幽深之感。
鄧蟬一開始還拘束着,但是時間一長,她也會在禮儀的允許範圍內看一看湖水和上面的鴻鵠,湖面上還有精緻的舟,看得她躍躍欲試。
梁縈不愛用舟楫,見着鄧蟬喜歡就讓人扶着她上去,另外她還讓好幾個水性好的侍女在一旁看着,免得出什麼意外。
舟楫上的侍女手中長長的竹竿一撐,舟就遠離了岸邊。
等鄧蟬乘坐的舟楫離岸邊有些遠了,鄧不疑才開口問,“方才在大家那裏,你是故意的吧?”
“你看出來啦?”梁縈笑道,倒是沒有遮掩。
“你那樣,我若是看不出來才怪,不過就算你不提醒,我也不會出聲的。”說著鄧不疑看着她,“不是說過殺人莫如誅心么?既然他們對蠻夷有仇恨之心,也不錯,總比悶聲不響的好。若是悶聲不響,要麼就是恨透了,要麼就是忘了這事。”
梁縈聽他這話,總覺得是在話里刺什麼人似的,“這話你可別在外人面前說。”
她很奇怪鄧不疑到了現在還能記得那會她說過的話,原先她說那些話不過是為了能夠鎮住鄧不疑罷了。鄧不疑心氣很高,不是梁黯能夠壓得住的,所以她就用那些話將鄧不疑鎮住,結果還真鎮住了。
但她也沒成想,鄧不疑竟然還將那些話給記了下來。
比起這個梁縈還是擔心鄧不疑這嘴,雖然此刻環境輕鬆,但是出言不慎的話,被有心之人告發,不死也要脫一層皮。畢竟這已經不是當年百家齊放,王侯被士人罵還得聽着的時代了。
“外人?”鄧不疑看向她的目光有興許玩味,梁縈不知道他又在想什麼,在她要開口詢問之前,鄧不疑點了點頭“善,”說完他又看了她一眼,“其實也不必如此,我說了就算有人告至陛下跟前,恐怕陛下也不會當一回事,小兒罷了。”他說這話的時候口吻裏帶着說不出的笑意。
他這性子不招惹人喜歡,鄧不疑自己也知道,不過知道歸知道,但他沒有半點改的念頭。為何要改?那些人看他不順眼和他有甚關係?
“……”梁縈瞧着鄧不疑滿不在乎的模樣,頓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鄧不疑的表現從頭至尾都不像一個稚齡的小兒,方才那些話就不像是小兒能說出來的,梁黯和張家兄弟這會都是一個賽一個的調皮,不過這三個加在一塊都不及鄧不疑一個殺傷力大。
鄧不疑那是熊,而且一熊起來,兩打張家兄弟都比不上他一個。
“你還小,不知道其中兇險。”梁縈不禁勸說,換了別人她是絕對不會說這麼多,“眼下沒事,將來呢?”
鄧不疑頓時笑出聲來,他原本就生的好看,這一笑即使帶着那麼一絲狂,也不讓人反感,笑完了他走進幾步,臉蛋揚起來帶着些許童真,“我比你年長呢。”
“那又如何?”梁縈笑。
“嗯。”鄧不疑點點頭,“那就多謝阿縈了。”他說到後面的名字時候帶着點親密。
“其實也不用如此為我着急。”鄧不疑想了想,“就算日後我會因為這張嘴而如何,那也是多年之後了。而且多年之後,誰會知道如何?”
說著他走進一步,面上笑容更盛,“阿縈覺得我說的可對?”
明明不過是個孩童,但比她高了那麼一頭,說出這話來,卻沒有一個孩童模樣,她下意識的就蹙起了眉頭。
梁縈沒有回答,外面陽光正好,湖面上波光粼粼,鄧蟬坐在舟上,看着四周的風光,滿臉欣喜,湖水上有荷葉,那些侍女採摘了來送給她,她就拿着頂在頭頂上。
果然,做妹妹的要比兄長可愛多了。
“別把我當做小兒。”鄧不疑見狀來了一句,梁縈這會在想什麼,他也能夠猜到幾分。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反正和他也無甚關係,但是他就是不願她也是這麼想的。
“我未曾。”梁縈心中嘆口氣,鄧不疑都不像個小孩子,她怎麼可能還把人完全當做小孩?
“……”鄧不疑那雙黝黑的眼睛看了她好一會,幾乎將她後背那一層雞皮疙瘩都給看出來。
“……”鄧不疑見着她吩咐侍女準備些溫熱的棗花蜜水來,不再看他。他這才覺察出有些不對。
他原本也不在乎別人,可是人總不能一人獨來獨往,他有些苦惱,最後嘗試着開口,“我家中最近從雲中的馬場買來三匹好馬,你……”
鄧不疑還是頭一回說這樣的話,梁縈只顧着看那邊湖面上的鄧蟬,身後的人來這麼一句,她有些吃驚,“從雲中郡的馬場?”
買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馬場之中出去那些私人的,就屬朝廷的馬場最好。朝廷對馬匹的買賣控制的很嚴格,甚至還要郡守批准,長安貴族人家雲集,但天子腳下,該有的程序一樣也不能少。
“嗯。”他眼裏有些光亮,“去看么?”
那些馬都是高頭大馬,平常是用在皇家的北軍中,建成侯府能弄來幾匹,已經不錯了。
“好。”梁縈也不是真的要和鄧不疑生氣,他這麼一說她就點頭應了。而且去看幾匹馬也費不了多少事。
“我前段日子正在學騎馬,若是你要學,我也可以教你。”鄧不疑這話說的滿,梁縈險些笑出聲。
“阿兄~”那邊面上的小舟已經向這邊過來,鄧蟬不諳水性,玩了一會就想要回地上來,水面飄着總有些放不下心來。
上來之後,鄧蟬就拿着手裏的荷葉給梁縈看,荷葉里滾有水珠,晶亮的水珠在翠色的葉面上滾動。
*
昌陽長公主趕在夜禁之前,從禁中回到長公主府中。今日蔡陽長公主留在長樂宮,她就回來。
回到府中,公主家丞前來將這幾日公主府中的事務大致稟報了一遍,還提到了梁縈請鄧家的兩個孩子來府中的事。
昌陽聽完之後靠在憑几上,和家丞說了幾句話,便讓他下去了。
鄧家?昌陽長公主想起這段時間朝堂和後宮的變化,嘴角露出一抹笑容,這段日子不管是椒房殿還是掖庭,甚至宮城之外都和以前不太一樣。
皇后無子,丞相請立太子。看來長安可要熱鬧不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