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鄧不疑這架勢一擺上來,原來那些想要打聽些什麼的小兒全部散了。這年歲的小兒大多已經知道事了,要說天真無邪說錯了話,實在是不太可能。
梁縈放下手裏的書,抬頭看了看這邊。
“先生前幾日說了,今日學騎還是學射?”突然有人嘰嘰喳喳說起來,君子六藝之一便是射,還有一個騎馬,說起來這會馬鐙還不是很完善,但士人出行不是騎馬就是乘車,朝廷也有意發展騎兵,在北郡建造了不少馬場,指不定甚麼時候,騎兵就壯大起來。
所以騎馬也是必須要學的。
鄧不疑聽到這個就來了興趣,他放下手裏的竹簡,看向那個說話的人,結果那個總角小兒也壞,瞧見他看過來,故意壓低了聲音擺明不讓他聽見。
梁縈對這種小小的排擠哭笑不得,她從席上起身走了過去,在鄧不疑的身邊坐下,“反正不管是騎馬還是射,都是你喜歡的。”
“其實在宮中,學這些倒還方便些。”梁縈輕輕和鄧不疑說。
鄧不疑轉過頭來,鼻子裏輕輕發出一聲輕哼,宮中的馬廄很多,未央宮和長樂宮都有專門的馬廄,而且有許多個,裏頭有各地的良馬,比宮外的要好上許多不止。
鄧蟬沒有入宮過,她有兄長在宮中做郎官,但很少說起宮內的事,她問梁縈,“真的么?”
“真的,宮裏的馬比外面的要高大多了。”梁縈和鄧蟬說起來,帶着一丁點的小興奮,她曾經去過宮中的幾處馬廄看過,“尤其是大宛廄,大宛的汗血寶馬跑起來,流出的汗水真的和血差不多。”她看過現代的研究猜測,說汗血寶馬之所以會出汗如血,可能是因為一種鑽進了馬的背部和臀部的寄生蟲導致,是不是真的,梁縈不知道。但是大宛馬是真的好。
“大宛馬體型纖細優美,頭細頸高,四肢修長,步伐輕盈。不可多得。”梁縈見着鄧蟬聽得入神,就和她多解釋了兩句。
大宛位於西域,漢朝和西域之間還隔着一個匈奴,眼下漢朝對匈奴是韜光養晦,所以到西域的道路都是被佔據了,能夠有這麼一匹好馬,簡直算得上是大幸。
“只是可惜大宛和大漢離的有些遠,好馬千辛萬苦買來都是一群閹割了過的。”鄧不疑突然開口,“閹割過的馬再好最多也只能用上十年,何況若是作為軍馬,那還不到十年。大筆的金帛花出去,卻買來幾年而已。”
“……那看來還是匈奴的事。”鄧蟬蹙起秀氣的眉頭。
“就看有沒有不怕死的了。”鄧不疑說話,拍拍手,將耳朵上的刀筆拿下來,手裏拿着刀筆,刀刃比在竹簡上,將上面的字跡削去。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梁縈想起這會朝堂韜光養晦,但對匈奴絕對不會一直容忍下去,就看什麼時候打了。
“阿姊說的對。”鄧蟬聽到梁縈這話噗嗤一笑。
鄧不疑有些不滿,他看着鄧蟬“她何時成了你阿姊了?”雖然長安內的貴族互相都有聯姻,但是他可想不出鄧家和梁家有個甚麼姻親。
“從兄,阿姊比我年長,稱呼為姊,不對嗎?”鄧蟬睜着眼看鄧不疑。
鄧不疑被鄧蟬這話問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這話若是細細論起來是有不對之處,但是鄧蟬說的理直氣壯,鄧不疑暫時還想不出反駁的話來。兩人眼對眼看了一番,最後回過頭去。
鄧不疑看着手邊掉落的木屑想:反正他是想不通女子到底是想些甚麼的啦!
梁縈看着鄧不疑扭過頭,覺得可愛,噗嗤笑出聲,結果引來他狠狠一瞪,梁縈開先被他瞪的一愣,年紀雖小,但氣勢不小。一瞬間她還真怔住了。
不過反應過來之後,她拉着鄧蟬去一旁說話去了。本來這年紀就是女孩子之間關係最好的時候,她正大光明的就將鄧不疑丟在一旁了。
鄧不疑看着那邊梁縈和鄧蟬說些甚麼十分高興,他被丟在一旁,過了會他轉過頭去,他才不在意這些呢。可是扭過頭之後,又覺得氣悶。
倒是鄧蟬看出來,噗噗忍不住的直笑。笑完了,乾脆就拉着梁縈到遠一點的席面上去,“其實阿兄家中出了點事,所以性情暴躁了些,莫要見怪。”畢竟是自己的族兄,鄧蟬不可能看着鄧不疑在那裏氣悶。
“我知道,”梁縈答道,她當然知道鄧不疑家中有事,不過至於是什麼是也不好當著面問。
鄧蟬笑,梁縈想起甚麼,轉身從自己的案几上拿來一隻盒子,“聽說阿蟬生辰快到了,這是贈與你的。”
“這可不敢收!”鄧蟬擺擺手,“無功不受祿。”
“……”梁縈看鄧蟬是這沒有收禮的意思,其實她準備的也不過只是一支筆。看着鄧蟬是真的不收而不是客套之後,她將那隻盒子收好。
鄧不疑生氣的回頭一瞥就瞧見兩個在送禮品,頓時有些消減的怒氣又上來了,明明他和她相識最長,要送也是送他!
心下火起,乾脆從茵席上站起來,大步向外走去。
那些原本還在說話的同窗見着鄧不疑突然起來,他身上深衣寬大,白色的足襪踩在木質的地板上咚咚的響。
這是很失禮的,貴族們走路都要講究一定的禮儀,哪裏能這樣?
這邊的動靜梁縈自然也聽到了,她回首一看。看着他那雙腳踩在地上咚咚響,頓時頭疼,待會袁大家要是知道了恐怕有麻煩。
鄧蟬起身在後面喊了一聲,“阿兄去習射么?”
這年紀學射有些勉強,只能拉開那些專門做給孩童的小弓,鄧不疑腳下頓了頓,回過頭來嗯了一聲。
旁邊那些人他也看得到,不過看到又如何?反正他也不會和那些人在一起。
梁縈目送鄧不疑一路遠去。想起在掖庭殿見面以來,似乎他這樣發脾氣鬧彆扭,還是頭一次?
倒也……挺可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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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學回到長公主府上,徐女官迎上來,“長主回來了。”
“阿母回來了?”梁縈聽了這話有些吃驚,昌陽長公主這一段時間基本都留在長樂宮,蔡陽還時不時的回一回長公主府,但是昌陽卻是很少回來的。
梁縈走到了昌陽的居室,見到昌陽坐在那裏,面前的竹簾和帷幄放下來,外面影影倬倬的照進來一個人影。
看那人身材,應當就是公主家丞了。
昌陽正在看手裏的簡牘,聽到梁縈的說聲音後轉頭過來,“阿縈,到阿母這裏來。”
梁縈無比乖順的跑到昌陽長公主那裏,她腳上穿着嶄新的錦足襪,踩在木質地板上,有那麼幾下輕微的聲響。
昌陽長公主放下手裏的簡牘,讓女兒撲到自己的懷裏來,梁縈一頭就扎進了昌陽的懷裏。昌陽深衣衣襟上綉紋精妙,熏有一股濃香。
“吾女無恙否?”昌陽長公主掂量了一下懷裏的女兒,感覺到比之前重了些,終於放下心來,即使在女兒身邊放了宮裏來的人,但對那邊的老婦,她還是不能完全放下心來。上回她才沒看着一會,那老婦就想要伸出手來折騰,想起今日那位婆母被皇太后召入長樂宮,昌陽長公主心中才有了一絲痛快。
“無恙無恙~”梁縈在昌陽的懷裏蹭來蹭去,她雙手抱住昌陽的腰,“阿母不在,阿縈可想阿母了!”
“大善。”昌陽看着梁縈小臉蛋白裏透紅,一雙眼睛晶亮,看着就很有精神。
“阿母回來,大母捨得?”梁縈窩在昌陽的懷裏,拿過方才被昌陽看的那個竹簡,一支竹簡上面,密密麻麻全部寫着從湯沐邑上抽出的賦稅,裏頭有錢物,也有穀物,還有帛,都分類算好了在上面。
“阿母這次回來,也是有事。”昌陽在女兒的鼻子上輕輕的捏了捏。
“何事呀?”她問。
“陛下令膠東王主入宮出塞。”對女兒昌陽也不瞞着。上回齊王主才封了公主一日都沒有過去,就吞金自盡了,這回還是要送一個王主過去,好讓那些匈奴人消停下來,這回宮裏是不會對出塞王主過於寬鬆了,昌陽這次出來,還是因為那個王主母家親人想要通過這位長主,想要外甥女最後在漢宮的日子好過一點。
這種事在宮裏不太方便,所以昌陽出來一趟。
“……”梁縈聽了沉默一會,她靠近昌陽的懷抱,“阿縈不喜歡有王主出塞。”
“這有甚?”昌陽笑了笑,她抱住女兒拍了拍,還當女兒還是襁褓中的小兒,“左右也是旁人去。”
那些王主,如果不是出自先帝一系,對於昌陽長公主來說,關係已經遠了,那些王主對她來說也陌生的很,比那些面生的長安貴女好不了多少。這次會和膠東王主的母家見面,還是因為是曹家女眷來說情,而且送來的珍貴之物不少。
“不是……”梁縈想要解釋,但是看到昌陽並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也就沒說了,她想了想提起另外一件事,“阿母,鄧家是不是出了甚麼事呀?”
她平常對別的貴族家私事不是很在意,所以也不知道鄧不疑家中出了何事,但是今日看着學堂中那些同窗想要從鄧蟬那裏打聽出什麼的樣子,似乎這事還不小?
“鄧家?”昌陽低頭,“鄧夫人家?”
“嗯!”她點頭。
說到這裏昌陽也忍不住笑了,“估計和不疑沒多大的關係,是他幾個叔父送了一批寶物美人到太中大夫府上,請太中大夫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說完,她還怕梁縈聽不明白,加了一句,“如今不疑還沒有繼承他大父的位置。”
王侯的爵位繼承都需要上報天子,天子點頭之後才能算數。所以鄧不疑佔着個嫡,但天子還沒有下詔之前,就還不行。
“都太心急了,不過這太中大夫也是只收寶物收美人,不肯出力的。”昌陽長公主想起自己兄長身邊那個面若美女的男子,一陣好笑,從鄉野出來的,乍然富貴,還是改不了那個毛病。
巴巴的收了人家的錢財,偏偏連個表態都沒有。若是沒有根基的人家也就罷了,可是這鄧家是開國功勛之一,好歹也傳承了幾代,這後事如何還不知曉,到時候得罪了人還不知道要怎麼收場。
昌陽長公主想起趙夫人那一副恨不得鼻孔朝天的模樣,輕哼出聲,“罷了,趙家原本也不是甚麼好人家,以後見着他們離的遠些。”
“唯。”其實梁縈都不怎麼能見到趙夫人的娘家人。不過她還是答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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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王主很快從膠東國趕來,膠東王也不敢遲疑,這個侄女原本也就是兄長留下來的,就算不出塞,也沒有可能出嫁。畢竟哪個人家願意娶反王之女?
膠東王主入了未央宮之後就被嚴密的看管起來,董皇后這會吸取了上次齊王主的教訓,膠東王主身邊都是宮中的人,甚至連乳母都沒有留下。
新的出塞王主入宮的時候,正好趕上樑縈暫時不用到學堂那邊去,就和鄧不疑一道進宮。
鄧不疑手裏有門籍,求見姑母鄧夫人也不奇怪。
鄧不疑天子喜歡他,而且露出鄧不疑再大一點就讓他做侍中的意思。天子侍中是貼身侍奉天子,日後升遷也十分的順暢,堪稱一條青雲大道。
劉偃興高采烈將這些說給鄧不疑聽,鄧不疑臉上也沒有多高興。
梁縈今日到了掖庭殿,陽邑高高興興的拉着她,要她陪着一同玩。陽邑昨天才和韓公主利公主玩了一整天,但是看見梁縈她還是黏了上來。
“哦。”鄧不疑對着劉偃興沖沖的目光嘴裏就只是吐出一個字。
劉偃見狀立刻就不高興了,“別人聽見做侍中都好高興呢,”他雙手舉起來舞動了一下,這話他也是聽母親鄧夫人和鄧家裏的家眷說的。他正好拿來和鄧不疑說,誰知道鄧不疑聽說之後,竟然就給了他一個字!
“……”鄧不疑轉過頭來,嘴唇一咧就露出一口的白牙,看得劉偃後背都要起一層的雞皮疙瘩。
“姊姊,聽說椒房殿又來了個王主。”陽邑抱着球坐在宮室里和梁縈說道,“聽阿母說這次的王主比前頭的那個要小多啦,姊姊,有多小啊?”
梁縈當然知道,上回的齊王主進宮的時候已經十七八了,而這次的膠東王主才十三四歲,十分年少。
“年少不年少,都是薤上之露。”梁縈不太想提起這事,就說了一句。
陽邑聽不明白就去找兄長,劉偃正叫寺人將棋枰和棋子拿來,兩人好久沒有在一起手談,最近他也有了正經的師傅,學了一些。正好和這位表兄拼殺一場,結果妹妹跑過來就將梁縈的那話給說了出來,完了還問,“阿姊這話是甚麼意思啊。”
“……”劉偃這下子完全沒有對弈的心思了。
鄧不疑也是坐在茵席上沉默。
雖然去的只是個反王之女,不是自己的親姊妹,可是這時不時就和匈奴聯姻。他們簡直覺得噁心,成人還知道偽裝一二,他們這些總角小兒就表露的比較清楚了。
“匈奴胡虜!”劉偃用自己所能知道的最粗鄙的言語低低咒了一句。皇子讀書之後,師傅也會說時事,他年幼,但宮廷之中孩童懂事較早。他自然也聽得懂。
鄧不疑坐在茵席上不言不語,過了好一會才抬頭看向那邊的梁縈。
梁縈離的不遠,她今日的裝束再普通不過,頭上梳總角,身上深衣也沒有多少綉紋。只是她總角下垂掛的滾圓飽滿的明珠隨着她俯身的動作輕輕晃動。
劉偃瞧着鄧不疑看甚麼,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瞧見梁縈已經去逗那邊鄧夫人豢養的一隻鳥雀了。女孩面容秀美,光從窗欞照進來,將臉頰上那一層絨毛也照的清楚。
鄧夫人私下裏和劉偃說過梁縈,梁縈脾性不錯,劉偃也覺得好,哪怕他這會也不明白所謂王後到底是個甚麼意思,妻子身後代表的意義是甚麼。
他看了會,轉過頭來。胸膛里的抑鬱之情還是沒有得到任何紓解,讓他覺得難受,乾脆就看向鄧不疑,“來角抵如何?”
“唯。”鄧不疑點頭,兩人站起來。就朝庭中走去。
梁縈原本正給那隻羽毛鮮亮的鳥雀喂水,結果聽見那邊傳來咚的一聲悶響還有男孩哇的一聲。
那一聲十分短促,不過陽邑卻是叫起來了,“阿兄!”
梁縈迴頭一看,就見着劉偃整個人都趴在地上,這還不爽,上面還壓着一個男孩。旁邊的宮人閹寺嚇的臉都白了。
她也吃了一驚,宮廷中的人,除了那些宮人寺人還有宮奴婢之外,基本上就沒有幾個出身簡單的,連皇子的乳母都是從侯夫人中挑選,侍讀也多是富貴人家的子弟。但是沒有哪一個敢把皇帝兒子給壓着打的。
就算是習武,哪個不是小心翼翼的讓着。她想起鄧不疑的性子,就要趕過去將兩人拉開。
梁縈剛想動,就聽見劉偃歡快的大叫,“再來一次,再來一次!”
她邁出去的腳又退了回來:這兩個還真算是投了性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