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元潤玉忘了當年的自己是如何回答她爹的問題,其實,她不討厭她爹有愛訓人的毛病,因為他的嗓音極好聽,就算是教訓人,也總是徐軟沉綿,讓人忍不住想要一直聽下去。
這時,元潤玉忍不住側眸覷了藏澈一眼,其實,就算不牽着他的手,她自個兒留神些,也是能夠爬上石階的,但是,她還是沒拒絕,沒抽回手,不知怎的有些貪戀起這一刻被他大掌握住的溫暖。
這些年,她不像孩提時常向爹親撒嬌的個性,很少向誰吐些什麼苦水,也從來不輕易就認輸,凡事能夠自個兒辦好,就絕對不假他人之手,一心想當個稱職的第二代小總管。
雖然,即便她已經使出十二萬分的努力,許多見着她的掌柜們以及相與們,都還是會在私底下說她的能力不及當年的夫人,可是,只要他們能夠認可她的努力,她還是會很開心。
「還可以嗎?」藏澈留意到她的目光,轉眸笑問道。
「可以,我沒事。」她點點頭。
「留意跟着我的腳步,這兒雜草多,別絆着了。」
元潤玉意外地發現這男人竟然也可以如此溫柔對待他人,小小地訝異了下,輕「嗯」了聲,低頭斂眸,追隨着他的腳步,踩着他踩過的地方往上而去,心裏冷不防浮起了一幅她曾經看過的畫面。
那是三年前的一個臘月寒天,下了一夜的大雪,天地白茫一片,夫人一時閑暇,看着雪霽天晴,想要到后園裏去走走散心,東家堅持要陪心愛的妻子去,也堅持夫人一定要走在他的後面。
那一天,元潤玉正好忙着讓人把各屋院的炭火都添足,在百忙之中,不經意的轉眸,遠遠的就看見東家與夫人一前一後,在雪地上散步。
東家走在前面,步伐邁得明顯比平素還小,正好可以讓夫人從容不迫的一個逐着一個踩上去,那一天,他們兩個人明明在雪地里散步了小半個時辰,可是,等他們回屋時,夫人的暖鞋履面上沒有沾上半點雪花,自然也就不會融成水,把鞋面給浸濕。
倒是東家的靴履上一大片濕痕,夫人讓人去取一雙乾淨的玄色暖靴,為東家親手換上,笑着謝他走在前頭,把雪給踩得平了,好教她走在他的腳印上,不會被雪給沾濕了鞋面,元潤玉忘不掉東家嘴裏說「沒那回事」,卻在夫人為他換鞋時,嘴角勾上一抹像是被獎賞的孩子氣笑容。
那一刻,她未曾想過在將來會有誰陪她,為她走在前面,把雪給踩平,不讓她再受到半點風霜,只是與小喜他們一起樂呵呵的笑了,最後被東家虎着臉趕出來。
而在被藏澈執握住柔荑的這一刻,或許,是因為夫人提了她與問驚鴻的婚事,教她忍不住想到,在她的餘生里,走在她前面,為她將雪給踩平,不再讓她受到半點風霜的男人,就是鴻兒了嗎?
在她的心裏,深信鴻兒成親之後,必定會疼她,這已經是尋常女子終生難求的至幸,那為什麼在她的心裏,有一個小小的角落,像是少了什麼一樣,違着她的心思,極力的想要找尋填補?!
當他們登上高樓,推開通往樓台上的最後一道門扉,年久未曾上油的門栓,發出了一聲尖銳卻也綿長,彷彿哀歌般的吱聲。
在他們初踏出門檻之時,一陣刮來的大風,讓元潤玉站不穩腳步,藏澈從背後攬住她的腰,把她固定在身前半晌,低聲問:「沒事吧?」
元潤玉被他從背後傳來的胸膛溫度給炙得臉紅,飛快地搖頭,沒由來心跳得飛快,竟是忘記了動彈。
這時,藏澈像是察覺了什麼,俯首在她的髮絲上深嗅了下,這個舉動讓她吃了一驚,伸手按住被他嗅聞的髮絲部位,轉頭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以為自己身上有什麼奇怪的味道,卻是不知道該如何問出口。
「我一直覺得你身上有股香味,只是似有若無,如今一聞,才知道原來是茉莉花的味道。」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藏澈又忍不住往她沒能遮掩的髮絲嗅了下,那氣味揉着她髮絲間的淺淡溫度,格外的沁心宜人。
元潤玉感覺一顆心就要跳出喉頭般跳得十分劇烈,兩個人前後貼抱在一起,親近得沒有一絲毫距離,而他明明就做着教人臉紅心跳的瞹昧舉動,卻是十分自然,讓她不斷在心裏告訴自己別想太多,但越是告誡自己,就越是在意,就更剋制不住心臟被他挑動的狂跳。
藏澈勾唇笑了,嘴角那一顆笑深了才會出現的梨渦若隱若現,讓他一張俊秀白凈的臉龐多了幾分大男孩般的稚氣。
先前,元潤玉就覺得這個男人長得算是好看,但是,從小看慣了她家爹親俊美清雅的外貌,以及後來隨着問驚鴻一起長大,他也算是一個相貌十分出色的男子,所以,對於男人好看的外表,元潤玉以為自己是可以免疫的。
只是,這一刻,她看着藏澈,竟是轉不開目光,或許是剛才想到東家與夫人之間的相處,讓她心裏沒由來地在意起藏澈的男人身分,不同於女子的陽剛氣息,隨着他說話的時候,輕拂在她的頰畔,讓她忍不住想要躲開,卻又不想做得太明顯,被他說小家子氣。
元潤玉不太明白,為什麼她老是喜歡在這個男人面前要強?!不想被他笑,不想被他看輕,卻又常常被他氣得反應過度……
「是茉莉花香膏。」她吞了口唾沫,才勉強從如擂的心跳之中,找回鎮靜的嗓音,「從很久以前,我們家夫人就會以辛夷為自己做香膏,在我及笄之後,每年茉莉花盛開的季節,夫人就會為我用茉莉花做香膏,我用慣了,也不覺得氣味明顯……風小些了,你可以放開我了嗎?」
她忍不住出聲提醒他,不想他再抱下去,會教他聽見怦動的心跳聲,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男人的懷抱可以如此熾熱堅硬,鴻兒雖然也是體魄強壯,但是他們從小打鬧慣了,已經到了抱在一起睡覺,她都不會臉紅了……或許這樣才好,要是每次被問驚鴻抱着都臉紅心跳,她怕自己會受不了。
藏澈發現自己真的喜歡逗她,明明見她羞得耳根子都紅了,卻偏偏不立刻依言放開她,長臂鎖住她纖細的腰身,發現她比他原來想像中還瘦,只是不會過分骨感,女子柔軟的曲線順伏在他的胸前,最豐滿的臀部就抵在他的大腿上,原本微涼的身子,被他熨出了些微的熱度,讓她身上的茉莉花香味越發透散了出來,讓他有種衝動,想要一直抱下去。
他輕笑幾聲,忍不住俯唇,在她的耳邊低吟道:「一卉能薰一室香,炎天猶覺玉肌涼,我不介意繼續扶着你,說不定等一下還會再刮大風,就繼續抱着或許保險些?」
元潤玉掩住被他氣息吹燙的耳朵,回眸微惱地睨了他一眼,「男女授受不親這個道理,沒人教過藏大總管嗎?」
見她一邊掩耳,一副既氣又惱,但彷彿七寸被人掐在手裏,不敢真的發火的可愛表情,藏澈必須很用力才能忍住不笑出來。
「玉姐姐這可是在與瑤官見外了?」
「我……我在你眼裏看起來真有那麼老嗎?」元潤玉想也不想,脫口問出,但話才問完,她已經後悔得腸青,不等他笑出來,已經激動地掙扎,「放開我,我能自個兒扶好,放開!」
「哈哈哈……」藏澈大笑不止,不防她一個肘擊,吃疼地放手,卻見她一時掙得太猛,整個人倒向扶手,半個身子差點翻出去,他心下一驚,回神時已經將她緊擁在懷裏,低咒道:「元潤玉,你是嫌命長,想找死嗎?!」
「我……當然沒有。」元潤玉驚魂未定,小臉埋在他的肩上,喘着息,「無論如何,謝謝你。」
「那麼不喜歡我喊你姐姐?」
「……你比我老。」
最可恨的是他在她面前裝嫩裝小的那些天,『浣絲閣』里根本沒有人看出不對勁,就連老陶都以為她真的是他的「玉姐姐」,直誇他是上進的好青年,天曉得他比她年長七歲啊!
她的答案讓藏澈為之失笑,她沒出聲,他也沒想過提醒她,他們此刻的姿勢有多親密,男人的大掌按在她的背上,以為護持。
「這些年,你沒想過要找你爹嗎?」
「想過,當然想過。」
經過剛才那一驚,元潤玉再不敢輕舉妄動,她側轉過嬌顏,目光從他的懷抱里探出,看着不遠之外,山樓之下,雖然多年疏於照顧,但仍舊應季開得金黃燦爛的大片連翹花,久久,才又開口道:
「但是我不敢找,爹臨去之前,交代過我不可以聲張……我爹他的身分並不尋常,在我小時候,娘曾不經意對我透露過,我爹並不如他的外表一樣,看起來俊美豐雅,與世無爭,那些年,他為了一些目的,樹立了不少仇敵,我怕找了會驚動他的仇家,我也怕,給『宸虎園』惹上麻煩,而且,爹當年教會了我一套密語,如果不懂得解密的數字間隔,是解不開我給爹留的訊息,那東西我就讓人放在京城的某家書鋪,掛在最顯眼的地方,爹與我約好了,他會知道要去哪兒找我給他留的消息。」
說完,元潤玉抬起頭看着眼前的男人,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敢對藏澈說出這些心裏話,或許,是因為她心裏有種微妙的篤定,篤定這個人或許會說話氣她,但不會出賣她。
就在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藏澈心頭一陣浮熱,但是,她的話就像是一記挑撥,撥動了他心裏的某根細弦,教他心頭湧起一股衝動,想以最快的速度帶她離開這座宅邸。
縱橫商場多年,練就的敏銳心思,讓他覺得這整件事情處處透出詭譎,在他心裏,不希望元潤玉出事。
「既然你與你爹已經有了聯繫彼此的方法,這個地方,你絕對不要再回來,聽見了嗎?我們現在就走,不許再來了。」
說完,藏澈以最快的速度拉着她下望山樓,途中握痛了她的手都不自知,直到他們又回到桃花樹前,才見到問驚鴻到來,他看着他們兩個人手拉着手,微微挑起一邊眉梢,琥珀色的眸里閃動一抹質疑的光芒。
藏澈沒讓他有說話的機會,把元潤玉扔給了他,沉聲道:「帶她回去,我讓人過來收拾善後,以後,這地方不可以再踏進半步!」
說完,他轉眸環視偌大的院子,看着被他們腳步踩過的倒草痕迹,怎麼看都知道有人進來過,他想起馬車夫的話,說附近的老鄰居提起這座宅院便聞之色變,說這宅子就連宵小都不敢妄動心思……這一切,不可能只是因為這裏有曾經發生過抄家滅門的傳說。
一座廢了十幾年的宅子至今仍舊教人不敢接近,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至今,仍舊有人在監視着這座宅院,等着有人回來!
「玉兒?」
問驚鴻看着自從上了馬車之後,就靜靜地坐在一隅,咬着下唇,別說是隻字,就連半聲都未曾吭過的元潤玉,忍不住輕喚了聲。
像是沒有聽見叫喚般,久久,元潤玉沒有動靜,直到聽見馬車外傳來船夫熟悉的吆喝聲,她急急地對着車夫叫道:「停車!快停下!」
還不等馬車完全停下來,她已經跌撞地跳下馬車,他們此刻就離秦淮河不到幾尺之遠,她跑到了河畔,掏出了黃銅鑰匙,低頭看着鑰匙的尖端一點消不掉的朱紅顏色,不知道是以什麼顏料染上去的,然而,這顏色在她開鎖之前是不存在的,如果不是藏澈提醒,她也不會留意到。