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節
淅淅瀝瀝的小雨已經接連下了很多天了,雨水凝結出濃重的白霧,將整座帝京城渲染的濕氣重重,到處都是水。
街道上的石板路積水嚴重,好多地方都滲水進了民宅和商鋪,京畿府忙了個人仰馬翻。一時間也沒空再去管唐家的逃犯了。
這場雨,就像是老天在助唐家。
鳳陵祉輕車從簡,一身蓑衣蓑帽扮作普通百姓,混入了出城的隊伍中,天氣不好,往來出城的人也特別多,城門口守衛不足,已經緊急從京畿府抽調了一對人馬,分散於東南西北四座城門處,可出入城的隊伍還是很長,半天才動上一下。
好不容易出了城門,他也沒急着趕路,只是牽着馬韁繩慢慢走着,直到城門上的守衛再也看不到了,這才翻身上馬,沿着官道飛馳而去。
他這邊剛一離開帝京。立刻就有一份密報送到寧宅。
寬敞而華貴的房間內,有一深衣男人臨窗而立。
窗外的那些梅花花開正好,朵朵白梅競相綻放,素凈之中又透着幾分清冷孤高之意,此刻小雨飄搖,絲絲縷縷成線一般的落下,濕潤了花瓣與枝幹,風一過,花瓣便簌簌落個不停,如同下着一場帶着清幽芬芳的梅花雪,暗香盈人。
屋內雖然燃有地龍。可因着門窗大開的關係,倒是失了暖意,不過那深衣男子外穿了件玄色大氅,衣領處還圍着圈黑貂毛,所以也感覺不到什麼冷意。
半開的門扉被人敲響,驚動了窗邊站着人,他回頭望去,便見一小廝打扮的人候在門口,低垂着背脊,很是恭敬的樣子。
男人伸手關上窗戶,也將外頭的風雨隔絕,“進來說話。”
“是。”
那小廝伏低身形,行了一禮,繼而才走進房門,反手將房門帶上。
他在外頭待了很久。滿身全是寒氣,“七爺已經離開帝京,一人一騎趕往金陵了。”
男人微訝,繼而又像是明白了什麼,低低笑了起來。
“果然。”他只說了兩個字,便不再言語了。
“還有件事。”小廝道:“先前發下去的海捕文書,不過半日就被全部揭光,這件事,已經確定與七爺有關了。”
男人點了下頭,“寧家小姐那邊呢?先前不是說派出去了一些殺手?”
小廝低頭:“酒囊飯袋,不堪其用。”
他簡略的將金陵城中發生的事情向男人報備了遍,繼而又道:“真不知寧小姐從哪裏找來的烏合之眾,恐怕會打亂您的計劃。”
屋內逐漸開始變得暖了。男人似是覺得熱,解了身上的大氅,僅着着一件輕便深衣,“計劃本來就是用來打破的,無礙。”
小廝不明所以。
男人道:“與鳳陵祉斗,僅僅只是計劃可贏不了他。”
他微微笑了下,“這樣也好,讓局勢混亂起來,對我們有利。”
“那七爺那邊?”小廝想了想。“沒有皇令卻敢擅自離京,這件事要是鬧起來,可夠他喝一壺的了。”
“讓御史台去弄吧。”反正那裏最不缺的就是捉人痛腳,逮着一點雞毛蒜皮就能大做文章,由他們出面最是合適了。
……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自天光剛亮之時就響了起來。
仁和堂重新開張,每過一個時辰,便燃炮竹一掛,到了響午時分,門前堆積的鞭炮紅紙已有一指厚了。
這大陣仗,吸引了金陵城半數以上的百姓。
仁和堂在金陵本就是老字號的醫館,且不提那撐檯面的李大夫乃是金陵出了名的神醫,就是餘下那些請來的大夫,也個個是醫術精湛,妙手回春。
近幾日已有許多百姓登門來問,醫館重新開張后,原先那些大夫是不是也會回來。
時隔多年,將當年那些大夫全部找回是不可能的了,就連那被稱之為神醫的李大夫,也自立門戶,開起了一家醫館。不過唐從容倒是在附近城鎮間幾個不錯的大夫回來,再加上謝南青也在裏頭幫襯,倒也差不了多少。
不過在心滿叫謝南青去前台坐鎮時,卻出了點小意外。
“什麼?”謝南青張大了雙眼,吃驚的指着自己,“你、你說讓我去給人看病?”
因為是開店第一天,所以仁和堂打出了噱頭,道是當天免費替人診病,且拿着仁和堂開出的藥方,去仁和藥鋪抓藥還有優惠。
這消息一出,稍一有個頭疼腦熱的人就登門來看病,不多時整個門店已是擠滿了人。
所以心滿才急急找到謝南青,想要拉他出去分擔一些病人。
“你為什麼不找小一?”謝南青也急,可他出身大家,怎能與普通人一般咋咋呼呼,所以盡量保持着平靜的口吻道:“我就只懂得辨個藥草,就這還是辨不全的,哪裏會治病。”
心滿驚訝:“謝兄不是懂醫術的嗎?”
她記得當時她找上門,讓謝南青幫襯一二的時候,他可很開心的同意了啊,這會兒這麼又說不行了?
謝南青也是一副震驚的神色:“是啊,懂一點啊,我不是說了我的醫術淺薄,只知道個皮毛嗎?”
心滿喃喃:“我以為你是自謙。”
謝南青:“……我是個實在的人。”
心滿:“那我找你來醫館坐堂的時候,你還答應了。”
謝南青:“你說的是讓我當坐堂大夫?”
心滿:“我讓你來醫館幫襯一二。”
謝南青:“我以為你讓我在醫館打雜。”
心滿:“……”
謝南青:“……”
心滿額角爆出根青筋。
謝南青也是個懂的看眼色的人,此刻一見心滿那隱忍不發的暴躁,連忙道:“小一的醫術很精湛,當坐堂大夫綽綽有餘,我的那點點皮毛就是他教的。”
他沒敢跟心滿說,就是懂一點點皮毛的自己都可以被推上坐堂大夫一位,就更別提小一了的話,但是面上神色明顯就透露着這個意思。
心滿看着他,只覺得氣都生不出來了,“謝兄,敢問小一今年多大了?”
謝南青道:“十二,馬上就十三歲了。”
說罷,又有些奇怪,“怎麼了?”
他們不是在說坐堂大夫的事嗎?怎麼就扯到小一的年紀上去了。
心滿黑着臉道:“若是謝兄去往醫館看病,那看病的大夫年僅十二,你心中作何感受?”
謝南青一愣。
心滿又道:“若是這十二歲的大夫對症下藥,開出了藥方,那謝兄是敢喝,還是不敢喝?”
……必然不敢。
謝南青茫然:“那現在怎麼辦?”土頁何技。
心滿吐出口鬱氣:“只能辛苦一下前堂的大夫們了。”
等到今天打烊后,她可得給人家包個大大的紅包了。
“心滿。”謝南青瞅了瞅她,小心翼翼道:“我忽然覺得,你好像變了不少?”
心滿正因為心裏的事煩着呢,沒好氣道:“變了什麼?”
謝南青道:“好像更像個人了?”
心滿斜了他一眼,“……怎麼說話呢。”
謝南青清遠的眉目稍稍彎了些,嗓音淡雅,“剛認識你的時候,就覺得你一板一眼的,不大喜歡說話,可是現在……”
他想了想,換了個更合適的詞,“更生動了,有人氣兒了。”
心滿一愣。
不遠的前堂內還在忙碌,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有鞭炮聲震耳欲聾,想來是又過了一個時辰。
而眼前的男人着了件淡青的褂襖,邊沿滾着溫暖的狐毛,眉目清遠,眼神溫和。
她從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清麗又容光煥發的一張臉,就像是一株冬天裏生長的花,挨過了漫漫白雪與嚴寒,充滿着生機與朝氣,依稀有幾分當年丞相府嫡小姐的風采。
她還記得在七王府的那段昏暗無光的日子,以淚洗面的夜晚不在少數,可有誰知道呢?
除了青桃以外,沒有人關心她,驚鴻踩在她頭上耀武揚威,鳳陵祉的冷漠與疏遠,以及失去親人的悲傷與不甘,她無數次想過要結束掉這痛苦的一生,可一想到唐家的冤屈尚未平反,爹爹還被指正是通敵賣國的罪人,就硬是咬着牙堅持了下來。
現在想想,雖然鳳陵祉傷透了她的心,但她還是覺得慶幸,慶幸着鳳陵祉的欺瞞,若非他一再的拖延,不將實情告知,恐怕她真的熬不到從容哥哥來找她。
她從小到大太順了,順到從來沒有遇到過什麼大事,因為哥哥和爹爹永遠會擋在她的前面,為她掃除障礙。
就是在感情方面,鳳陵祉那麼清冷淡漠的一個人都讓她得到了,相比較那些求而不得的人,她也好了太多太多不是嗎?
現在一切都在慢慢好轉了,哥哥回來了,藥鋪和醫館也在如願重振,本是想着能藉此賺到足夠的資金,去查探爹爹被誣陷叛國的真相,可哥哥既然說了此事交給他,那她自然可以放寬心了。
原來這個世界除了鳳陵祉以外,還有着這麼多美好的東西。
原來憑着自己的雙手,去努力做一件事,是這麼的開懷。
……
“現在這樣不好嗎?”就像是突然之間頓悟了,心滿清麗的小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笑容,眉眼略微揚起,透着幾分狡黠之色。
謝南青也笑,他那面容本就生的出眾,此一笑,更顯清遠端方,淡雅出塵,“好啊,當然好,我很喜歡這個樣子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